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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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二下班后,田蒙去超市买了只白砍鸡,凉拌肺片和煮花生米,以及罐装啤酒。乘公共汽车到木材加工厂下车,在周围转悠了一圈,六点过,夕阳撞山的时候,来到刘师傅的房门前,敲开他的门。

    刘师傅正在做菜。他厨房的灶台很低,烟雾腾腾。田蒙试图帮他炒菜,刘师傅冷冷地甩了一句:“别呆在这儿。”沙哑的嗓门像是得了喉癌一样。

    田蒙只好很尴尬地坐在房间里。这是一个两间的平房,有些狭窄,一间被刘师傅当作卧室,一间就是客厅了。房间里家具很旧,剥漆的组合柜上摆着一台老式的18英寸彩电。水磨石地板,有一些细微的裂纹。

    刘师傅是四川自贡富顺人,73年杵着拐杖来到攀枝花,妻子早亡,没有小孩,也没有再婚。富顺人做菜,在四川是出了名的。只听一阵煎油的滋拉声后,厨房便传来一阵香味。刘师傅抄了盘回锅肉和青椒肉丝。田蒙赶忙帮他端上桌子来。

    田蒙正要打开罐装啤酒,刘师傅摇摇头,说:“这酒不够劲,喝白的。”推轮椅到床边,弯腰从床底拿出一瓶泸州大曲。田蒙很少喝白酒,没办法,只能应着头皮上。

    刘师傅看了出来,说:“不爱喝白酒就别喝,免得浪费我的酒。”田蒙笑了,将酒杯推给他,自己打开一罐啤酒,说:“我并非不能喝,实在不爱喝。”尝了片刘师傅做的回锅肉。肉片肥瘦合适,切的薄扁的老,带点焦糊,味道不错。

    “一直都喜欢看武侠小说,”田蒙又说,“特欣赏书中的那些隐居的大侠,他们居住简陋,举止平常,可每一个人,都有着惊心动魄的过去……”

    “少跟老子文绉绉的讲话,你龟儿子到底想说什么,有屁就放,”刘师傅不耐烦地说。

    “我想知道登山的事,刘师傅,”田蒙赶忙改口直说。

    刘师傅看了他一眼,过了很久,口气缓和了许多,说:“干啥问我?”

    田蒙说:“因为你曾是登山运动员,就像我刚才比喻的,隐居的大侠。”

    “你相信我是?”

    田蒙点点头,说:“我相信。”

    刘师傅慢慢喝着白酒,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听说了你哥哥的事儿,报纸有登载。他出事的地点在第二台阶,那里海拔8721.1米,我记得非常清楚,是登顶珠穆朗玛峰路途上最困难的一段路程。因为我的这双脚就是在那里被冻掉的。”

    田蒙乍舌难下。他真没想到,刘师傅攀登的,居然是珠穆朗玛峰。

    用无比景仰的心情看着这个头发花白的残疾老人。

    ※※※

    还没说话,就看见刘师傅的双目中充满了泪光。四十年了,从没有人对刘师傅说起过登山,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一旦有人提及,他记忆的匣子,立刻就不可抑制地被打开。原来那一切,还是那么清新欲滴。

    他突然沉浸在了四十年前的回忆之中。

    ※※※

    田蒙有些不知所措。罐装啤酒不好喝,泡沫太多,味道苦涩,干脆把它倒进瓷碗里,用碗喝。一边吃菜,努力称赞刘师傅手艺很好。

    刘师傅的名字叫阿满。

    田蒙递给他一根烟。刘师傅说:“早就不抽啦。给你看几张照片吧。”领着他进入卧室,从一个大橱柜里取出一个铁盒子,打开上面的锁头。

    黑白照片,泛着淡淡的黄。都是合影,一群穿着羽绒服戴着帽子的年轻人,撑开一面五星红旗,背景是刀削一般的山峰。看不出哪个是刘师傅。背后的那山峰,估计就是珠穆朗玛峰。

    刘师傅慢慢抚摸照片,缓声说:“好久没看这些照片,总觉得那不是真实的事儿,和现在的环境相差的太远。做梦一样,想起来即伤心,又激动。”

    田蒙小心翼翼地问:“那该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时候吧?”

    刘师傅收好照片,情绪恢复了一些平静,问田蒙:“干啥子突然关心起登山来了?你们这帮小孩,最是没心没肝的了。”

    田蒙尴尬一笑,沉默片刻,说:“前次去了趟成都,料理我哥哥遗产事宜,在他房子里呆了一个下午。房子的摆设,书籍,以及影集,都跟登山有关。在他客厅里,还摆着一盆枯萎的白花,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这样的字句:foreverflower(永不凋零之花)。回来后,不知怎地,总也摆脱不了登山的印象,像得了感冒一样,怎么也摆脱不掉。我渴望了解这项运动。”

    刘阿满说:“你所说的那白花,生长在印度尼西亚的查亚峰wWw.山麓上,一种稀有植物,那是登山者的最爱。”

    田蒙说:“能给我讲讲攀登珠峰的故事吗?”

    刘阿满问:“你仅仅是想了解,还是想,去试试登山?”

    田蒙愣住了。

    刘阿满先喝干盅子里白酒,又给自己满满斟上,然后用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打开一件封存已久的珍贵瓷器一样,打开那段记忆。

    那是1970年。中国登山协会组织的登珠峰行动。刘阿满是从消防队借调到登山队的,至今回想起他入选登山队的经历,都觉得不可思议。哪怕重新活一次,我也愿意冻掉我的双腿,只要能入选登山队,他说。

    那时侯登山器材简陋,对登山的认识严重不足。而且最重要的一点,珠穆朗玛峰第二台阶的金属梯子是在1975年修建成的――那是那一年登山界轰动世界的大事。以后,每支登山队伍到达突击营地后首要任务都是看看第二台阶的梯子是否完好,并且加固绳索。1975年之后的每一个登山者都是踩着这个梯子登顶。

    而1970年的中国登山队攀登没有金属梯的第二台阶时付出了惨重了代价。

    在没有梯子以前,从1921年到1938年,英国人用了17年的时间,七次到北坡侦察、攀登,最终均以失败告终,到达最高的地方就是第二台阶。

    被第二台阶阻退的英国人说:这里没有攀援的支点,横亘着世界上最长的路线,它无尽无边。因此,英国人给北坡攀登路线的定义是:飞鸟也无法逾越。

    1970年5月24日,人类第二次来到此地,四名中国队员站在了第二台阶下,他们是王富洲、屈银华,西藏人贡布,以及消防队员刘阿满。

    在他们的右侧,立着一块4米多高的岩壁。他们看到:岩壁表面没有支撑点,只有一些很小的棱角,根本无法用于攀登。岩壁上虽然也有几道裂缝,但裂缝之间的距离都在1.5米左右,同样无法用于攀登。

    在王富洲的保护下,汞布在岩壁上打了两个钢锥。但刚一攀登就摔了下来,

    连续摔了三次,汞布伏在岩壁上喘不过气来。王富洲、屈银华也分别尝试了两次,但也摔了下来。消防队员出身的刘连满想到一个办法――搭人梯。

    这是消防队员常用的战术。

    在这个海拔8000米以上、氧气含量不足海平面1/3的地方,这是他们所能想到的通过第二台阶的唯一办法。王富洲个子最大,对他们说,你们踩着我肩膀上吧。

    王富洲伏在了岩壁上。刘阿满脱下了高山靴。在那样的海拔高度,脱高山靴就意味着冻伤,但刘阿满怕踩伤队友的肩膀,还是义无反顾地脱了下来,可刚放上去一只脚,就滑了下来,鸭绒袜子太滑了。

    他又脱下了鸭绒袜子。

    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冻掉双腿。

    踩在王富洲的肩膀上,刘阿满在岩壁上连打了两个雪锥。时间已经到下午5点,这个4米高的岩壁耗费了他们整整3个小时。

    继续向上走,刘阿满的体力已经不允许了,走一步摔一跤。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王富洲决定,把刘阿满安置在避风的大石头下,等他们回来。为防不测,他们给刘阿满留下一瓶氧气。还有兜里的几块水果糖。

    出发的时候,四个人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对方了,他们是以诀别的心情告别的。次日凌晨,三个队员从北坡登上珠穆朗玛峰顶峰。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WWW.soudu.org情回到8700米的时候,眼前居然站起了一个人。

    刘连满看到了他们的身影,一下子站了起来。

    在他的身边,氧气瓶下面压着一张红铅笔写的纸条,上面写着:

    “王富洲同志:我知道我不行了,我看氧气瓶里还有点氧,给你们三个人回来用吧!也许管用。永别了!同志们。你们的同志刘阿满。5.24”

    刘连满留下的氧气救了三个登顶的队员。

    没有登顶珠峰,是他最大的遗憾。

    后来,刘阿满没有留在登山队,考虑到他已残疾,组织安排他来到了攀枝花,在一个木材加工厂打金。尽管生活一直很拮据,但他再也没有联系过登山协会,以及他的那些队友。

    1970年登山活动的损失是惨重的,多人冻伤、两个人截肢。由于损失惨重,所以国家对这次登山活动,几乎没有怎么报道。直到1999年建国50周年,有媒体挖掘出这段往事,找到了王富洲,找到了屈银华。汞布已经过世。但却一直没有找到刘阿满。当时电视台搞了一个访谈节目。

    刘阿满看到了这个节目。

    提及这段往事时,王富洲和屈银华禁不住潸然泪下。他们在电视上发出了寻人启示。希望能找到刘阿满。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刘阿满在电视上看到他们那一刻时,就已同他们一样,老泪纵横。

    但刘阿满仍然始终没有主动联系他们。

    其实他们的生命都已经停留在了登山的那一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