T城的人口较之从前大为减少。各个村落的人有丧生于日本鬼子刀下的，有被土匪劫杀的，有为国效力战死沙场的，有穷困之极饿死的……不一而足。
各界人士都对新生活充满着憧憬。同样地，艾东山兄弟和艾二元兄弟也对生活充满了期待。普普通通的艾村似乎恢复了几十年前的平静。
但是，五十年代初开始，运动很快席卷而来。“三反五反”打破了很多人平静的生活，击碎了他们渴求安稳的内心。
还有随后而来的“内部审干”、“肃反”、“整风反右”、“大跃进拔白旗”、“四清”，各种名目的运动是一浪更比一浪高，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是已经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这些以“整人”为主要内容的历次运动中，不知道有多少好人受尽了磨难，也不知有多少好人含冤而死，也不知有多少好人的精神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虐待。这些具体数目，又有谁知道呢？
有人很快把艾东山揭发了出来，因为他当过两年国民政府的镇长，想安安稳稳过他的小日子，可能吗？
“必须交待问题！”T县运动的负责人责问道。
“……”艾东山把自己在那两年的经历简单交待了一遍。
“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对方不依不绕。
“没有，就这些，你们可以到群众中调查。”艾东山义正辞严地回道。
那个负责人果真带工作组到复镇做了调查，他们找了各界人士的部分代表，统计一下艾东山在解放前有没有什么反叛行为和什么恶行。
调查的结果是什么恶迹也没有，恰恰相反，艾东山的口碑是相当得好，他还曾经组织艾村的青壮年去前线支援呢！
工作组的人这下有点下不来台了，“既然把你‘请’来了，就别想再轻易地回去！”工作组的负责人就给上级汇报这件事。他重点拿艾东山当过国民政府的镇长说事。
于是艾东山被刑了，有期徒刑十年。同期，被关押审讯的有类似经历的几个人因为得罪人太多，有的被判成了无期，甚至死刑。
对于艾东山全家来说，这真是飞来横祸。
对于艾村人来说，这不啻于落下了重磅炸弹。因为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艾村，还从来没有人被判过这么重的徒刑，并且是因为当了几天镇长。
艾广元兄弟也受到牵连，因为艾二元在艾东山当镇长期间，做过艾村的保长。艾二元在做保长期间，带领手下人竭力守护着艾村的安全，保护了全村人的财产没有蒙受土匪的抢掠，保护了全村没有人因为土匪而失去生命。这点，艾村人是知道感恩的，他们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艾二元落井下石。
这次运动，从上到下，都组建了工作组。因此，吕应马被推为艾村的工作小组组长，这位平时游手好闲的贫汉，在运动中异常活跃，一改平时蔫了巴叽的形象。他瘪瘪的嘴唇，一说话就露风，唏唏哩哩的。不知是怕风的缘故，还是显示自己是革命干将，他头上常年罩着一顶八路军军帽样式的的小布帽。
后来，艾东山家被定为黑五类中的“反”，艾二元和他的哥哥艾广元家被定为黑五类中的“地”。吕应马实在找不到艾二元的茬，艾村姓艾的人口占据了绝大多数，他们或多或少都与艾东山艾二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一个姓吕的和另外几个外姓之人，也实在扳不倒他。于是，就艾广元在解放前与周家寡妇那点私情，给他们家定了个“地主”成份。
对于艾广元兄弟仨来说，这个“地主”的帽子不是有点大，而是太大了！他们家历经战乱，同全村其他人一样，经常揭不开锅，地主？地主还用挨饿吗？
但是，当权者说话最算数，他们只能在心里抱屈，想抗争？那算你狡辩，罪加一等，前车之鉴，艾东山就是个例子。于是，也就只有隐忍了下来。
于是艾东山被关进了监狱。他的弟弟艾西山、艾南山，他们的孩子们在艾村遭受了众多的白眼和虐待。
顶着地主帽子的艾广元兄弟，他们的子女们在村里也经常受吕应达们的欺负。
在当时，如果成份非常好，比如成份是贫农的人家，儿子女儿找对象都非常顺利，那如果是成份不好的人家，想找个如意的对象？没门。能找到一个就算你运气好了！谁家也不希望跟一个地主反革命成份的人结亲，搞不好自己也被牵连进去。亲眼目睹过运动的残酷性的人们都太现实了！形式逼人，没办法呀！
那些被划成地主的人家，多数都是靠勤俭持家积下的一点家财。真正作恶多端的，虐待长工伙计的又有几个。但是当时的人可不那么想，他们的行为有时几近颠狂。
在邻近的外省一个村，有一位老妪被划成了地主婆，被吊起来打，在台上向“群众”谢罪，后面的人一把将她推倒，六十多岁的人了，跪在土台子上，被人将头摁在地上，如鸡啄米一般。她的额头都出血了，可下面疯狂的人们好象不这样不足以证明自己革命似的，继续虐待下去，最后，这位可怜的老人在台上断了气。下面的人竟然有人高呼：“噢！！地主婆被打倒了！！！”其场面有多颠狂，于此可见一斑。几年后，这位“地主婆”的帽子被摘掉了，但她早已赶赴黄泉了。
到了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七日，国家主席刘少奇签署第一号特赦号，有33名T城籍犯人被特赦。所幸，里面就有艾东山。
他终于回家了。但是心境已经大不如从前，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此后几年，春荒加上大涝，T县一片灾荒，艾村也不例外。人们没有吃的，只得到田间挖野菜果腹，到树上摘叶子吃。所有能吃的，都吃了。那些荠菜、苋菜、灰灰菜、节节草等都成了饭桌子上的抢手货。春季一到，那些榆钱儿就是美食啊！人都饿得走不动路，瘦成皮包骨头了！如果能吃上一顿地瓜稀饭，那简直是一顿大餐了！
因为吃野菜和树叶吃得太多了，这时T城得浮肿病的人达到五千多个，加上患疟疾的五千多人，有近上万人被疾病所缠。其中有的人熬不过，就死掉了。
艾东山的三弟艾南山和他的几个子女先后患病死了，只留下妻子一个人守寡。这位可敬的老人后来一直一个人生活，她经常给左邻右舍帮忙，谁家有了喜事，她总是无偿地给人家做拿手的好菜。可惜到了晚年，却患了眼疾，失明了。
就是这样，还有其他地方的饥民源源而来，因为他们那地方土地贫瘠，连草都吃光了！都饿死人了！甚至开始了人吃人！这不是虚妄之言，在生与死的决择下，人性与道义往往被抛到了一边。于是，就有很多人逃难到外地，不能坐地等死啊！
这天，村子里来了几个外地人，听口音是安徽的，其中有个女人，还怀了孩子，听她断断续续地诉说，艾村人才知道她丈夫带着她和大儿子出来逃难，没想到在路上，他们爷儿俩个活活饿死了，丈夫死前嘱咐她，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吃了他。她哪里忍心那么做，但是她都没有力气埋葬他，于是，草草地在他们爷儿俩身上盖了点薄土，就算安葬了他。想到肚子里的二娃，她无论如何都得走到能活命的地方。
她和另几个在路上遇到的人一起，互相鼓励着，向北而来。终于，走到了艾村，她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
再不吃点东西，就饿死了。
她哀求着。
人们赶紧到地里找把野菜，把家里珍藏的一点点玉米面，拿出来一点，烧了点汤，用嘴吹吹，一点点喂给她吃。
她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她也没有精力往前走了。
于是，艾村的热心人，把她介绍给了村里的一个光棍，俩人凑和成一家，不久，她生下了儿子二娃。但是因为身子实在单薄，加上营养不足，不久，她就死掉了。
从此，她的二娃，就在艾村生活了下来，他被光棍继父抚养成人，后来年头变好，他娶了妻，生了子。
艾村的“地主”们大都在挨饿，而“贫农”们却大都能达到温饱。因为全村所有的财产都是公共的，而管理财产的人自然只有那些成份非常好的“贫农”们。
更大的好处还不在这，而是他们能把自己的子女送去参军。艾村有几个青年男子被送去参了军，在部队几年之后，回来都分配了正式工作。有的在县里的工厂，有的进了公检法部门，有的在村里当了村医。这些人都是和艾大可同龄的人。艾大可没有这样的机会，虽然他长得人有人，个有个，英俊挺拨，但是就因为成份问题，只有呆在家里做农活，甚至连求学的机会都微乎其微。因为家中实在太贫穷了，他只得在十三岁时上了一年级，连跳三级，到了三年级，断断续续学了一年，升到四年级，没读完一个学期，就缀学上山打石头，每日挣得一小把米，回来交给母亲，做全家的口粮。艾大可学习特别好，就那样断断续续地学习，每次考试却还都能名列前茅。他的班主任去他家找了几次，但是看到那揭不开锅的样子，也实在没法子了，只好作罢。
这还不算最糟糕的。
艾东山的孩子们这时都已长大成人，到了婚嫁的年龄了。
他的长女叫艾叶，是个长相秀气的姑娘，个子高挑，这要是在一般的人家，找个满意的对象一点不难。难就难在，她的父亲是艾东山，艾东山坐过牢，虽然特赦了，但是她家的成份不好。
该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了，但是没有媒婆登门。
这时，都讲究门当户对，到哪里去找这样境况的人家呢？一个镇也就她这么一家啊。全家人都在为她犯愁，特别是艾东山，对她更是充满了内疚。
转眼到了大龄青年，婚不能不结。不得已，她嫁给了她的姨表哥，毕竟是近亲，不嫌弃她的家庭成份，反而有帮忙的味道。
结婚一年后，她生下了儿子大雁，起名大雁，是寓意他像大雁那样高飞于蓝天，给暗淡的生活带来一丝亮光。然而大雁终究没有起飞，他是个弱智儿童，都七八岁了，嘴总是半张着，口水总是流下来。大雁小时候经常被艾叶送来艾村的外公家玩，他常常带着他的小妹，比他小两三岁，一起在村子里转悠着，看别的小朋友做游戏。
后来，他的妈妈又给他生一个小弟弟，这个小弟弟是个正常的孩子。这个弟弟两三岁的时候，他的妈妈艾叶就死了。于是，他就被送到外公家抚养，一直到长大。
艾叶是喝药死的。
因为生的孩子老是痴傻，大雁是，大雁的妹妹也是。于是丈夫家人就和她商量，让她跟同村的一个男人借种。
她就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就是大雁的小弟弟。
但是那个男人看到小男孩如此聪明可爱，就反悔了，非得要回去自己抚养。
事情就暴露了。
在当时，这是了不得的事情，也是极为丢人的事情。艾叶就喝了农药，自杀了。
过了不久,大雁兄妹俩双双掉进池塘淹死了。
怕这个唯一剩下的孩子被那个男人夺去，也怕这一切会影响到这个孩子的正常成长，于是，大雁的父亲就把这个小男孩送到了外公家，由他的舅舅代为抚养着，改叫舅舅为爸爸。这个可怜的男孩子在外公外婆家里，在他舅舅家里快乐地生活着。他至今或许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那个为他而死的妈妈为什么那么早就离开了他。
同时，艾二元的长子也同他的表妹结了婚。
同期，有许多成份不好的人家都是这样近亲结婚了。或者，找一个同样成份的人，互相不嫌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