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回 题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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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伯虎一看来人,大喜过望,谁啊?祝胡子呗。

    原来唐申回家,饭馆已经忙起来了。自己分不开身,又怕哥哥郁闷,便差人去叫祝胡子他们过来吃饭。祝枝山一听唐伯虎回来了,立刻跳了起来,一刻没耽误就到了唐家。不一刻,张灵、王宠、文征明、徐祯卿几个也来了。这文征明是不爱参加聚会的,但一则聚会不在外边,而是在唐家,二则自己已经托人去消唐寅的差使,得和他说一声,三则知道唐寅倒了大霉,怎么也得来安慰几句。所以一接到信,也就来了。经常聚的好朋友里,只有杨循吉出门当官去了,不在苏州。

    哥儿几个一见面,自然是亲热得不得了。拉手寒暄,问这问那。这唐伯虎回家,是有心理障碍的,老觉得自己没脸面对朋友,没想到这几个朋友都个个欢天喜地的,似乎比他中解元的时候还高兴。

    大家一一入座,王宠先说话:“哎呀,我看唐哥哥好像变得成熟了,更有魅力了哈。”

    王宠这意思,是说唐伯虎也留胡子了。唐伯虎拈着胡子问:“你们看看,像不像沈爷爷了?”

    徐祯卿道:“哪里像沈爷爷,我看分明和祝胡子有几分像了。”

    唐伯虎看看祝枝山:“倒,我难道变丑了么?”

    大家又哈哈笑了一回。张灵道:“哎,我听说你去北京城让人给抓了?你看,幸亏我无意功名,要不这次和你一起去的就是我了,那我岂不是也要跟着倒霉?”

    众人又哄堂大笑。唐伯虎问:“怎么我倒霉了,你们一点不同情,好像还挺兴奋的?”

    张灵笑道:“你这怎么叫倒霉,分明是好事啊。你看在座的诸位,谁不想在家呆着啊,可是不行,总得考个功名,当个几年官,才算交代得过去。这得耗费多少时间心血啊?像我这样的,硬撑着不考的,还被人指指点点。你可好,一下把功名废了,名正言顺地宅在家中,可以诗书酒画,寄情山水。不是咱不考,是皇上不让咱考。名正言顺,哪个还敢说你啊?”

    张灵一席话,猛地把唐伯虎点醒,连连说:“对对对,我这辈子再也不累了,我可以看着你们累了。”

    酒菜上齐,大家边喝边聊。唐伯虎就把和徐经如何进京,如何拜访程敏政,如何遇到都穆,如何认识王守仁,如何被周彦祖骂,如何考试,如何去东院,如何喜欢梁三姑,如何被都穆告发,如何被抓被审,如何见到皇上辩解,如何给自己起了“子畏”的名字,又如何四处闲逛、九仙山祈梦等等,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直说得大家啧啧有声,时而羡慕,时而大笑,时而嗟叹,时而愤懑。最后说到自己去江阴徐家,得到徐经死讯时,大家都默不作声。

    祝枝山道:“其实徐经这人挺不错的,就是公子哥儿一个,连带着你,让人给暗算了。可惜可惜。”

    王宠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我觉得唐哥哥这一趟,去了东院,进了锦衣卫,入了紫禁城,见到了皇上,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没干过的事情。羡慕还来不及呢。”

    唐伯虎给了他一耳勺子:“小孩子乱说话,就知道你对东院感兴趣。”

    大家又笑了一回。唐伯虎就问:“诸位,你们老实说,刚听到我作弊被抓的时候,你们相信么?”

    大家纷纷摇头,都说这是朝廷瞎了眼。王宠道:“唐哥哥,你是天下奇才,他们冤枉你,那是他们没眼,没缘分用你。连带着那些市井小人,人云亦云,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大的本事,你有多与众不同。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你永远是我的唐哥哥,你是大英雄。你的人品才品,我永远都得学。”

    啥叫良言一句三冬暖?这一两年以来,唐伯虎活得是跌宕起伏。在高处的时候,人人都说他名满天下,好话听得都麻木了,倒霉的时候,个个冷眼相看,就没一张好脸子。这时候王宠说信得过他,把个唐伯虎感动得,眼泪刷拉一下就往外冒。擦着泪,拿手敲着桌子,唱道:

    我观古今之英雄,慷慨然诺杯酒中。

    义重生轻死知己,所以与人成大功。

    我观今日之才彦,交不以心唯以面。

    面前斟酒酒未寒,面未变时心已变。

    区区已作老村庄,英雄才彦不敢当。

    但恨今人不如古,高歌伐木天沧浪。

    感君称我为奇士,又言天下无相似。

    庸庸碌碌我何为,有酒与君斟酌之。

    边唱着,又边把酒给大家满上。大家无不唏嘘,也知道唐伯虎这歌里,说的“交不以心唯以面”是指都穆。心下都想,这都穆这张嘴,真应该撕了去才对。

    文征明看唐伯虎已经有了醉意,想赶紧把正事先交代了,就说:“伯虎――哦,子畏,你让我帮着办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我找的是我爸爸的朋友吴宽伯伯,让他写了封信给浙江的官,把朝廷名册上你的名字彻底给消了。”

    这吴宽可是苏州的名流,是以前文征明的爸爸文林在浙江当官时候的好朋友,也是成化年间那次大火烧死举人的考试中的幸存者。只是他这个幸存者比较特殊,最后会试、殿试都得了第一,是状元。做官一直做到礼部尚书,是程敏政上级的前任的前任。现在已经六十多岁,早早退休在家,名副其实的老干部。文征明接到唐伯虎的信,想来想去,只能去找吴伯伯,便带了礼物去看他。吴宽听文征明一说缘由,就笑了,说:“这人家来找我帮忙办事,都是求功名找工作的。就你,轻易不来找我,找我却是帮人辞职。”

    文征明就把唐伯虎和自己是好朋友,如何心高气傲,又如何考场折戟的经过说了。吴宽道:“这唐伯虎我早就听说过,他那个脾性,要是考上了,也没有什么好下场。我看这样反而好,至少以后不会有什么大灾了。”

    文征明也点头说:“我也这么想的。所以我想帮他这个忙。他要是真去当那小吏去了,没准就磨灭了。”

    吴宽点点头:“行,辞职这事儿,我看靠谱。”

    就这样,吴宽写信找人,真的把唐伯虎的书吏任命给免了。中间还要交些钱,也是吴宽的面子,当地的官员就给垫了。

    唐伯虎听文征明说完,道:“这位吴伯伯是大好人,以后我也得去拜访他。”

    祝枝山在旁边插嘴:“这也真是巧了。文征明这辈子帮过你两次忙,一次是说情,让你当上秀才,一次是说情,让你辞掉书吏。你唐伯虎上这条道,和离开这条道,都是靠他。”

    大家立即起哄,说:“你们俩喝一杯喝一杯。”

    文征明喝了酒,就问:“那你今后,会有什么打算呢?”

    一说起这个,唐伯虎眉头都皱起来了,说:“其实我在外面瞎跑了一年,主要就是想这件事情。想来想去,官场这条路已经封得死死的,我又不会做生意,只能发挥下自己的专长,写字画画来谋生了。只是……我家娘子对这个却很有看法。”

    说着便把自己如何去找小何姑娘,小何姑娘又如何和自己吵架,矛盾的根源,就是让他去浙江当小吏,有份稳定的差使,说了一遍。他问:“你们在座的诸位,你们有谁这么想么?觉得我辞工不对的?”

    谁会这么想啊?张灵肯定不会,他巴不得唐伯虎跟自己走到一条道上来呢。文征明也不会,这事就是他帮着办的。王宠更不会。王宠对唐寅那是绝对崇拜,唐伯虎做什么都是对的。

    祝枝山咳嗽了一声说:“我觉得你做得对。从古至今,哪有丈夫听老婆指挥的?都是嫁鸡随鸡,嫁才子随才子。别的不说,这个我们是绝对支持你的。”

    祝枝山这么一说,大家都喝起彩来。他接着说道:“你们知道么?想当年,司马相如也就是一穷要饭的,他没钱没势的,卓文君就是喜欢他。要没有卓文君帮衬,司马相如也不会最后发达起来。我的意思,并不是说男人都学他,去吃软饭,但我的意思是,女人得支持男人,发达的时候要支持,潦倒的时候更要支持。这人生么,谁还没有个起落啊?最可怕的,就是男人不如意的时候,女人嫌这嫌那的,这样的女人,就不好了。这个道理,你一定要和你老婆讲清楚。”

    徐祯卿接茬道:“我们大家都帮你。不就是卖字画么?以前咱们也卖过啊,卖得还不错呢。”

    这堆话说出来,唐伯虎连连点头。其实他心里本来就拿定主意的,说出来,也就是听听大家的看法,没想到是全票赞成,不由得心花怒放。只有在旁边听着的唐申,不由得心里连连叹气。心说,你们这么一撺掇,我哥更是不回头了,就算是大嫂回来了,这个家也不得安宁。

    心里一高兴,唐伯虎又说:“这次出去,我还遇到了件奇怪的事情,想了很久没想明白,不知道大家有什么见解。”

    说着,就把在九仙山祈梦,梦到白胡子老爷爷在他手心写下“中吕”二字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说:“我知道‘中吕’是个曲调,却不知道他写这个出来,是什么意思。”

    他这一说,把大伙也说沉默了。沉吟良久,徐祯卿道:“宋元以来,曲调组合复杂,不同的词牌组合起来,就形成不同的宫调,中吕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唱成中吕的词多了去了,不知道这老神仙说的是哪一首。”

    “就是啊,我也是想到这一层,就想不下去了。”唐伯虎说,“莫非还有别的含义?”

    一群大才子直挠头,这群人被难住的时候还真不多。

    讨论了半天,还是莫衷一是。祝枝山说:“不如以后我们都留意,看看什么中吕的词,有暗示啊提醒的意思。”

    大家纷纷点头,说要当个事儿记下,唐伯虎便又把这一路游玩写的诗拿出来给大家看。说到诗,大家又来了情绪,祝枝山对唐伯虎说:“你还别说,你不在苏州的这些日子,大家都挺想你的。是不是昌国?”

    徐祯卿脸刷地红了,说:“确实是很想念唐兄,所以做过一首诗。念念大家听听吧。”说罢就高声朗读起来:

    寒窗灯火张生梦,京路风霜季子金。

    两地相思各明月,关山尺书几消沉。

    这诗做得简单,拿寒窗苦读的张生和春秋时到北方出使的吴季子比喻唐伯虎,不过思念之情却溢于言表。唐伯虎听完,说:“你们倒是真挂记着我。早知道,我在锦衣卫的监狱里,也就不那么孤单了。”

    文征明道:“你不在,的确是少了很多乐趣。其实我也写了首诗,也是想你的。”说着也开始朗诵:

    经月思君会未能,空床想见拥青绫。

    若非纵酒应成病,除却梳头却是僧。

    友道如斯谁汝念,才名自古得人憎。

    夜斋对月无由共,欲赋幽怀思不胜。

    唐伯虎被说得特感动。这世上只有妈妈好,没了妈妈,世上只有老婆好,要是老婆闹了别扭,世上只有朋友好。幸亏还有朋友,要不这日子该怎么过呢?

    祝枝山喝着酒,转着眼睛,就说:“你们念的都是以前写的。我有个主意,咱们在你这酒馆白墙上,一人写首诗怎么样?也给你这酒馆提提人气。这苏州哪个酒馆,墙上能有我们亲笔写的诗啊。”

    这话一说,除了率先倒下的张灵以外,大家都说好。唐伯虎立刻叫唐申拿笔墨来,对祝枝山道:“主意是你出的,你年纪又最大,自然是你先来。”

    这祝枝山也不客气,拿过笔来,走到白墙边,刷刷写了几句:

    宅此心体,沉矣洞洞。爽气西纳,妙月东逢。时临长津,以鉴群动。

    唐伯虎看了这几句,问:“写完了?”

    祝枝山点点头:“写完了,意思就是让你踏实在家宅着,我会经常来看看你,组织个聚会啥的。”

    唐伯虎道:“这么短不行,这不对付事儿么,得罚酒。”

    祝枝山摇手说:“哎哎,我这只是个引子么,主要靠大家。我想的时间最短,你让我上来就长篇大论,也不现实啊。”

    嘴里争辩,酒还是喝了。下一个,按辈分轮到文征明。这文征明写诗的水平大涨,提笔就来:

    今日解驱驰,投闲傍高庐。

    君家在皋桥,喧阗市井区。

    何以掩市声,充楼古今书。

    左陈四五册,右倾三二壶。

    我饮良有限,伴子聊相娱。

    与子故深密,奔忙坐阔疏。

    旬月一会面,意动情有余。

    苍烟薄城首,振袖复踌躇。

    这诗写得清楚,时间地点人物全都有了,意思是唐伯虎终于解脱羁绊了,家在闹市之中,但读书喝酒,能掩盖喧哗。我文征明酒量有限,咱俩又都忙,但再怎么说,我也得和你十天半月见上一面,聊聊天,也是情分。

    唐伯虎赞叹道:“写得太好了。写得这么好,别人怎么写呢?也得罚酒。”

    文征明赶紧强调:“我都说我喝不了太多了。”

    众人哪里肯依,强拉硬拽,还是给他灌了一杯。说罢就轮到徐祯卿了。徐祯卿也不含糊,挽着袖子写道:

    麻坊功名笑浪传,如今袖手了尘缘。

    交朋零落看书札,花月萧条问酒钱。

    数里青山骑犊醉,一林黄叶拥秋眠。

    心期兀兀成幽病,谁与高人办草尘。

    要说徐祯卿写的,是最体现唐伯虎心情,又是最有意境的,哪知道祝枝山却不依:“什么萧条啊幽病啊的,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别废话了,喝酒喝酒。”

    酒席上,已经被罚过的人,罚别人都是最积极的。徐祯卿被祝枝山催着,喝了酒,王宠就喊:“我要写我要写,我要写喜庆的,励志的,向上的,积极的。”

    唐伯虎乐了:“你不是学打镯子的么?怎么改写诗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狂笑起来。王宠红了脸,说:“你们别瞧不起人,我现在就写给你们看。”

    说着走到墙边。他个子小,唐申还特意给他搬来一个凳子,扶着他上去。这王宠提笔写道:

    举世皆网罗,怜君独羽毛。

    百年浑醉舞,万象总风骚。

    长袖娇红烛,飞花撒白袍。

    英雄未可料,腰下吕虔刀。

    写完从凳子上下来,得意地说:“我这首诗写得如何?”

    祝枝山说:“喜庆的意思是有了,只是这吕虔刀是什么含义啊?”

    王宠道:“吕虔就是三国时候曹操手下的猛将啊,厉害着呢。我就是祝唐哥哥泡妞大顺,百战百胜,见花摘花,遇草拔草。”

    祝枝山故意和他逗:“你怎么知道吕虔是用刀的?腰下明明是该挂着枪的。”

    唐伯虎一口酒就喷了出来,笑得差点没跌到地上。那边王宠还解释呢:“按理说应该是枪,可写成枪不就不押韵了吗?所以就刀吧,刀也凑合说得通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