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回 白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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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枝山看了这诗,知道唐伯虎把自己比成菊花了,摇曳在秋风里,虽有国色天香,却只能开在野翁的家中。摇摇头。想房子想糊涂了呗,啥比喻都想得出来。就问祝庆:“他现在睡了么?”

    祝庆点头:“已经睡了。”

    祝枝山道:“那你也睡吧,要是夜里有什么动静,你就过来叫醒我。”

    祝庆早就困得不行了,听祝枝山这一句,如蒙大赦,赶紧溜到唐伯虎那边。再看唐伯虎,已经打起了小呼噜。这才放下心来,上了旁边的小床睡下。

    睡到了半夜,忽然觉得有动静,勉强睁眼一看,却见一灯如豆,唐伯虎正愣愣地坐在凳子上发呆。这祝庆吓一跳,心说这位唐先生怎么了?半夜不睡觉,面壁啊。便翻了个身,问:“唐先生,你怎么起来了?这才啥时辰啊?”

    唐伯虎说:“我又做梦了,醒来以后,就睡不着了。”

    祝庆翻身起来:“那我给你烧壶茶去。”说着就起来去了厨房。等水烧好了,提着壶回来沏茶,却见唐伯虎已经又做了首诗:

    抱枕无端梦踏春,觉来疑假又疑真。

    分明红杏花梢上,墙上人看马上人。

    祝庆看了,半懂不懂问,问:“唐先生,这就是你做的梦么?”

    唐伯虎点点头说:“是啊。我不知道梦到的是过去还是以后,就梦到了我在郊外骑马,走过一处院墙,忽然看见墙头有个姑娘,好眼熟啊。想了半天,这不是小徐姐姐么?想喊却喊不出声来。一着急,就憋醒了。”

    祝庆一听“姑娘”二字,立刻就不困了,特抖擞地问:“唐先生,讲讲么,这小徐姐姐是谁啊?”

    唐伯虎笑了,说:“要说这小徐姐姐,还是你祝大叔介绍给我认识的呢。”说着,就把如何与小徐姐姐相识,如何甜蜜,如何因为娶妻而分手,最后小徐姐姐病故,一一说了一遍。当然,有些少儿不宜的桥段,自然是省略过去。说了半晌,又道:“我也奇怪,刚开始,我以为是梦到了以前,去和小徐姐姐相会,但又觉得不对。我就没有骑马去见过她啊。难道,以后我还能再见她么?”

    祝庆嘿嘿一笑,说:“唐先生,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穿越吧?你看,你的小徐姐姐已经去世好多年了,这要算起轮回转世,现在也差不多快十岁了吧?她肯定也是着急想再见到你,赶着投胎,赶着生出来,赶着长大。这个梦,我猜就是提前给你报个信儿。要是有缘,还能再见到。”

    唐伯虎被祝庆给说乐了:“你小子还挺会宽慰人的。”

    祝庆得意起来:“那当然了。祝大叔吩咐过了,好好照看你么。不能让你生气,要让你高兴。”

    正说到此处,就听得窗外一阵狂风,哗啦哗啦吹得屋顶响,接着是一声巨吼,让人胆颤心寒,把唐伯虎和祝庆都吓得一哆嗦,脸上不由得变了色。

    两个人正不明所以呢,门“砰”地一声开了。就看见祝枝山脸色发白,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之后把门一关,身子死死地抵住门,上言不搭下语地说:“天那,这一嗓子,竟然把我给喊醒了。这杨循吉盖房怎么盖在这儿了,这不要出人命吗?”

    唐伯虎刚要问,祝枝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大家只好不吭声,大气都不敢出。就听得外面狂风怒吼,好像有什么猛兽在发飙。接着又是一声怒吼,渐渐地,风就停了。

    唐伯虎问:“胡子,你怎么被吓破胆了?这是什么东西啊?”

    “还能是什么?老虎呗。”祝枝山说,“我从来就没听说过江南有老虎,这回好,开了眼了。”

    唐伯虎笑了:“你真看见过啊?”

    祝枝山眼珠子一转:“你不害怕么?听声音就是个大家伙啊。哦……要不你去看看?你是伯虎,你们一家的。”

    祝枝山本来是被唐伯虎挤兑成胆小,心下不服,反唇相讥的。谁知道倒真把唐伯虎给激起来了,唐伯虎道:“你以为我真不敢去看啊?我这就去。”说着就穿衣服往外走。这祝庆赶紧拦着:“唐先生,祝大叔这是开玩笑的。你可千万别去。”

    这唐伯虎是谁啊?要话没说也就罢了,话都说出来,那不去还真不行。也不答话,推开门就往外走。祝庆就在后面跟着,说:“唐先生咱得打个火把啊,你看这天黑着,再崴了脚。”

    祝枝山看唐伯虎出去了,倒也冷静下来,心说:“得了,今天这出,就叫送肉上门。我也跟着去吧,要真打起来,能帮上就帮上,帮不上就死一块。没准这老虎头一口吃到祝胡子,就吃恶心了,把那两个剩下,也未可知。”

    三个人打着火把,顺着山路,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这支硎山到处都是大石板,爬过两个石板,就是一道山泉。三个人站在山泉边上,仔细聆听,只听得水声激荡,松涛阵阵。

    唐伯虎哈哈大笑起来,说:“哪有老虎的影子呢?现在人怎么都这样,没有老虎硬说有老虎……”

    话还没说完,祝庆就指着地上说:“你们看你们看。”

    火把照过去,一串梅花脚印,都是水印,这不是老虎又是什么?显然刚才是有一只老虎,在这玩水来的,之后走了。

    唐伯虎二话不说,拿了祝庆的火把,顺着脚印就往前走。祝枝山腿都软了,说:“我说,咱别追了行么?赶紧回去吧。”

    唐伯虎道:“我锦衣卫都呆过,还怕什么老虎,吃了算了,也算名至实归。”

    “好好,你胆大行了吧。”祝枝山声儿都发颤了,“我服了你了。”

    唐伯虎哈哈大笑,站在石板上,高声吟诵道:

    日长深闭草庐眠,席下犹余纸里钱。

    点检鸡栖牢缚草,夜来有虎饮山泉。

    鸡栖就是鸡窝,这一句,是把鸡窝绑牢实的意思。话音还没落,就见祝庆指着对面说:“快看快看。”

    隔着一条溪水,隐隐约约,就见对面的林子里,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这边。顿时一股寒气窜上头顶。那不是一只虎又是什么?吊睛白额,不仅白额,浑身雪一样白,那是一只白虎。

    三个人就隔着溪水,和那白虎相了半天面,估计也是互相都害怕,全愣住了。张口结舌了半天,还是老虎比较主动,往后退了退,一转身,消失在树林里了。再看这边,唐伯虎祝枝山加上祝庆,腿全软了,浑身都是冷汗。最后还是祝枝山反应快点,说:“咱还呆在这儿干啥啊?等着老虎明白过来,回来找咱们?”

    大家这才连滚带爬,互相扶着,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小院。好在距离也不是特别远,跑了回来,依旧惊魂未定。

    唐伯虎道:“幸亏他不饿啊,也许刚吃了谁?”

    祝枝山却紧锁眉头道:“江南怎么会有虎呢?还偏偏让咱们遇到了。这看见白虎,也不知道是什么兆头。”

    祝庆嘴快,问:“白虎是煞星么?我听说主大凶。”

    祝枝山道:“别瞎说。白虎属阴,生于坎,坎属水,故云‘虎向水边生’。古人经常把白虎看作是瑞兽,是好事,是好事。”

    这么一说,大家才都松了口气。唐伯虎问:“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要时来运转了?”

    祝枝山哈哈笑道:“那是自然。这人的运气,总是有变化的,坏一些日子,也就会好一些日子。要是永远都倒霉下去,那成了什么了?”

    把话说开,才觉得身上有汗,这被风一吹,就全凉了。祝枝山叫祝庆生点炭火,再取酒来喝,驱驱寒。

    早晨喝上酒了,倒也是别有风味。祝庆索性又去厨房,把昨天的菜热了,端过来,几个人吃吃喝喝,不一刻,就听到外面的鸡叫了,天色也逐渐明亮起来。祝枝山问:“这早晨喝酒,伯虎你是不是也有诗意了啊?”

    唐伯虎嘿嘿一乐道:“你听着。”接着就吟诵:

    三通鼓角四更鸡,天渐黎明月渐低。

    时序秋冬复孟夏,舟车南北与东西。

    眼前次第人都老,世上参差事不齐。

    若要自家求稳便,一壶浊酒一餐荠。

    祝庆在一边都听傻了,说:“唐先生,你真是大江里的水,滔滔不绝,随时舀随时有啊。”

    祝枝山倒没多说话,就觉得唐伯虎这诗做得悲了点,可不也是实话么?这眼前的人,不都一个跟着一个在老么?所以也就琢磨着出神。唐伯虎看他沉默,就问:“胡子,你想什么呢?”

    祝枝山道:“别总说自己老,说老说老,没准就真的老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才三四十岁。”

    唐伯虎突然问:“胡子,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在江边碰到一个打鱼的老爷爷么?”

    祝枝山点点头:“当然记得。”

    唐伯虎道:“你看他,一个人在大江里打鱼,也是自得其乐。说他八十岁,他还说不止。可他就不觉得自己老,与世无争么。所以人老不老,和岁数没关系,和争不争有关系。争这个争那个,就老得快。”

    祝枝山说:“你这么一讲,我倒还真想他了。要是能再找到他,和他聊聊,没准也能豁然开朗。”

    唐伯虎喝口酒,说:“怕是难了吧?从上次见到他,到现在,也有好些年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

    祝庆就说:“什么老爷爷啊?咱们去找找嘛,找不着也没关系。你们见过了,我还没见过呢。”

    祝枝山看着祝庆,不言语。祝庆知道自己话多了,赶紧低下头来。他那点小心思祝枝山能不明白么?小孩不愿意在一个地方老呆着,没意思。

    唐伯虎也明白了,笑道:“过两天,咱们去找找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去转转。找到自然好,找不到也没关系。”

    这么一说,祝庆才又笑起来。祝枝山道:“得了,我也看出来了,过不了多长时间,这孩子就会被惯坏了。”

    唐伯虎笑道:“怎么会惯坏?他跟着咱们两个会坏?那是不可能的。”

    祝枝山哈哈大笑起来,唐伯虎也跟着笑。倒是把祝庆笑得有点莫名其妙。祝庆问:“你们两个坏么?跟着坏人,才会变坏的吧?”

    又说笑了一会儿,天色大亮了,几个人才收拾了睡去。这一觉直睡到日头西沉。本来祝枝山的念头,是看唐伯虎要是精神好起来,就把那哥儿几个也招来,大家在杨循吉的宅子里纵酒狂欢,好好造一造。不过因为头天晚上遇到了老虎,这个想法不得不取消了――万一谁喝高了,酒气扑鼻的,跑出去和老虎逗逗闷子,被吃了怎么办?所以,干脆就安安静静住几天得了,踏实呆着,保险。

    就这样隐居了好几天,那老虎竟然也没再出现过。祝枝山说,可能是过路的,唐伯虎说,既然是过路的,它是从哪儿来想去哪儿啊?这就把祝枝山给问倒了。所以,到底还是觉得,这仅仅是个啥兆头,是啥兆头,也说不清楚。

    住得够不够的了,祝枝山看唐伯虎也恢复得挺好,就说,咱们回去吧。唐伯虎是随便,便跟了祝枝山,带着祝庆,拿了行李,锁了柴扉,奔回走。走到一半,想起那个老渔翁,便让祝庆带着行李先回家,祝枝山和唐伯虎,绕道奔太湖岸边去。祝庆嘴噘得挺高,老大不乐意,唐伯虎就哄他道:“你先回去,我们带大鱼回家,一起吃好不好?”

    祝庆这才不吱声了,拿着行李怏怏而去。祝枝山和唐伯虎两个人轻松了,说说笑笑,回忆着上一次的路,寻着方向走了。

    弘治年间,民间富足,到处都是做买卖的,这路呢,也就变化得快。上次还是荒僻小道,这次就成了交易集市,上次人烟稀少,这次人声鼎沸,上次萧瑟肃杀,这次却熙熙攘攘。把个祝枝山和唐伯虎找的,忙活了大半天,愣是没找到通向江边芦苇丛中的小岔道。

    祝枝山站住,擦着汗道:“经济发展得够神速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