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回 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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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通嬉笑,一直到了午夜,大家又把一起帮唐伯虎画画卖钱的事情商量了一遍,依旧是让徐祯卿来挑头,之后方才散去。唐伯虎已经喝得酩酊,回到屋里,睡到次日天大亮,方才醒来,头依旧是有些疼。漱了口,正在那里醒神,却见唐申来了,问:“今天要不要再去接大嫂?”

    唐伯虎一听“大嫂”两个字,头疼得更厉害,犹豫半晌说:“要不明天再去吧,今天我这个样子,去了也是白搭。”

    唐申看哥哥精神不好,说:“这样吧,我去走一趟,说你生病了,再说些好话,看看大嫂能不能回来。”

    唐伯虎当然乐意,他再也不想去何家了,便点头同意。唐申便又带了些吃食,出门去了。

    唐伯虎在家里,想看书,想画画,想写字,但却什么也没做,实在是忐忑,做不下去。既盼着唐申能把小何带回来,又担心小何回来后再吵架。在屋子里转啊转的,像没头苍蝇。什么都不干,心情就越来越差,一直等到中午,唐申才回来,一个人。

    唐申回家,直接就来找唐伯虎。坐在屋里,喝着水,只是一个劲地叹气。

    唐伯虎道:“你也不用郁闷,有话就直说吧。”

    唐申说:“我去了,大嫂就一直数落你,说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新婚跑到外面去找女人,还把以前女人的东西留着不让扔。她说,这样的家,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舒服。”

    唐伯虎冷笑,问:“还有什么呢?”

    唐申道:“还有,就是说你在北京出了事,她为你担心,你却连个信都没有,自顾自在外面玩儿,就是没把她放在心上。另外,说你不事产业,有工作也不去做。以后的日子,肯定是没着落的,会拖累着一家人受苦。”

    唐伯虎道:“这一闹起别扭来,倒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能想得起来。也真亏了她,都还记得。”

    唐申说:“反正我就一个劲儿地给她陪不是,说好话。再怎么说,也是大嫂么。好歹,以后的日子也还得过啊。反正费了许多口舌,最后她说,以前的事情也就过去了,她也相信你能改。以后的事情,却是不能让步。”

    唐伯虎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问:“以后的事情是什么?”

    唐申嗫嚅道:“就是要你去浙江。她说,你要是答应了去浙江,她立刻就回来,和你一起去。你要是不答应,她就不回来。”

    唐伯虎就问:“你没跟她说,去浙江这事情,我已经彻底推了么?现在就是想去都去不成了。更何况我根本就不可能去。”

    唐申点点头说:“我说了。大嫂就一个劲儿地哭。边哭边说,她在你眼里,就是气,你根本就看不到她,这么重大的事情,连和她商量都没有。我看,她也是真伤心了……”

    唐伯虎说:“伤什么心啊?她只是在找借口,数落我的不是。我要是在北京中了会元状元,她还会有这么多劳什子说法吗?自古做夫妻,不仅是要同享福,还要共患难。现在我走到背字上,要的是当老婆的支持我,不要当老婆的添乱撤伙。”

    唐申心想,这样下去,还有个好结果吗?便往回找补:“哥啊,我看这事,是你们俩谁都没台阶下,又都对对方有成见。不如先放些日子,都消消气,这样可能会好些。”

    唐伯虎长叹道:“兄弟,道理你也懂。你想想,我以后的日子,混得好了,还可能风光,混不好了,可能就是比较惨,没保障。这样的日子,可是你大嫂乐意过的?就算她现在能回来,架不住在我耳边唧唧歪歪的,我能受得了吗?让我怎么画画?怎么和朋友们说?还说出不和我生孩子这样的话来,这不是大不孝么?我再问你,你去找她说话,何老爷子又是怎样的态度?”

    唐申听唐伯虎这么一问,心就往下一沉。原来这古代男女要离婚,是分成三种的。一种是休妻,也叫“七出”,就是女的犯了七条戒律:不孝、无子、淫乱、嫉妒、恶疾、话多、盗窃。有这七条中的任何一条,都可以休妻的。第二种叫“义绝”,就是双方亲属之间发生打架、杀人或者奸情的,由官府判令离婚,就算夫妻不想离也得离。第三种就叫做“和离”,就是两个人都觉得过不下去了,可以分手,但有个前提,必须双方父母画押同意。这唐伯虎已经没有父母了,当然是自己说了算,小何姑娘是有父母的。唐伯虎问何老爷子的态度,自然是动了“和离”的念头。

    唐申赶紧问:“哥,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唐伯虎道:“我就问问你老爷子的态度。”

    唐申没辙,只好老实说:“我们说话的时候,何老爷子一直在旁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叹气。”

    唐伯虎点点头:“那就对了。他连劝都不劝,想必也是觉得女儿在我这里受了委屈了。你说,这样的媳妇,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了百了,各奔前程的好。又何必勉强在一起,你耽误我,我耽误你,还抱怨呢?”

    唐申的心顿时瓦凉瓦凉的。他倒不担心别的,还是担心自己哥哥。刚刚在北京遭遇重挫,前途断送,如果回来再离了婚,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只是现在这个情况,他也没了主张,就是一个劲儿地搓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唐伯虎道:“这件事情,你就别操心了。我们已经去了两趟,给足了小何面子。她不领情,执意不回来,是她的事情。我唐伯虎这辈子,什么时候对女人这样低三下四过?传出去都让人笑话。不如把这事放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再做计较。”

    唐申想了想,也只好这样了,便说:“哥,你再考虑考虑,看有没有别的办法。面子的事情你不用想,有什么需要我跑腿的,尽管说。我得到前面忙去了,你可要冷静啊,别着急做决断。”

    说着就往外走。唐伯虎却叫住他:“等等。你这些日子要是有空的话,把咱们家的家产好好清点一下。有件事情我已经想清楚了,咱们得分家,我既然不看媳妇脸色,自然也不能占兄弟便宜。我偏要自己想辙,活一个好的给大家看看。”

    唐申愣住:“哥,你说的可是真的?”

    唐伯虎道:“怎么不是真的?你见过兄弟两个,都这把岁数还在一起过的么?就算什么事没有,咱们也是该分家的。一定要分,我还就不信了,我过不出个样子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唐申一时也没了主意,忙了一天,晚上就和小姚姑娘商量这事情。小姚姑娘想想说:“既然哥哥是要分家的,就由了他也无妨。这把岁数,兄弟两个还在一起过,是让人嚼舌头。更何况大嫂说他靠兄弟吃饭,拖累一家子,这也是拿话在激他。不分他还真的受不了了。”

    唐申皱着眉头说:“我就担心,我哥哥自己一个人,过不好。”

    小姚道:“他怎么都是过不好。可能分家了,心里还会舒服一点。”

    唐申觉得小姚姑娘说得也有道理,点点头:“也罢,分就分吧,我把这家产清算一下,多分他一些就是了。”

    小姚姑娘说:“你不用多分他。你看你哥哥是在意钱的人吗?他好面子,又不会算计,钱到了他手里,根本就留不住。我觉得,该给他多少,就是多少,以后他不够用了,咱们再接济他。”

    小姚姑娘这么一说,唐申顿时心明眼亮起来。心里琢磨,有时候老婆还是很管用的,想事情角度和男人不同,但往往是好办法。只可惜,大嫂这里,还不知道怎么收场。便叹口气,和小姚讲了一遍今天在何家的遭遇。

    小姚姑娘听完了,说:“这个,也就得看缘分了。只能放一放。夫妻么,要是过不到一起,硬拉回来,也是别扭的。不如就这样放一放,等等,看看哪一个能回心转意。能在一起的,怎么都能在一起,不能的,那怎么用力,最后都是无趣。”

    唐申主意打定,就开始清理家产。唐伯虎原来住的那间房,已经租出去了,租金都算唐伯虎的。饭馆的营生积攒的钱,也拿了一半出来。家上现有的房产,二一添作五,分了一半。把这些跟唐伯虎说了,唐伯虎却道:“房子我都不要,你折出钱来吧。”

    唐申就明白,哥哥是想搬出去住。想想也好,只是手头现钱不够,便商量,能先给他多少,就给多少,其他的,先算他在饭馆的合股,如果他要,过些日子可以连本带利都还给他。唐伯虎立刻就同意了。

    就这么东西打理,一晃半个多月就过去了。这期间,唐伯虎出去转了转,看中皋桥南边不远处的一处房子,还算僻静,周围是些绣坊,都是做绣工的。便把那里租了下来。然后回家,收拾自己的东西,说话就要搬家。

    正忙着呢,突然小何姑娘的爸爸何老爷子来了。唐申真是喜出望外,赶紧把何老爷子迎进来,入座看茶,对他说:“我这就去叫我哥去。”

    说着一溜小跑进了后院。唐伯虎正蹲在地上整理自己的诗稿呢,看一页,唏嘘一回,放下。再看一页,又唏嘘一回。这唐申跑进来说:“哥,你的老岳丈来了,我看事情是有转机了。”

    唐伯虎一愣,问:“怎么来的?空着手来的么?”

    唐申说:“是啊,倒没看见拿东西。”

    唐伯虎笑了笑:“那不是有转机,那是来要说法的。”

    把东西放好,擦了擦手,唐伯虎就跟着唐申出来。见了何老爷子,行了礼,坐下刚说了句:“岳丈大人……”何老爷子就打断他说:“伯虎啊,咱们不绕了,开门见山吧。”

    唐伯虎想,连“贤婿”都不叫了,看来女方的想法已经明确了,便点点头:“请赐教。”

    何老爷子说:“你看,你和我女儿这个状况,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我就想问一句,你还去不去浙江了?”

    唐伯虎口气冷下来:“那边已经辞得干净,肯定是不去了。”

    何老爷子咳嗽了一声,道:“唉,事情到这一步,我也是不愿意的。但我觉得,做父母的,总是要为儿女的未来着想,不能给儿女图大富大贵吧,至少也得图个轻松。既然伯虎你主意已经定了,人各有志,不如和我女儿就此分开吧。”

    唐申在旁边听了,心就是一沉,哥哥料得不错,果然是要说法来的。

    没想到唐伯虎却不吭声了,在那里沉吟。原来这夫妻吵架离婚,别看平时闹得有多凶,真事到临头要写字据了,都会踌躇,毕竟也是在一起耳鬓厮磨有过肌肤之亲的,乍一下要分开了,谁都会再掂量掂量。

    看唐伯虎在哪儿低头闷想,何老爷子就加了一句:“伯虎,你今天就把字据写了吧。”

    唐伯虎道:“我不是不写,只是今天很忙,能不能过两天,让我想想,写好送到府上?”

    何老爷子说:“你看,我们又没问你要什么。已经这样了,再过两天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如现在就写了。今日事,今日毕,这才叫痛快利落。”

    唐伯虎还想争辩:“真的,我今天……”

    “伯虎啊,我一会儿还有事情呢。”何老爷子说。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耐烦了。

    唐伯虎听何老爷子这么一说,心就狠了下来,道:“好好,岳丈你稍等,我这就写出来。”

    说完,就让唐申去取纸笔来,铺在桌子上,写道:

    盖闻伉俪情深,夫妇义重,幽怀合卺之欢,语念同牢之乐。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想是前世怨家。为避反目生怨,为后代增嫉,缘业不遂,见此分离。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所有物色书之。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裙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唐寅谨立。

    这个字据,就叫做“休书”了。因为算是“和离”,还要写些祝福对方的话。写完后,唐伯虎把字据给何老爷子看:“岳丈,你看这样可好?”

    何老爷子看了,点头说:“好,好,那我就算去了一桩心事了。”说完把这休书叠好揣在怀里,起身告辞。唐申客气,把他送到门外,回来看唐伯虎,坐在那里,两眼发直,额头上冷汗直冒。唐申吓一跳:“哥,你没事吧?别是不舒服了。”

    唐伯虎有气无力摇摇手:“我没事,我今天就搬家。这里太伤心,我一天都不想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