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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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梅从榻上幽幽转醒的时候,还不过卯时,窗外天空呈现出蟹壳一般的青色,京城夏季的清晨带着露珠,透着凉意。从围场回京后,她就没有在这个时辰起身过,纠缠数日的疲乏却在这时完全褪去。

    或者是身体的自然反应吧,遇到外来的压力的时候,她的身体总是最先觉醒的那一个。这样的时刻,她没有虚软的权力。

    唤来叶儿早早的为她穿上了正装,叶儿知道她今日要出门,贴心的在她略显苍白的面颊和嘴唇敷了胭脂。没有过分的妖娆,只是让她看起来显得比平时健康有精神一些了。

    敏梅看着铜镜里一身正装锦服,梳着大髻略施薄粉的自己竟然有了几分陌生的感觉。那还是她吗?衣服还是自己的衣服,从恭亲王府搬出的衣物里挑选出来的,从前她都喜欢火艳的红色,所以颇费了些力气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件素雅的淡粉色旗装。胸前褂子上那象征福晋的四团五爪金龙已经被叶儿细心的连夜用梅花绣替。柔软精锻制成的吉服挂在她的躯体上倒像是属于别人的东西。是自己不再适合这身华贵了吗?她淡淡的笑着,嘲笑不过短短几年,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叶儿,今日你不必与我同行了。”

    叶儿微微一怔,敏梅冲她盈盈笑着,并没有避讳她的意思,她只是不想让身边的人都搅进这趟浑水中,

    允承一早已经为敏梅准备好了轿子,他本来是要和敏梅同去的,可还是被敏梅拦阻下来。

    西直门惠郡王府的门墙并不是很高,大门口也没有威严的石狮,这与敏梅印象中的惠郡王如出一辙,他似乎一直是个很低调的人。他和皇帝同宗,算起来是叔伯兄弟,惠郡王阿玛和大哥的功绩和光环狠狠掩盖住了他,不论国家朝政,还是为人处事他一直是小心翼翼,默默无闻的。皇帝身边锋芒毕露不会让你辉煌腾达,反而会让你如履薄冰,这个惠郡王其实是个聪明人。

    敏梅让人去通知了前门,管家模样的人见递上来的是太皇太后赐给敏梅的牌子,神色惊恐的上前行了大礼。

    “格格,郡王上朝还未归。”

    “我知道。”敏梅微微一笑,态度雍容。“我是来找你们家郡主的。”她知道有了皇奶奶的牌子傍身,紫禁城外没有她入不得的门。

    管家也不敢迟疑,亲自领了敏梅往后殿走去。

    后殿二楼的一间闺阁外守着两个高头大马的侍卫。敏梅心微微泛凉,昨日允承并没有提到侍卫。他们提防的是门内的人还是这门外的不速之客呢?想来,允承即使再在这惠郡王府外守上一日也是不可能见到其其格的吧。

    管家和侍卫交代了几句,侍卫面露难色,却还是微微惊摄的让出了路。太皇太后面前的红人格格,谁赶拦?

    推开朱漆镂空花雕的门,莲步移入内室。房间里静寂得吓人。

    其其格立在木案边,如墨的长发没有梳理,凄婉的披散在肩上,有说不出的凌乱。她缓缓转过头来看着进来的敏梅,曾经澄明的眼眸里,如今写满了张惶。那年轻稚嫩的面容上已经沾染上了愁绪,一丝丝,一缕缕的理不清,化为已经干涸红肿的双眼。

    敏梅走上前去紧紧搂抱住了她,这还是其其格吗?那日她端着酸梅汤大咧咧闯入她书斋的模样还那样清晰动人,可是如今的她却像是被人蒙上的灰尘的明珠,光芒不再。

    其其格微微张了口,喉咙里火辣辣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双眼睛幽怨的看着敏梅,有不甘,也有挣扎无果后的无奈。

    敏梅看着她,心里的话怎么还问得出口,也不需要再问了。命运的无奈她体会得比谁都多,比谁都深。从云端跌倒谷底的切身经历让她对其其格心口的那道伤有着切身体会。

    两人都无语,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女子低低的咽泣声。

    “别怕,我会帮你。”敏梅宽慰着其其格。“怎么说你们的亲事也是太皇太后亲口下了懿旨的,或者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看见其其格眼里有着一闪而过的希望之光,可是很快的就熄灭了,那曾经灵动的眼眸又陷入一片死寂和绝望。

    其实她们都懂,命运的无情,总是对人的心智有着拔苗助长的功效。一瞬间,敏梅已经无法从其其格的身上找到十五岁女孩的娇俏。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惠郡王府的,脑子里盘旋的一直是那花儿一般美好的女孩凋零的模样,太过凄冽了。抬头看着天空中让人炫目的骄阳,刺目的光芒已经让她窒郁得有些昏沉,一瞬间竟然无法看清楚近在眼前的青石路。她无声的叹着气,转而对轿夫说了一声:“进宫。”就掀帘坐了进去。

    离惠郡王府最近的宫门就是东华门了,有太皇太后给的牌子,要从哪个宫门进去大内都是可以的。京城朝间的繁华,淹没了轿夫的脚步声。一顶青色的轿子不疾不徐的走在热闹的东华门外街上并不是那么的惹人注目,敏梅微微掀起轿侧的窗帘,街道上商贩路人好不热闹,这外街与内街的入宫之路真是有着天差地别。一是民间的随意热闹,一是皇家的威严冷肃。

    东华门的门内门外她都是不陌生的,住在紫禁城的时候,她总是在天未亮的时候就偷偷跑到东华门门口,为的就是等着常宁的轿辇经过的时候能喜滋滋的看上他一眼。后来嫁给常宁,成了他的福晋,她也有好几次拿着朝食一路追着他到那朱漆金钉的门外。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还真是简单满足的,单纯的相信常宁就是她的天,她的地。

    放下布帘,幽幽叹了口气,既然已经无法融入这些画面那就干脆不要去想,她紧紧握住手中的绢帕,她现在只要在乎自己还能握住的东西就好。

    进了东华门,高高的红墙遮住了大片的天空,窄直的通道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一道一道的门越过,不知锁了多少女子的心,她看着那后宫所在之处突然一阵冷寒袭上心头。这红墙绿瓦的紫禁城防了外人进来的同时,也让里面的人失了自由。

    皇奶奶的慈宁宫前那片花木绿意盎然,一路凝神的她却再无心欣赏。

    踏出内室,淡淡的茉莉香扑鼻而来,这味道对她来说,并不陌生。那是只有皇家或者富家贵族才能拥有的友邦进贡香料。据说它有镇神安宁的功效,从前她是深信不疑的,多少次在这种香韵的包围下沉沉入睡,可是这一刻,她却相信那些不过只是些恣妄众言。她不由自主的拧紧了手中的帕子。

    “敏儿。快来,来皇奶奶身边坐。”宫人早已经在她入得侧门的时候就已经通报过了。所以她一跨过那道内室的门槛,就看见皇奶奶伸出手来要她坐到上座。

    她依言走上前,唇角挂着的笑容有着些微的抽搐。

    她的缄默终于让太皇太后发现了异状。

    偌大的宫殿里,外人都被屏退,只剩下莫尔大姑姑在太皇太后的身侧为她轻轻抚着羽扇。敏梅突然跪在了皇奶奶面前,她惆怅满腹,脑子里盘踞的问题却是她要怎么开口?心里其实是清楚的,这天下最大的莫过于贵为天子的皇上,他要的人,谁能抢得过?

    半个字都未说出口,她已经流下泪来,那是替允承感到的绝望。

    “为了允承和其其格的事而来?”太皇太后面色玄凝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知道她看重唯一的弟弟不得不来这一趟,可是结局如何,聪慧的她大概也已经心知肚明。

    她不语,只是看着太皇太后滞结的目光里有着不甘,为弟弟命运的不甘,为同为女人,身若浮萍的其其格不甘。

    “敏梅,那就是女子的命,惟有顺从。”太皇太后深重的叹了口气,她不也是十二岁就被迫改写了自己的命运。从自由自在的大草原来到这重楼深锁的皇宫内苑,又有谁曾问过这贵为天子之母的命运是否是她要的?时光流转,少女时的愁肠早已经被她死死藏住,烂在肚子里。这样恍惚忙碌的也就过了一生。

    一个顺字激起她心里的不平。“女子何其可怜,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一辈子都是个‘从’字。皇奶奶知道,这宫墙何其威严高耸,入了后殿,天下人以为得到的是荣耀富贵,自小在宫里长大的我却看得通透,再怎么深得恩宠,惟有昼吟宵哭是这宫里女子最后的宿命。”想起那惠郡王府后殿饮泣的女子一生青春终将牺牲于这高墙之后,她悒愤不平。皇帝的后宫不会因为多了个其其格而改变什么,可是允承却只有其其格。

    太皇太后皱眉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四年后初见敏梅,那眼神里散发出的祥宁让她以为岁月的磨砺让那个执妄的女孩破盾了菱角,可是这一刻,她却仿佛又看见了十几岁时的她。她还是她啊,不过是把一些本性掩藏起来了而已。

    女人不顺命认命,在这个时代里必然活得艰难。而这艰难却是她给自己选的。她欣赏敏儿的执锐披坚的勇气,却也心疼敏儿对于命运的脆弱坚韧。

    “回去吧,我的懿旨再大也大不过圣心。”太皇太后躺在榻上闭了眼,她这一生,尽心辅佐儿孙成就天下,纵有再大的才干也甘心屈居男人之下,远古流传下来女诫的训条已经在她心中根深蒂固了。敏梅的一番话或者让她心有触动,却也无能为力。

    敏梅怔仲在那里,身子软软的跌落,跪坐在自己已经麻木的双腿上。心里知道注定失败,可是真的亲耳听见破灭却是另一回事。听皇奶奶这句话,她仿佛已经看见了允承绝望颓废的面庞。是啊,再大,谁能大过皇帝去?这天下都是他的,何况是一个女人呢?

    她起身,恍惚中甚至没有跪安,走到殿宇门口,听见里屋传来太皇太后低低的叹息:“敏儿,你要知道认命的女子比较容易获得幸福,如果你肯认命,和常宁何至于走到这步田地。”她一直都明白,她和常宁,并不仅仅只是常宁的冷情而已,这个女子,太想在男人的世界里争得一方自由天。

    扶着门栏,她的泪无声的滑下,是啊,或者认命她还会是常宁的福晋,认命她还可以留在心爱的男人身边。可是那真的是幸福吗?守着那方寸的天地,等待一个不爱她的男人,青春美好全部都葬送在无望的期盼里。

    不!敏梅不要那样的虚伪幸福!

    踏出门栏,抬头看着那片天空,她突然觉得这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是那样的陌生。蓝的仿若深海一般的天空风谲云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