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回 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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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伯虎搬家了,搬到一个小平房里,有个小院子,破破烂烂的,好久没人收拾了。唐申把行李物什等拿过来,天色已经黑了。唐申还想帮着收拾,唐伯虎说:“你早点回去吧,我慢慢弄。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弄完的。”

    唐申走了,唐伯虎费劲找出被褥来,往床上一铺,顿时一股灰尘蔓延开来,呛得他直咳嗽。脏是脏了些,可是实在是没力气了,胸口疼,腰疼,胃疼肝疼,骨头缝里也疼。虽然天气还暖和,但人却一个劲地哆嗦,冒冷汗,唐伯虎想:“完了,想是生病了。”

    反正,在床上把被子裹得严实,却总感觉有什么地方漏风,脊梁上起鸡皮疙瘩。在陌生的床上,想自己这辈子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却混得这么惨,不由得悲伤起来。人说三十而立,这到三十岁,却什么都没有,要钱没钱,要事业没事业,连个老婆都没了。想到这里,又想起小徐姐姐和小徐妹妹,想起以前她们对自己的种种关照体贴,不由得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

    哭到被角都湿透了,这才勉强睡去,却又睡不踏实,半夜醒过来,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发呆。觉得口渴,起来找水喝,却才发现,屋子里一滴水都没有,水在街边的井里,柴禾在院子里。要半夜起来打水,还不被人以为是疯子?

    没有办法,只好呆坐着,舔了舔嘴唇,左思右想地,盼着天亮。要是往常在家里,即便睡不着,也是可以看书、喝茶、写字的。但现在倒好,连灯油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

    就这样,脑子里转着无数想法,一会是从前一会是以后的,睡一阵醒一阵,非常难受。也才知道,孤独是可怕的,简直能把人折磨死。

    第二天早晨起来,去接上买了点米啊菜的,自己拿水桶打了水,一趟一趟往家搬。有认得他是唐解元的,说:“哎呀,怎么解元也干这粗活啊?你家娘子呢?”这唐伯虎笑笑,也不答话,扛着东西往回走。要说写字背书,唐伯虎没的说,这从小到大,就没怎么干过体力活。不仅身体吃力,这脸上也臊得通红,只管低头走,实在累了,就歇一歇。街坊邻居看了,有不落忍的,就帮他拿一程。到了家里,跟人家道了谢,把门一锁,再也不肯出去。

    柴禾是房东留下的,挺多,唯一的问题是风吹雨淋有点潮湿。唐伯虎是又渴又饿,顾不得许多,就拿火镰打火去点。费了大劲吹着,使劲推着风箱,顿时浓烟冒出来,呛得鼻涕眼泪直流。心里着急,那火还偏偏就不起来,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灰。

    就这么折腾了半晌,好歹是有火了。唐伯虎早已经没了耐心,想,得了,也别讲究了,干脆煮粥得了,这粥做着简单,又管解渴,又管解饿。想着就把柴锅里放了水和米,煮将起来。万没想到,这锅太大,水放得多了,费了许多柴草,到了中午,好歹这锅粥才算是滚了。

    唐伯虎顾不得许多,毛手毛脚盛了一碗,缩在床上吸溜吸溜地喝,喝了一碗,再去盛时,锅里竟然又糊了。慌忙拿水瓢舀水灭了火,又是一屋子烟。火灭了,竟然也不想喝了,把碗一丢,又缩回床上去,躺在那里睡。

    这时候,觉得自己特理解张灵了。以前去找张灵,看见他屋子里又脏又臭的,觉得这人邋遢。现在自己也这样,才明白,并不是不想整齐起来,而是实在没心思,整齐给谁看啊?

    这样混乱不堪的日子,过了整整三天。到第三天上,唐申拎了些酒菜去看他,怎么也敲不开门。心下奇怪,便赶紧去找了祝枝山。这祝枝山正在画画写字呢,想的是先弄出一批货来,署上唐寅的名字去卖。干得热火朝天,猛地看见唐申来了,就问缘由。唐申就把唐伯虎和老婆分手,还执意要分家的事情说了。祝枝山一拍大腿:“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一点没说啊。”

    放下笔,就跟着唐申奔了唐伯虎的住处,又敲门又喊人的,屋子里就是没动静。祝枝山急了,要找石头垫脚,想跳进去。唐申拦住他说:“祝大哥,要翻墙还是我翻吧。”

    祝枝山道:“你跟我瞎客气什么?我打小翻墙的。”

    说着把几块大石头搬过来,蹬上去一翻,就听得“扑哧”一声,半晌也没动静。唐申心里好生奇怪,这是怎么了?

    过了半天,才见祝枝山从里面把院门打开。呲牙咧嘴的,浑身都是烂泥,说:“你哥可真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原来这唐伯虎,生怕自己一个人在家,有人翻进来,想来想去,想起当年在祝胡子家翻墙偷橘子掉坑里的事情,觉得祝胡子那办法不错,就在临街的那堵墙边,挖了一坑,把一锅剩粥全倒里面去了。这祝枝山一翻墙,中招,而且比唐伯虎那次还严重,因为那粥彻底馊了。

    唐申哪知道这典故啊,看祝枝山狼狈,刚想问他腰闪了没有,祝枝山挥挥手,咬着牙说:“快进去看看你哥去吧。”

    唐申忙不迭往屋子里跑,进了屋子,差点没被呛出来。里面烟气腾腾的,那是唐伯虎煮粥煮水弄的。屋子里黑咕隆咚,适应了一会儿,才看见唐伯虎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那样子能把人吓一跳。

    唐申走过去,摸了摸哥哥的额头,滚烫。这时候祝枝山也进来了,皱着眉头:“怎么搞成猪窝了!”

    唐申说:“祝大哥,你看我哥是不是病了?”

    祝枝山一摸,“啊”了一声,说:“肯定是病了,你看着,我去找郎中。”说着头也不回就跑了出去。不大一会儿,就把郎中带回来了。这郎中摸摸唐伯虎额头,又摸摸脉,说:“风寒了。他是最近疲惫过度,情绪又有大起落,外中风寒之邪,心胸内火炽盛。一冷一热,大开大阖,加上饮食不规律,才会这样。”

    唐申问:“那要紧么?”

    郎中说:“这是普通病,几副药下去,应该是不打紧的。只是要静养,不能忧虑过盛,否则,对身体的伤害是不轻的。”

    说着就在一旁,借着一点点光,写药方子,无非是川芎、当归、白芍、香附、生地、五味子、炒甘草之类清凉败火的东西。唐申有点忧虑,说:“我说他一个人不行吧,干脆我还是把他接回去算了。”

    祝枝山摇头说:“这个办法不行。我看他这问题,主要还是在心里。你把他接回去了,心里的事儿还是没解开,看到旧物,止不住又伤心。这伤心要成了常态,那就不好解了,所以不要接回去。依我看,还是想办法给他换个环境,比较好些。”

    唐申就不懂了,环境怎么个换法啊?

    祝枝山想想说:“这样吧,我带他出去住一段,散散心。这一段呢,你帮忙把他这房子收拾收拾,粉刷下墙壁,整理下院子,弄得新一点。等他回来,找不到现在这种乱七八糟的感觉,才能尽快把糟心的事情,都忘了。”

    唐申觉得祝枝山的办法好,就说:“那谢谢祝大哥。”

    “你客气什么。赶紧去抓药吧,给他吃下去。病不好,哪儿都去不了。”

    唐申答应一声,就和郎中出去了。拿了药回来,路上还买了个药罐子,生火熬药,和祝枝山一起把唐伯虎搀起来,把药汤给灌了下去。

    这一天,俩人啥都没干,就伺候这唐伯虎来的。中间祝枝山回家换了件衣服,再回来,天色已经暗了。这唐伯虎吃了药以后,睡了一大觉,终于悠悠地醒过来,看见祝枝山和唐申,说:“喝水,吃饭。”

    饿了,就是好了。唐申赶紧把带来的饭菜热了,祝枝山就问:“你说你一个人住,为什么不叫我们?啥事自己扛,你扛得住么?”

    唐伯虎叹口气:“别说叫你们了,我是连句话都懒得说,没心思。”

    祝枝山道:“你也是没心思,也是好面子。总觉得混得好的时候,愿意和朋友在一起,混不好了,见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就干脆谁也不想见。你弟弟和我敲这半天门,你都不开。非得让我跳坑里是吧?”

    唐伯虎这才知道祝枝山跳墙,不由得乐了,说:“好,好,就算我一报还一报了。”

    祝枝山看唐伯虎心情见好,便说:“你这人也真是,非得别人也跟着倒霉了,心情才好得起来是吧?这样吧,你先到我家住两天,把病养好了,然后我带你去郊区,东山西山的,找个地方住住,调养一下。我们喝点酒,聊聊天,吟诗作画,你看如何?”

    唐伯虎连连点头:“好好好,这个主意太好了。”

    两个人说好,唐申的饭菜也热好了,唐伯虎胡乱吃了两口,就要跟祝枝山走。祝枝山道:“你等等,我去叫顶轿子。”

    唐伯虎说:“去你家才几步路啊?已经去过几百回了,还用得着轿子?”

    祝枝山坚持:“你这还发着热呢,要再让风吹了可怎么办?早点好,咱们早点出门。”

    听祝枝山这么说,唐伯虎才不吭声了。由着祝枝山叫了轿子,自己和唐申叮嘱了几句,便跟他走了。这唐申看这两个出去,心里叹口气,想,要是没有祝大哥,我这哥哥没准就真完了。

    唐伯虎到了祝家,见过祝枝山的夫人,客气了两句。祝枝山的老婆现在正忙着带孩子,在唐伯虎进京赶考的这段时间里,李姑娘生了个大胖小子,起名叫祝续。见过李姑娘之后,唐伯虎就被祝枝山带到后面单独的屋子住下来。祝枝山叫过一个小厮,叫做祝庆的,说:“这几天你就好好关照一下唐爷,他生病了,你要麻利点。”

    祝庆道:“好嘞,放心吧老爷。”

    祝枝山说:“那你就赶紧沏茶去呗。”

    祝庆答应一声,跑了。祝枝山笑道:“这孩子,其实是我一远房侄子。打小就不爱读书。他爹拿他没办法,死活要把他送我这儿来,说要让他伺候我,沾沾书卷气。这回让他伺候咱们两个,书卷气就更浓了。”

    唐伯虎笑起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到了这里,精神也好些了,病似乎也轻了,只是心里还是有些羡慕加嫉妒。都是一起长大的,你看人祝枝山,家也有了,老婆也有了,儿子也生了,过得也是有声有色的。可自己呢?简直一无是处,混到三张,又混到满街找饭辙的地步了。

    祝枝山说:“到了我这儿就是到了家。你好好养,病好了,你也该出来走动走动,画画挣钱,总不能老这么耽搁。”

    唐伯虎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只是我心里还是别扭,怕见人,特别不想见人。”

    说话间,祝庆已经把茶端了上来。祝枝山喝了口茶,说:“别人不见,曹知府你总得见见吧。他那么在意你,前两天还向我打听你呢。我得到的消息,曹知府可能要走了。”

    唐伯虎一愣:“他去哪儿啊?”

    祝枝山道:“过些日子,曹知府可能要调任山西布政使司参政了。他私下里和我说的,可能很快任命就要下来。”

    唐伯虎点点头,曹大人在苏州辛苦这么多年,也该升官了。自己还一度担心,会连累他,看来是没有。只是自己辜负了人家的希望,真是没脸再见。

    看见唐伯虎沉吟,祝枝山也猜透他想什么,说:“你别想太多,曹大人可一点没有怪你的意思,还说要买你的画呢。”

    接着又说:“你知道么,曹大人这一走,崔文博也要走了。他要去南昌,找他女儿去。”

    唐伯虎大吃一惊:“去南昌啊?能见到他女儿么?”

    自从崔素琼被宁王抢走以后,崔文博就一直住曹凤家里,曹凤是怕他自己住出事。这一要去山西,带着崔文博自然就不方便了。更何况,崔文博也不愿意去北方。正好这个时候,崔素琼从南昌写了信来,要父亲到南昌住。虽然不能见面,但毕竟是离着近些。崔文博想想,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也就答应了。

    唐伯虎听祝枝山讲完,便问:“那崔姑娘,现在可还好?”

    祝枝山笑:“她好得很。宁王把她抢去后,喜欢得不得了。据说现在已经是王府后宫之冠了,宠幸有加,夜以继日。崔文博跟曹知府说,女儿现在白了,也胖了些,倒是更加妖娆。”

    唐伯虎冷笑道:“女人么,就是这样的。说什么恩爱一生的话,到了富贵之乡,照样把当初喜欢得要死要活的男人,忘个干净。”

    “你话可不能这么说。”祝枝山道,“这崔素琼可没忘了张灵,信里还带了首诗呢,写给张灵的。”

    说着拿出张纸来。原来这崔素琼在宁王府中锦衣玉食,但还想着张灵,便写了首诗,让父亲转交。崔文博把诗给曹凤看,曹凤心想,着这要让宁王知道了可要掉脑袋,千万不能外传。便把诗收了,见到祝枝山的时候给了他,叮嘱道:“你不是号称张灵的师傅么?给不给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但见那诗写道:

    才子风流第一人,愿随行乞乐清贫。入宫早知无红叶,题诗小寄当会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