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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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贺俭光果然经常出差往外跑。他之前就不是那种能够闲得住的人,浑身每一块肌肉都装了马达上了发条似的,手脚勤快,做事迅速,用雷厉风行来形容都一点不算夸张。这个优点,与在市委办那几年的锻炼肯定不无关系。关键是个人素质具备,同样的土捏成同样的胚放进同样的窑,烧出来的却可能是品质完全不同的瓷。这不是个多难懂的道理,费尽心力被训被练一辈子却照样歪七扭八难以成形的人,难道还少见吗?近的有唐必仁,唐必仁与贺俭光一起分到市委办,然后贺俭光辞职离去,唐必仁岿然不动,继续呆在那里头,可是唐必仁就是再呆三辈子,难道就能起色?不是看不起唐必仁,李荔枝觉得自己没有,犯不上,没必要,也不可能,可是贺俭光的影子后面就是死死粘着一个唐必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两粒苹果摆在一起,自然会下意识地将它们比来比去,后来一粒不见了,只留下一粒在原地,便没有了参照,那期间李荔枝也很自然就断了这个想法,比都比不起来了。如今那只消失的苹果突然又回来了,又很醒目地摆在那里,一眼瞄去,还是马上就看出高下。换成唐必仁,就是委屈到残都不会想到辞职……这样想的时候,似乎又变成了贺俭光的辞职是李荔枝是赞许的,她怎么可能赞许,稍稍一想都仍是皮开肉绽地痛。

    李荔枝觉得自己变复杂了,是岁月渐增年纪渐长而致,还是其他?她没有答案,也不去强行索要答案。她找出另外一个设想安抚自己:换成唐仁必,就是打死了也没有胆量办起一家木材公司。这是肯定的。

    贺俭光的公司不是办在这座城里,而是十几公里外郊县的一个叫白溪的小村,那里是深山林区的边缘,一条大江从旁绕过,水路发达,公路也通畅。公司开张时李荔枝去看过,不过将一座已经废弃的小学教学楼整修一下成了办公室,不过匆匆招了三五个人员,总之寒酸之气自不待说。但有一个广阔的操场,破旧的教学楼后还有块杂草丛生的大空地。贺俭光转一圈,手一划,这里都是我的,他说,我买下了!有多少木头堆多少木头,全堆得下!

    买?李荔枝一惊。她的眼睛不大,但瞪起来时,因为眼眶撑大,原本藏在眼皮之下的那部份眼白也全露出来,在四周黑色皮肤的映衬下,面积就一下子大得惊人。任何东西果真都需要反差的,非洲的人民群众不是牙齿质量特别好,一个个嘴一咧都有那么夺目的白,其实全是色差营造的效果。李荔枝也一样,这会儿除了眼白大露,她嘴也呵起,将两排牙齿晶莹裸露,像两盏小日光灯,赫然挂在唇间。她对世间万物的价格知道甚少,她的世界那么小,整天医院、家里团团转,了知指掌的只是农贸市场里的鱼肉青菜价、儿子每学期应缴的学费,再就是医院的床位费、手术费以及部份常用药品的标价,轮到这么大一个学校,就完全在她经验范围之外了,她只能推想:即使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即使是人家废弃不要的,没有几十上百万都是免谈的。贺俭光有这么钱?

    贺俭光挥一下手,样子很满在乎。是,买了。他说,这里不是办学校的地方,太偏了,周围这么多密林,蛇爬进学生课桌抽屉过夜的事都没少发生过。你别看这个村小,华侨可不少,华侨集资回来建新学校时,就建到村口那边去了。我又不怕地偏,蛇也没什么可怕,所以我买下了,这里,整个学校都是我的,全归我了。

    花了多少钱?这个问题仍悬在那里,李荔枝觉得不问不行。

    贺俭光扭过头看她一眼,不答。

    李荔枝又说,你有这么多钱?

    贺俭光说,荔枝,我们说好的,你别管。

    李荔枝捋捋头发,把脸转开了。操场原本是敞开的,四面与树木连接。植被真好啊,绿得发黑,一株株松或杉或樟都没有如城市里的行道树那般被人工雕凿过,主干粗犷,枝叶奔放,风过,树的每一根神经马上就应和起舞,摇曳的也是山野特有的节奏,无拘无束,不卑不亢。这地方是很容易将已经淡去的乡村记忆全部唤起的,那个远在两三百公里外的东屿镇,要说李荔枝喜欢,那倒未必,但毕竟生活了二十年。二十年可以奠定人生的许多审美取向,就是再讨厌东屿镇先前的贫穷与现在的混乱,那里田园间曾经铺天盖的绿,还是一直没有从李荔枝的脑中退去。刚才她还曾闪划过一个念头:下次把柳静也一起带来。柳静也是东屿人,但柳静父母都是国家干部,没有放了学就得下田耘草种菜的经历,这是两人的不同之处,但柳静或许会比她更喜欢这里。安静,自在,不嘈杂,到处不见腾腾欲望,这一切肯定都非常符合柳静的胃口。

    但是,站在眼前的贺俭光没有欲望吗?

    有几个工人正在砌墙,要团团将整个学校围起来。贺俭光要围的将是他的木头,他怎么买木头,又怎么卖得掉?是木头啊,不是苹果香蕉波萝梨,李荔枝的想像力同样无法抵达。太奇怪了,怎么会把主意打到木头上呢。

    在李荔枝生日那晚,贺俭光突然回来,空着手,没有任何行李。刚开始李荔枝没往深处琢磨,后来静下来一想,就明白了,他只是奔过丧后的顺便之举。也就是说,如果老贺不死,贺俭光不会在此时回到这座城市,又或者老贺火化之后如果不是恰逢李荔枝生日,他也未必会在那晚跨进这个家门。不走了吧!李荔枝说。贺俭光没有答。别走了吧!李荔枝又说。贺俭光还是不答。

    当然后来贺俭光真的不走了。不走不是被李荔枝说服,而是因为贺丰年。

    贺丰年那天傍晚放学回来,打开门看到屋里多出一个贺俭光,贺俭光与他打个照面,他竟像不认识,头左右转动,眼慌张地扫来扫去,仿佛进错了家门。贺俭光将他肩膀揽住,说,丰年,爸爸回来了,叫爸爸。贺丰年直直盯着贺俭光,嘴唇动了动,没有叫出声。后来贺丰年也一直不叫,那一声爸爸他就是不叫。

    李荔枝后来猜测,她不让贺俭光再走,话排山倒海地往外说,说得口干舌燥,贺俭光都未必真听进去,而贺丰年的缄默,却最终打动了贺俭光。

    但贺俭光始终没有将这一年的来龙去脉仔细交代,他走了一年,一年是真空的,然后回来,果真腰包里已经装着那么多钱了?这个疑问其实就是外人也有几分好奇的,之前李荔枝不问不是她不好奇,而是在等待,等待贺俭光主动开口,如实秉告。在钱这个问题上,被动聆听与主动询问,给人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离去一年,要算细账,过失方也不是李荔枝,但她害怕,太怕了,再有任何闪失都承受不起了。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站在废弃的小学校内,不是贺俭光激情洋溢地放出豪言说都买下了,她还是不会问到钱。既然已经问了,贺俭光却还是不说,这倒是李荔枝没有料到的。

    问一问又何妨呢,至于这么森严墙垒?

    有一种外人的感觉,外人的感觉很糟糕,像一股沟里的水,污黑,浑浊,翻滚而过。她鼻子有点酸,马上警醒过来,知道这样不好。这把年纪了,小题大作是大忌,小题大做是柳静玩的把戏,她又不是柳静。不会是抢银行吧,啊?说到这里她故意笑起,下回再去抢,拉上我啊。

    贺俭光手揽过来,揽住她肩膀。唉,他说,不是抢的,你放心。总之你不用操心。这一年,你心已经操够多了,你看,脸都变成这样了!说这句话时,贺俭光伸出指头在她额上来回划几下。这些破事就算了,你别管,有我哩,是不是?

    李荔枝没有应。女人少操心便可少皱纹,道理她是懂得的,但这说服不了她。不过她不再问了,问也不会有结果。很奇怪,她在贺俭光面前有自尊心了,以前没有,以前任何事任何话,不用过脑子,随便说随便做都没障碍,心里不会打弯,完全敞开,就好像穿衣,在外小心裹紧,生怕走光,在贺俭光面前,却怎么脱怎么裸都很自在,他又不是外人。现在难道是了?

    贺俭光伸过头,往李荔枝脸上蹭着,然后手掌捏起,拇指与食指中指撮成一团,对搓几下,小声说,你就等着数钱吧。

    李荔枝又笑一下,手在贺俭光胳膊上拍一下。这个动作与其说是在跟贺俭光调情,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警示,刚才她内心冒出危险的问号,难道贺俭光还能是外人?她真是傻。这样的念头哪怕一闪而过,都是不可饶恕的。哪有外人打算将日后挣来的钱交给她,让她数呢?

    对于钱,贺俭光很了解她,她是稀罕与疼爱的。她的父母至今还在东屿小镇,码头上的板车是拉不动了,两人就在镇上租个店面,卖些日用食杂,油盐酱醋之类的,小小的铺面被最大化地利用起来,到处横七竖八挤着杂碎,并且霉气扑鼻,五味混乱,鼠蟑遍地。李荔枝不常回去,前两年春节时母亲腰椎出了毛病,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李荔枝才回了一趟东屿,在病床前伺候了几天。她本来有把母亲接来的打算,但母亲死活不肯走,主要是舍不下店面的生意。哪里能挣几个钱呀,却看得比命还重要,自己僵硬躺着动弹不了,就逼李荔枝去店里,帮着做点买卖。李荔枝那时心酸得实在恨自己不是李嘉诚,她若是腰缠万贯了,母亲哪至于苦熬一辈子了,还要为区区几个破铜板可怜成这样?她兄弟姐妹也有,两个哥哥娶了,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嫁了,都没脱农门,田种不下去时,最多去广东深圳打点工,碰到孩子上学结婚这类事,就写信打电话,用词直截了当,让李荔枝寄点钱帮个衬。也就是说,李荔枝是家里唯一出头的人,能给李家带去荣华富贵的只有她,她是唯一。而李荔枝的荣华富贵呢,以前李荔枝一直理直气壮地指望贺俭光。她嫁给他,是他老婆,本来谁都认为他有前程有未来,步步高升指日可待,谁知他却突然偏离通道,掉头而去,再回来,买下学校,弄出这么个公司,号称可以财源广进。

    贺俭光财源广进于李荔枝而言,自然也是件美事,她流口水都绝恐不及。可是心里竟还是有些虚。不是不愿信,是不敢信,但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其实这一年里究竟去哪里干了什么,贺俭光也没多谈。问了,贺俭光只简单地说去打工呗。在哪里打?深圳。打什么工?在香港人开的家俱厂里做管理。再往下问,他就笑了,笑而不答。

    这个男人曾经在李荔枝面前多么透明,喜怒哀乐都纤毫毕现,离去一年,一年的间隔,然后就像罩着一层膜,近在眼前,隐约又远在他处。反过来,贺俭光看她是不是也一样,所以问他钱,他不说,问他干什么去了,他也不多讲?他对她也隔阂了,也防备了,曾经毫无保留的信赖也丧失了?

    那天从白溪村回去后,李荔枝去逛了大洋百货,她很少来此,但知道是这座城里最奢华之处。额头那儿很重,是贺俭光指头划过的地方,一股铅好像那时就顺着他指头灌进去了。她对着镜子看,惊得又倒吸了几口冷气。真是皱了,显然老了,而贺俭光也不是第一次指出她脸上的皱纹,贺俭光很在意?

    一进入大洋的门,远远就看到薛主任的老婆余致素。这么巧,余致素也在买化妆品。李荔枝不想打呼招,打算绕过,先上楼转转。余致素却看到她了,手一扬,叫了一声:荔枝,哎,荔枝!李荔枝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还是过去,问,买什么呢?余致素把握在手中的瓶子转两圈说,卸妆乳用完了,资生堂的这一款你觉得怎么样?李荔枝怔一下,摇头。余致素说,那你平时化妆用哪个牌子的?李荔枝笑笑,眼睛转一圈,看到旁边的柜子上方,有很大的几个英文字母。她嘴一撸说,我用它。余致素瞥过一眼,轻笑一下,肯定是稍有犹豫,然后才说,荔枝,这个牌子不行,太低端了,我们这个年纪不能马虎了,得用好点的。用迪奥吧,就是CD,老薛十年前出国就开始帮我带了,不过现在北京上海也都有专柜,买起来很方便了。我也就卸妆乳用资生堂的,日本的牌子,也不错。说到这里,余致素话似乎已经结束,她把手中的瓶子递给柜台小姐,打算买单,突然又转过身,手往旁边那个柜台一指,语气铿锵地说,别用这个!

    李荔枝脸猛地发烫起来。除了贺俭光离去这一年她对外表的一切草率马虎之外,大学毕业后她一直是化妆的,化得还得意不浅,胭脂口红眉笔都很齐全。不料在这一天,在大洋,在余致素面前,却全线崩溃了。东西她是有了,原来却是那么上不了台面。不要说资生堂、CD没有使用过,就是情急之下抓瞎顶上的那个什么牌子,她其实也都闻所未闻,而在余致素眼里却是“低端”得那么不堪。至于卸妆乳,她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东西存在。顾名思义,它是用来清洗脸部妆容的,不是有洗面奶吗,两者的区别在哪?

    她不想呆下去,呆下去难说不会有其他的尴尬。她说,我先走了,到楼上看看。

    余致素马上问,买衣服?

    李荔枝说,是啊,想买几套衣服。

    余致素说,去例外看看,今天刚到了一批新款很不错。说到这里她踢踢自己脚边的一个大纸袋,我也刚买两条裙子一件上衣。噢,还有,黛安芬有活动,八折!不好碰上噢,黛安芬最抠了,我一下子买了四个。

    李荔枝说,是吗?那我也去看看,我也喜欢他们家的东西。

    站在电梯往上走时,她对自己很有点看不起了。太虚伪了,其实有什么必要这样?但是如果重头再来一遍,她仍然不会有另外的选择。例外?黛安芬?这名字比资生堂、CD还令她耳生,她居然就敢言喜欢了,就煞有介事地说出去了。

    黛安芬在二楼,原来是胸罩!一个胸罩两三百块钱,真是疯了。这东西超过二十快李荔枝都嫌贵了,穿在里面,又不示人,凭什么要卖这个价?她掉头就走。

    例外在四楼,她是一路问上去的。远远就看到高大的假模特竖在专柜外,宽衣长衫,棉麻为主。很贵,没想到那么贵,随便一件衬衣,都没有在五百元之下的。裙子哩,拉过商标一看,七八百元只是一般化的,一千两千也一点都不稀奇。布也不是特别好,料也不是特别多,凭什么卖这么贵呢?那时候,这个区间价格的国产衣服还没有,那时候一个月工资才多少?撑死了过两千,能买几件衣服?而余致素,一口气就是两条裙子一件上衣,还有四个的黛安芬,人家全不当一回事地扔地上,还用脚去踢。

    导购小姐一直跟在旁边,问她喜欢吗?要不要试穿一下?很合你气质的,试一下吧。

    李荔枝一件都没试。她问了一圈,很详细问了这个与那个,却不试,也不买,只是把衣服连衣架一起取下,对着镜子在身上比划一下。镜子中的她越发窄小了,而且矮。导购小姐说,我们衣服在国际上都拿过奖,很欧化,外国人都喜欢。李荔枝转身就把衣服挂回原来的地方。导购小姐说,你试试嘛,宽松一点很浪漫,穿起来也很有型的啊。李荔枝嘴角扯了扯,那意思是你以为我好骗吗?这类造型的衣服,只有身材修长如余致素穿起来才能出彩,李荔枝知道自己,她一米六都勉强,肯定撑不起来。总之这不是她的衣服。

    然后她又去周围几家香港或欧洲品牌柜转一圈,竟然有类似的情况,她不能穿,穿不出味道,这些衣服好像约好似的,一套到她身上,都面目狰狞地溃不成军。她向那里的导购小姐提起例外,导购小姐嘴一撇,都哧出了声音。那是广州产的!她们说,什么呀,上个月才开的专柜!她们又说,不屑布满了全脸,好像她们自己全穿得起店里挂的这些衣服。这些衣服更贵,比例外贵多了,刚才她以为余致素买的是天下最贵的衣服了,其实不是。

    原来余致素穿的也并非顶级服装。

    但她的心情还是坏透了。人家天生丽质,她天生劣质,这么黑,黑得暗无天日,皱纹也排山倒海而出了。贺俭光给过她信心,让她对自己外貌感觉尚好,贺俭光只见过第一面,就动心了,就娶了她。她征服了贺俭光,却不可能征服整个世界,连稍稍优质一点的服装都排斥她,她不配享用。

    另一层的伤感比这个更剧,她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失败了,活得这么委屈,委屈了几十年,色都将衰尽了,衣橱里挂的还居然仅仅是些几十元上百元的衣服,至于胸罩,就更不用提了,余致素连裹个乳房,都比她穿在外面的衣服贵许多倍。她原先还多心安理得,觉得这些衣服不知比她自己当年亲手裁缝的强多少了,不料眼一闪,另一方天地却是那样富丽缤纷。

    从楼上下来,她直接去了一楼资生堂专柜。小姐迎上来问她需要什么化妆品?她作思考状,作老练状,这只瓶子拿起来看看,那个盒子拿起来看看。小姐很快看懂她了,卖力开始推荐,这一套是保湿的,那一套是抗皱的,这是晚霜,这是日霜,这是防晒霜,这是爽肤水,这是粉底液……

    结账时,钱不够,柜台小姐说,要不货给你备着,你先付点定金,明天拿足钱再来?

    李荔枝摇头,她说,不行,我今天就得买。是的,今天就要,她也不知这股急切究竟是因何而起,就是急,一分钟都不想再耽误。她记起柳静家就在附近,到门口拨了公用电话。柳静,家里有现钱吗?借点,明天就还你,我买资生堂差点。柳静说,多少?一千吧。柳静,有。

    那天李荔枝回到家时,两只手上提着两个大袋子。贺俭光很意外,不过也很高兴,他说,哈,收获这么大啊!李荔枝一笑,心想既然你贺俭光将财源广进,那为什么以后我不能像余致素那样,穿好用好,锦衣玉食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