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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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小就在紫禁城里长大的她,第一次如此的厌恶这个地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慈宁宫的后院里,这里和前殿的祥和慈爱的氛围完全不同。紧凑的房间一间连着一间,时不时的有女人低喃的声音浮现。一声声,裹着叹息和无奈的吟唱着帝王宠爱过后的那些哀怨。

    她知道这里是住着太宗皇帝和世祖皇帝的一些妃子的地方。和皇帝同枕过的女人,在皇帝过世后最终被滞留在这里。那些女人中不乏曾荣宠加身,甚得圣心的人,当然也有仅仅只是见被皇帝临幸过一两次的人,可是她们都因为那短暂的圣恩而不得自由,不过转眼已经春去冬临,属于女子的青春美好早已经凋零,伴随着她们的岁月是凝滞的。每天能做的事情仿佛就是凭栏远眺。

    敏梅忍不住捂着耳朵,不忍心听那些声音。一路跌跌撞撞的才得以走出慈宁宫。回头看那方方正正的宫殿,即使贵为太皇太后的皇奶奶也不过是被圈禁的女子。她曾经为自己和常宁的一切感到伤感,可是看看这皇城里的女子,不是更为可怜?这一刻她真的深深感激起太皇太后来,她真的给了她最大的宠爱,那是比将她赐婚给常宁更大的恩泽,因为有了这宠爱才让她得以走出男人的那片天空,活得自由自在。

    通往东华门的甬道里此刻并不如她进宫时一样的寂静,高耸入天的红墙里此刻因为正午的阳光而透进了一些光亮。早朝或者已经散了些时候,可是还是有着三三两两结伴聊政的臣子们。

    从慈宁宫到东华门,她似乎走了很久很久,那路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她的淡粉色旗装在那群蓝色长袍里显得那样的突兀。按说一个格格是不应该出现在这条官道里的,她的轿子停在东华门外等候,她此刻的心情也让她想了不了那么多。

    正与自己的弟弟隆禧说着话的常宁跨出东华门甬道上的那扇门就看见了那抹淡粉色的身影。高高的宫墙映衬下,她显得那样的纤细娇小。挺直的背影这一刻看起来有些疲惫无力。

    “那不是五嫂吗?”隆禧说话间,已经朝敏梅走去。

    “五嫂。”他天性开朗活泼,是世祖皇帝仅存的几个皇子里最小的,所以兄弟们都有些宠着他。他和敏梅年纪相仿,敏梅一直喜欢他的五哥,他是知道的,所以从小就爱调侃她,即使是在她未嫁常宁之前,他就已经小嫂嫂的喊开了。

    敏梅回头,看见满面笑容隆禧还有他身后神色不明的常宁,微微怔了一下,缓缓的才撇了撇嘴角,规规矩矩的敛眉低头福身请安。

    隆禧皱了皱眉,敏梅回京的日子,他刚好去了盛京,所以错过了围场之行一直没能与她见面,看着她恭敬冷冰的模样,他不由得微微兴叹,何时她也变得这付模样了,这紫禁城里皇奶奶私心留下的最后一抹澄澈娇憨也消失了吗?回头看着自己五哥渊潭一般的眼眸,想来都是一个情字弄人。

    她明明看着自己,可是常宁却无法从她的凤眸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她如今已经将他当成无形透明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女子该出现的地方,不觉语气中少了询问,多了訾责。

    她的缄默不语,让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常宁来了气,他脑子里盘旋不去的还是在张三营的御道上她和多尔济亲热的画面,她可以和那人依依惜别,却总是对他惜字如金。他是不甘,不甘心他记得她,而她已经不再回头看他了。那些温言软语,含情脉脉本来都是属于他的!强烈的愤怒总是让他一再错失看清楚心里对她真实感情的机会。

    回京的这些日子,他发了疯似的想她,想她从前的那些执妄的爱恋,蛮横霸道的纠缠,还有嫁入恭王府后对他的百般迁就,万般讨好。他曾经是不屑这些的吧,可是现在却因为再也无法得见而揪着心的疼。

    见不到她,想得心疼,真见到了,看见她的冷漠疏离,他也觉得疼,是一种对于失去的美好无法抑制的遗憾的疼。他从不费心去聆听她的那些疯言疯语,可是他却清晰记得那年的围场,她因他而受伤,他因为负疚守在她的床边,昏沉中她迷迷糊糊的反复说着的只有一句话“常宁,我会爱你一辈子的。”他虽然嗤笑她那稚嫩的誓言,却依然被她的坚执所触动。

    她的一辈子还真是短啊,不过四年的世间,丢得干干净净。

    他动作利落的抓过她的胳膊就往宫门走,敏梅因为他手掌的碰触而立马变得僵直的身子根本无法自如的跟上他的脚步,就这么被他拖着,一路踉跄的走在他的身后。看着她拖沓的脚步,他索性抱起她纤瘦的身子,脚底踏浪般的疾步走出东华门。

    这一刻她任由他抱着自己没有尖锐的抵抗,却也没有温良的顺从,僵硬的躯体是她无声的,也是无力的挣扎。她早已经没有力气自己走出这宫殿,两条腿传来酥麻的刺痛,她自我鄙夷道,她的心或者是不需要他的,可是躯体这一刻却叫嚣着需要他的拥抱。

    出了东华门,他并没有放她下来,她就这么依靠在他的胸膛里,抬眸看见等候在一旁排成长龙的奢华轿辇,她的那顶青色小轿早已经隐匿在这些权贵的轿海里失了踪影。

    “能送我回贝勒府吗?”她无力的嗓音干涩沙哑,带着乞求。

    常宁深深看着她,默然不语地抱她上了自己的骏马,让她置身于自己的怀抱里。在马儿扬蹄的那一刻,她回头看着东华门那矩形的红色城台,刺目的阳光却无法自由穿越那城墙。谁能看得见那庄严的皇家土地上透着的一股子阴冷气息?红色夯土搭起的城楼里有多少人的血泪?七月的京城蓦然让她起了寒意,她瑟缩着偎近身后那暖热的胸膛里。即使只是片刻的温暖安全,这一刻的自己也无法拒绝。

    他的马儿一路带着她往允承的贝勒府奔去。

    熟悉的男性馨香沁入鼻息间,奇异的镇定了她疲累得即将告溃的情绪,她回头看见的就是近在咫尺他俊朗的面容和他身后的那片蓝天。深潭一般的眼眸里,有着她的倒影,她突然笑了,在他身边那些年,她从来没有在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一刻,她却连自己因为马儿奔驰的高速而飞舞在颊边的发丝都能从他的眼眸里看得清楚。皇奶奶说的没错,因为放不开对他的爱,又不认命,她的倔犟,让她在恭王府的那两年里度日如年,那或者真的是她活该。没有了他,她不也好好的活下来了?允承应该也可以吧。

    她的笑容不再是清浅不明将人推开的礼貌疏离,而是发自真心的,却也无力的笑容,仿佛她已经看破了一切,只待飞身出尘。那份无奈的淡然让人看着无比的心疼。常宁将她搂得更紧了,心里升起的竟然是面对千军万马时也不曾有过的恐惧。他害怕失去她。

    直到有着朱红色“贝勒府”三个大字的门匾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抱她下马时,他更加感觉到她的轻盈。她没有回头再看他,倔犟的僵直着身子往那扇门里走,常宁突然拉住她。

    “敏梅。”他喊她,却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只是想要拉住她那决绝不回头的目光。

    他想到刚刚在东华门里看见的失魂落魄的她,如今能令她如此在乎的人,怕是只有允承了。其其格的事情,他听说了,朝堂里群臣的窃窃私语,谈到这件事情时皇帝眼里毫不避讳的暧昧神色。要瞒的,能被瞒住的只有当事人允承而已。

    他蹙眉“敏梅,不要逞强,拿自己以身试险。”君威不是她能触的,这她不是早就在仙蕊和容若的事情上看得清楚了吗?皇帝要的人,是即使权倾朝野的宰相也无能为力,何况是她一个无实权的多罗格格呢。这皇城像是底不可探的深潭,在羽翼未丰,无法权衡牵制的时候,连他这个亲王也不能贸然出声。

    她微微怔住,为他言辞里自然流露的关切。这一刻,她不想讥诮他这些迟来的关注,不管是真心或者假意,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皇城里已经再没有能勾起她在乎的事情。她心里盘算着的是带着允承走,除非他们也变成和那些人一样的人,否则他们无法在这片权利笼罩的皇城获得足够生长的养分。

    “你的不甘,会让允承吃苦头的。”她那种幼稚的母鸡保护小鸡的行为对允承没有一点好处。

    她苦苦笑着,她哪能有什么不甘,哪敢有什么不甘,他真是高估她了。

    看着他朝服胸前的龙形补子,这早已经在紫禁城里见惯的图腾,她是到了这一刻才知道它的可怕。一个圣意,它狰狞着面孔易如反掌的扭曲一个人的生命轨迹。

    “谢谢。”她如此真心的说着,为他那些听起来并不怎么柔软的关心。

    允承从贝勒府的门栏里走了出来,却没有走过来,只是朝常宁点了点头。他还是不怎么喜欢常宁,因为他那些年害姐姐吃的那些苦,让他心存芥蒂。敏梅看见自己的弟弟,挣脱常宁的手迈开步子朝允承而去。她不愿意回头,害怕回头,她不想再掉入皇家那池浑水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