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回 鱼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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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找不到路,两个人就钻进了小酒馆。再看酒馆里,坐满了吃喝的人群,个个吆五喝六、满面红光。这里离水近,所以鱼多。祝枝山唐伯虎要了雅间,坐下便问,有没有乌鳢吃。原来这两个还记得,上次老爷爷请他们吃的是鲤鱼,说可惜没钓上乌鳢。谁知道店小二苦着脸说:“二位今天是来晚了,这乌鳢早就卖完了。”

    唐伯虎和祝枝山互相看看,又问:“那有鲈鱼么?”

    “也没了。”店小二道,“二位要是真想尝鲜,我们这里有一尾鲥鱼。就是贵点,但这个季节,能吃到鲥鱼也很不容易了,它们现在大多又游回大海,再来就得明年了。”

    祝枝山知道啊,鲥鱼是很名贵的鱼,其肉细腻,口感非常好,就连鱼鳞也是可以做菜的,只是这鱼数量不多,每年夏天,才回到江河里产卵,到了秋天,想捕捉到鲥鱼,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当年汉光武帝刘秀去富春江找严子陵,那严子陵就说,鲥鱼味道太美,我得钓鲥鱼呢,没心思当官去……就凭这一句话,鲥鱼名满天下。

    店小二说有鲥鱼,估摸着是价钱太贵没卖出去,便乍着胆子问了一句:“那得多少钱一尾啊?”

    “也不算多,二十贯钱。”店小二道,“其实并不是要高价,只是平常人来吃,吃什么鱼都一样,也吃不出个好来,我们也懒得卖给他。我看二位神情不凡,有内涵,估计是懂的,吃鱼的行家,所以才推荐的。你们要是不吃,我去捉鲤鱼来,也一样的。”

    祝枝山连连点头:“谁说不吃了?要吃,你去把鱼捉来吧。”

    店小二答应一声,捉鱼去了。这唐伯虎仔细端详着祝枝山,问:“胡子,你这啥面相啊,怎么就像吃鱼的行家了?”

    祝枝山也纳闷:“我也觉得奇怪啊,咱俩长得又不像,怎么还让他看出共同点来了?难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么?”

    两个人打着哈哈,店小二便把鲥鱼拿来给二人过目,那鱼长得并没什么特别的,小脑袋白肚子,要真说特点,就是鱼鳞特别细小,只不是捉的,已经死了多时。祝枝山就问:“怎么说捉鱼,却拿着死鱼来充数啊?”

    店小二解释:“客官你有所不知。这鲥鱼最是娇贵,在江海里游着,只要啥东西一碰到鱼鳞,它立刻就僵硬不动了,好像是自己死掉了一般,所以又叫惜鳞鱼。一出水,便是真的死了。要立刻冻起来,才能留到现在。小店有个冰桶,冬天取了冰,把桶埋在地下,夏天得了鲥鱼,就冻起来。所以客官吃这鱼贵些,不光是鱼钱,还有这存冰存鱼的功夫钱呢,真算起来,倒是一点都不贵。”

    祝枝山点头:“你家老板还真是个有心人。”

    店小二道:“这冰桶埋在地底,要不是二位客官,还不挖出来呢……那我就先收拾去了?”

    祝枝山点头,挥挥手道:“去吧去吧。”

    店小二嘿嘿一乐:“那客官可得先给钱。这鱼都是要事先收钱的。”

    祝枝山从怀里摸了宝钞往他怀里一塞:“我们还赖帐不成?真是罗嗦。”

    两个人喝着小酒,吃着凉菜,过了一会,那鲥鱼就蒸好了上桌了。但见那鱼,脂白油黄,松软鲜嫩,配着幼笋青蔬,煞是可爱。那店小二拿了小刀,特麻利地把鱼鳞一刮,盛在小碟里,浇上调料,单放一边。说一声:“客官慢用。”便退了出去。唐伯虎拿了筷子就尝了一口,啧啧道:“胡子快吃,果真好味道。”

    祝枝山夹着鱼,择着刺,道:“这鲥鱼样样都好,就是刺多,吃着让人心急。”

    唐伯虎道:“这也是上天造化吧,不让你多费些事,怎么能觉得它珍贵美味呢?就像那姑娘,你一下得了手,倒不容易放在心上了。难得难得,总要一个难字。”

    祝枝山哈哈大笑:“也就是你,吃个鱼吧,也总想到姑娘。不过也是,你有两年没动女人了吧?等你身体好了,哥哥带你出去逛逛,再找红颜知己来,也是一大快事。”

    唐伯虎直摇头:“红颜是红颜,知己是知己,不是一回事。我以后是再不敢去找女人做知己了,找到了,也是落个伤心,总是放不下,心里闷啊。”

    祝枝山笑:“你可别说得那么满,你不出去找红颜知己,胡子我是第一个不信的。没有红颜知己,你这诗啊文啊画的,都从哪儿来啊?恐怕也就没情绪了吧。”

    唐伯虎道:“我看见老虎能做诗,看见鱼也是一样的。不一定非要看着女人啊。”

    祝枝山被唐伯虎说得哈哈大笑:“好好,要为不找红颜知己喝一杯,也要为看着鱼能写诗喝一杯。”

    唐伯虎看着窗外,夕阳西下,归帆点点,好多人拎着大桶,在酒馆外面,和伙计讨价还价。酒意上来,浑身舒坦,便用手指在桌上打着拍子,信口吟道:

    世态时丰刍米贱,买酒颇有青铜钱。

    夕阳半落风浪舞,舟船入港无危颠。

    烹鲜热酒招知己,沧浪迭唱仍扣舷。

    醉来举盏酹明月,自谓此乐能通仙。

    遥望黄尘道中客,富贵于我如云烟。

    祝枝山听着,也跟着唐伯虎摇头晃脑,陶醉得不行。正美着呢,就听见门外有人说:“诗是好诗,就是不大通顺。”

    两个人一愣,谁啊这是?偷听还带批评人的?祝枝山赶紧过去开门,可外边那人,已经不见了。

    祝枝山拿眼睛往酒馆里一扫,看见有人戴着斗笠,遮着脸,正往门外去。那祝枝山心里“哎呀”一声,三步两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那人:“老爷爷,你可让我们好找啊。”

    那说话的人回过头来,不是那打鱼的老爷爷又是谁呢?只见他鹤发童颜笑眯眯的,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依旧把斗笠压得低低的,低声说:“我到这儿来送鱼,没想到碰上你们两个,听那小子做诗,没忍住就念叨了一句,还让你们给听见了。”

    祝枝山道:“听见了就对了。来来老爷爷,今天我请你喝酒吃鱼。”

    说着就把老爷爷往雅间里面拉。旁边那店小二,正吐沫横飞地跟客人忽悠呢:“客官要是想尝鲜,我们这儿倒还有一尾鲥鱼……”突然看见祝枝山正在让一个打鱼的,便一把拦住道:“哎,客官,我们酒馆,打鱼的不能进店堂。”

    祝枝山道:“他是我的客人,能进来么?”

    店小二就是一愣,祝枝山不由分说,推开他,拉着老爷爷就进了屋。这边唐伯虎早就站起来了,冲着老爷爷作揖施礼,把老爷爷让到上座,说:“老爷爷啊,没想到真的还能遇到你。”

    老爷爷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不能遇到,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店小二跟了进来,看见两个客人对这老渔翁这么客气,有点摸不着头脑。祝枝山对他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拿碗碟酒杯来。”

    店小二答应一声,赶紧去了,心里却觉得奇怪。这读书人和打鱼的,怎么混到一起去了?

    老爷爷坐下喝了口茶,唐伯虎就问道:“老爷爷,你说我这诗做得不通顺,哪里不通顺啊?”

    老爷爷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不用往心里去。”

    唐伯虎道:“怎么不用?你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的,说不通顺,一定是有其中的道理的。”

    那老爷爷看看唐伯虎,说:“说你这始不通,是因为你只看到其一,没有看到其二。现在的东西是便宜,就你吃的这鲥鱼,二十多贯钱就买了,几年前可是买不来的。只是你可知道,这繁花似锦的世道,背后又有多少艰难么?为挣你这二十贯钱,打鱼人风里雨里,饥渴熬夜不说,有时候还要冒船倾命丧的危险,又要受这些商贩盘剥,那心里也是不好受的。所以你那句‘舟船入港无危颠’,怎么想怎么是不通的。还不如你以前说的‘不知朝市有公侯,只识烟波好风景’。”

    唐伯虎虽然挨了批评,但听老爷爷还记得他写的诗,心里仍然高兴,正要说什么,老爷爷又说:“我本来是躲在芦荡里,打鱼喝酒,逍遥自在的。可谁知道有那么一天,我突然发现鱼卖得贱了,没有人找我收鱼了,只好自己跑出来,把鱼卖给店家,又有走路奔波,又要讨价还价。你说说,这日子对我来说,是更快乐了,还是更不快乐了?或者说,是你吃到便宜鱼快乐了,我不快乐了?”

    唐伯虎一股高兴劲儿又被按下来,看着祝枝山,祝枝山也张口结舌的,心说,看来不仅是诗做得不通,连鱼吃得也不通。

    老爷爷说:“所以我说,这兴旺昌盛的背后,多的是辛酸劳苦,也实在是危机四伏。买卖越是多,价钱越是贱,这个世道也就越是脆弱。一旦哪根弦断了,那就有一泻千里的可能。只是这些,凡夫俗子哪里看得出来,就算看出来了,也未必能有什么改变。”

    唐伯虎接口道:“那老爷爷,我重新做一首诗,你看怎样?”

    老爷爷笑道:“你说来听听么。”

    唐伯虎略一沉吟,道:

    朱门公子馔鲜鳞,争诧金盘一尺银。

    谁信深溪狼虎里,满身风雨是渔人?

    那老爷爷听了,脸上刚刚露出笑来,突然又收了回去,只是若有所思,点点头道:“这首好,这首好。”

    祝枝山看着老爷爷神色那么怪异,就问:“老爷爷,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叫个热汤来喝?”

    那老爷爷摇摇头,突然问唐伯虎:“你是不是见到过什么大人物了?”

    唐伯虎说:“是啊,我见到过皇上了。”

    老爷爷又问:“皇上是什么样子的?他性子如何?精神又是什么样的?”

    唐伯虎见老爷爷问得急,便把自己如何进京赶考,如何遭了陷害关在锦衣卫大牢,又如何面见皇上对质挨了处分,说了一遍。那老爷爷听得很仔细。末了,唐伯虎说:“我也只是看了皇上一眼两眼,他是什么性子,我也说不上来。”

    老爷爷听得很仔细,沉吟半晌,说:“倒也是个想做好事情的皇上,只是还年轻,性子急,发劲狠,力气用得不是地方。有时候发劲太狠了,反倒是适得其反的。”

    这话把祝枝山听得汗都冒出来了,赶紧起来看看门外,幸好啥人都没有。一个打鱼的,张嘴就说皇上的不是,这太不寻常了。他坐回来问:“老爷爷,你可真是神人啊,难道你还懂帝王之术啊?”

    老爷爷摇摇头:“我哪里懂啊?我要是懂,还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过我现在已经想开了,当渔翁是最好的职业。我打听皇上,是想判断一下,我这个老渔翁还能不能继续舒舒服服地当下去。”

    祝枝山被说得摸不着头脑,看唐伯虎,倒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他就更糊涂了,想继续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此时店小二端了酒杯进来,唐伯虎起身,恭敬地给老爷爷倒了杯酒。老爷爷喝了,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咱们就此别过吧。以后你们也别再提起见过我。我可能不会在太湖继续呆下去了。”

    唐伯虎问:“老爷爷你要去哪里?以后还能再找到你么?”

    老爷爷道:“江湖这么大,我就随便逛一逛。到哪里觉得好了,就留下来安家。”他又对唐伯虎说:“你丢了功名,不要气馁,功名算什么?江山都是可以不在乎的。”

    说罢依旧把斗笠罩在脸上,出了门。唐伯虎和祝枝山起身送到酒馆外面,老爷爷冲他俩摇摇手,意思是不要再送了,便向前走去,很快就消失在扶老携幼、扛货挑担的人群中了。

    祝枝山跟着唐伯虎回来,还在纳闷,问:“这老爷爷后来和你说的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唐伯虎笑笑,说:“你想知道他多大岁数么?想知道他姓什么、是谁么?我大概都知道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