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她很近,闻得到她头发的气息。她看着他。目光潮湿。
“自己再检查下你的衣服,”他说,“有蚂蝗告诉我。”
她点点头,但她不想吃东西。田蒙去一楼吃饭,很快吃完,给她带了饭菜回来。她还是不想吃,躺在睡袋里,蜷曲一团,脸色苍白。田蒙摸她额头,滚烫。
这里有一个兵站,也许有医生,田蒙想,不能这么拖下去,我得找医生给她病。
“田蒙……”她轻声说,眼中嗪着泪花。
“怎么了?”
陈雨欣说:“我……不喜欢和别人一块儿旅行。”
“我知道,”田蒙说,“我去找医生。”
兵站是汗密最好的建筑,有墨脱路上难得一见的石头房子,收拾得很整齐干净,房子背后还种植了大棚蔬菜。主管兵站的副连长不在。由于汗密不远就是印度控制区,所以这里实行很严格的边境通行制度,需要登记边防证。田蒙登记完,问士兵:他一个朋友生病了,这儿有医生吗。
士兵告诉他:兵站没有医生,也没有什么医疗设备,只有一个护士,但她回家探亲去了;不过你运气不错,兵站倒是刚刚住下了一个墨脱的医生。
士兵所说的医生是指一个藏族女孩。容貌清新,衣着整洁,一枝淡紫色的兰花插在她的背包上。在她的身后,几个十六七岁的门巴女孩。刚刚吃完饭,要回兵站房间。她们是墨脱县派往林芝卫校学习同学,学成归来;那个藏族女孩是支援墨脱的医生,也是这支娘子军的首领。
听说有病人,藏族女孩同意跟田蒙去看看。田蒙请教她的大名,她的汉语很流利,说,我叫边玛罗布。
边玛罗布仔细察看她的病情,然后告诉田蒙:她受了风寒,而且被蚂蝗咬伤,问题不大,但需要休养几日。
田蒙松了口气。边玛罗布又说:汗密药品短缺,所以她没法给她开药方。
不要紧,田蒙说,我带了药。谢谢。
※※※
煮了一碗银翘汤,扶她起来喝药水。她说她睡不着觉。田蒙便坐在一只发暗的灯泡下陪她;他们时断时续交谈着。
旅馆外有风穿掠而过的声音,山峦发出的滑坡和石头滚落的声音,以及深夜大地浑厚深沉的呼吸声。
她说: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在藏北生活了一个月。那里有远古岩画,随处可见闻的尼玛堆、经幡、古塔和格萨尔王的传说。在此之前,我曾花了很长时间,独自顺着青藏公路徒步。我在风雪中迷了路,然后在路上碰见他。他和他的队友要去攀登桑丹康桑峰。我快要冻僵了,是他救了我。他留在跋绒寺照顾我。他健康开朗,活泼幽默。我爱上了他。
后来他完成桑丹康桑峰的登顶后,我们又在拉萨邂逅。那时我想,这就是命运,你没发抗拒。
我小时候寄宿在姑妈家里。在海边,经常捉螃蟹,玩贝壳,喜欢光着脚丫在海边的细纱上到处乱跑。有时候出海回来,傍晚,就在海边,姑父烧好了螃蟹,大家围坐在小桌旁,双脚浸在温温的海水中,细纱在脚丫流过,我们不停地细细嚼着海蟹,那是真正的美餐。
我看着碧蓝的大海和绚丽的晚云。小时候真的好希望自己是那其中的一片云。我想,也许从那时开始,我向往流浪自由的生活。后来,回到杭州上中学,我开始与周围格格不入。总是感到父亲和母亲很陌生,即使努力也无法感到亲切。周围的拥挤,热闹,高楼,喧嚣,购物广场,麦当劳肯德鸡,报纸新闻,所有这一切,令我厌烦。
也许我生错了年代。
亚哲父母是渔民,其实距离我姑父的渔村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世界就是这么奇妙,我们隔得如此近,却在二十年后的遥远西藏才认识。他说这是迟来的约定。我相信他说的话,因为当我遇见他的时候,天白的发着蓝光。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内心阴郁,他活泼开朗,我需要他来照亮我的内心。
田蒙,怎么不说话,讲讲你吧。
田蒙沉默一会儿,说,“我父亲早死,跟母亲一块儿生活。14岁时,家从成都迁到攀枝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田亮,你认识的。我的经历……很平淡,呃,其实没有好说的。”
陈雨欣说:“我算不上认识田亮,只见过他一次,在四姑娘山,当时亚哲和他都打算登顶。你的爱情呢,讲讲吧,女孩子都喜欢听这些。”
田蒙说:“上大学时候认识一个女孩,但毕业后就没有了下文。在攀枝花又认识了一个女孩,不过去年年底她嫁给了别人。”
“噢……田蒙,你伤心吗。”
“不怎么,”田蒙说,“喜欢和爱是有差别的,你知道。”
“那个律师女孩呢,你们发展的怎么样了?”
田蒙愣住了,手指尖微微有些发冷。“我不知道,”他说,“也许在她心里,我只是我哥哥的影子。”
“哦,明白了,”陈雨欣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他的所指。
※※※
第二天陈雨欣的烧还没有退,身体虚弱没力,基本没有食欲。无法上路,他们必须留在汗密。把费用结算给马队。他们先走了。陈雨欣一整天都呆在旅馆里写游记。田蒙换上运动短装,绕着汗密周围跑步。怕迷路,不敢跑远;4个小时的拉练。别人像瞧疯子一样瞧着他。
第三天,陈雨欣的烧终于退了,四处走动走动。中午吃了些稀饭,晚上胃口好了许多,特别想吃点辣辛食物。
两人找到一家四川馆子海吃了一顿。陈雨欣脸上露出了笑容,问他:“我前两天一定好糗?”
“嗯,楚楚可怜。”
在餐馆里,他俩遇见了那藏族女医生边玛罗布和她的几个学生。她们带来不好的消息:背崩的塌方区发生了严重的塌方和泥石流,无法通行。她们昨天离开的汗密,在路上听说后就返回了。好像兵站派出了一个排去抢险,什么时候修好不知道。
两人发生了争执。田蒙想从汗密返回直白,可陈雨欣坚持要去墨脱。她说她知道还有一条路,从德兴可以去墨脱,尽管听说这条路极其难走。但难走不代表不能走。她脾气执拗得吓人。
她冷冷的对田蒙说:“你回去好了,我一个人走,本来也没要求你来。”
田蒙被呛的说不出话来。两人各自回房间,都气鼓鼓的。都无法入睡。田蒙同屋那旅客发出响亮的鼾声。用棉球塞住耳朵,可无法堵塞住声音。爬起来,推开门,走到WWW.soudu.org陈雨欣的房门前徘徊。正要鼓起勇气敲门,门却开了。
陈雨欣穿着一件针织毛衣,站在门里。她默默走出屋,把门虚掩,背靠木墙站着。两人相互望着,夜晚的安静敲击着胸膛。
“也睡不着?”田蒙问。
“嗯,”陈雨欣点点头,“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话。”
田蒙说:“没关系,走德兴。后天出发。”
“不,明天就走。”
“能行吗?你刚退烧。”
“我好了,”她望着他,目光澄澈。
※※※
翌日他们开始上路。尽管这两天没有下雨,但路面依然非常泥泞。在山壁岩石上开凿出来的道路,极其狭窄,是多雄拉山至墨脱路线中艰险的一段。两人集中精力赶路,不交谈。山坡上有倒悬石头,俯卧大树,像有随时发生泥石流的危险。耳边环绕着沉重的喘息,心脏的跳动,以及脉搏击打皮肤和脚底踩踏地面的噗噗声。
如她说,陈雨欣的体力恢复了七八成。这一天的路程不远,所以允许他们放慢速度,天黑之前,抵达了阿尼桥。
阿尼桥有两家驿站,门巴族人开的,木板大通铺;陈雨欣直皱眉头。他们没吃门巴人提供的玉米谷饭,自己泡方便面。
一条清澈的河流从阿尼桥下潺潺而去,冲刷着河底五彩斑斓的卵石。两人坐在桥头,望着黯淡的天光,享受着微风吹拂面门的惬意。徒步一天之后的休憩美妙无比。
见桥下没多远,溪边有一座黝黑的小木屋,木屋里不时地发出隆隆的转动声和悦耳的铃声。陈雨欣告诉田蒙,那是墨脱地区特有的转经楼。它以水为动力,溪水推动着木制扇叶,扇叶带动着竖木轮,木轮上裹满了各种经文、经幡,有拨动铜铃的装置,木轮每转动一圈,铜铃就响一下。
“很奇妙吧?”她说。
“嗯,很奇妙,像我们的水车。只是我们用来灌溉,而他们却是用来信仰。”
驿站住满了马帮挑夫。跟他们打听路的情况,马夫告诉他俩:去背崩的路还没通,他们当中,最长的已在这里滞留了三天。田蒙问他们为何不从德兴走,马夫说,那条路太难走了。
陈雨欣白他一眼,说,还问什么,我已经决定了。
晚上田蒙睡通铺,陈雨欣则还是睡自己的睡袋。呼噜、汗臭折磨得田蒙很晚才睡着。
半夜起来解手时,突见月光洒满了地面。嗯,明天是个好天气,真希望它一直伴随我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