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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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木材公司,其实倒卖只是一部份,剩下的是木材加工厂,也就是根据订货要求,将购得的原木加工成条木、板或其他什么,招两三个工作人员管理,搭起厂棚,再陆续招一批工人三班倒,这是李荔枝后来才知道的。

    公司办起来第一年,贺俭光买了部桑塔拉2000,二手的,七八成新,他自己开来开去,常常几天不见人影,就是回来,也多半是深夜,一身酒气,上下迷糊。做生意要应酬,这个道理不难懂,所以李荔枝一般不过问,她也不问生意如何怎样,即使问了,贺俭光仍然只会潦草地答:好,不错。都是这句话,不会更多。到了外面,有人打听贺俭光公司的情况,李荔枝也把那句话搬来,说好,不错。

    但李荔枝隐隐觉得似乎并不是太好,她是从贺俭光脸上看出来的。

    相对几十年的一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似乎微不足道,但贺俭光离去一年,仅仅一年,再回来,李荔枝却却分明有一种一截两段的感觉。是的,他变出另一种面目了,奇怪的面目,她说不清。以前在家,再忙,身子是松驰的,眉眼是闲淡的。现在身上却仿佛安着防盗器,时时提防着什么,就是笑起,眼珠子也仍在那里轱辘辘转动,闪来闪去,两个腮帮上的肉也紧梆梆的。有时候跟说他起说贺丰年学习上的事,贺丰年学习一直很好,再恹恹地没有生气,每个学期成绩也仍然不会丢出年段前三名之外,并不是勤奋出来的,真的是天赋。对于这种事,做父亲的本来肯定是很受用的,贺俭光也身子前倾着,好像很在意听,嘴咧着,嘻嘻笑起,眼神却是散的。

    李荔枝想,他是在制造喜悦,制造欢乐。

    但喜悦与欢乐不是机械产品,一旦需要强行进行人工制造,那便是一种假了,便有什么东西需要掩盖,需要伪装。

    看得出来,贺俭光其实很焦虑,焦虑说明他并不遂心。另外,一年过去,又过去一年,再一年,公司开了已经整整三年,他却从来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家里生活开支是李荔枝,贺丰年上学是李荔枝,所谓的财源滚滚根本就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

    李荔枝不断跟自己说,没有关系,就当他还在外面,还没回来,他没回来家里的费用和丰年的上学还不一样是自己出?不能因为他不挣钱就埋怨什么,一句都不能说,说了自己算什么呢?市侩?虚荣?小人?

    但是道理明白,心里偏偏还是常常扭不过去。古人说:知难行易,她感觉很多事其实恰好相反,做起来太难了。她一个女人,在医院苦撑苦熬,熬到副主任医生,下一步就该跟科室里的谁和谁争主任医生的那个职数了。这么辛苦,每月工资加各类补贴,也就三五千,得供养父母一点、接济兄弟姐妹一点,还得养儿子,还得缴电费、水费、煤气费、有限电视费,甚至贺俭光的衣服鞋袜,也得由她逐一付钱购买,剩下的还有多少留给自己?以前没有剩她可以忍,并不觉得怎么样,但现在她不想亏待自己了。她黑,皮肤天生劣质,再不善待,转身就干枯了,干枯成一枚陈年咸橄榄。

    第一次去白溪村回来后,她第一次去了大洋百货,在那里第一次买下资生堂,她就是在那一天突然开窍的,简直醍醐灌顶。她这样的人,本来就该比别人花更多的钱在护肤上,在穿着打扮上。而这种事,一旦开了个头,就好像被人安到发射台,上是上得去,下却下不来,并且瘾头很快就出来了,磅礴得很,没法挡,她索性也顺应了它,根本不去挡。以前常去的那些店、常卖的那些东西,她已经连看都不会再看一眼。倒是余致素编的那份妇女杂志,她开始看了,看余致素每个月在那里五光十色地推荐什么品牌的衣服、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又推荐哪家有品味有特色的店在这座城市的哪个方位哪个地点,然后一得空下来,她就打车过去看一看挑一挑。她觉得自己在一步步往前走,往时尚的前沿走去,衣服的款式越来越新奇,与之相配合的则是脸上的粉越抹越厚、抽屉里的化妆品越来越丰富而高档。

    可是钱呢?她没有钱。贺俭光没有给她钱。

    白溪村那地方,李荔枝一共只去了一次,去过那次,好像就跟她再也无关。她后来一直想这个问题,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如果贺俭光邀她去,她不会拒绝;当然如果她主动提出要去,贺俭光想必也不会反对。也就是说,很多事其实是两个人共同导致的。她给自己找到借口,木材啊,又不是服装鞋帽化妆品,到底她是不懂的,既是不懂,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或者,正是因为感觉到那个公司的生意并不怎样,有点糟糕,她才下意识地避开,不愿去看?现在明白鸵鸟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动物,它不能承载的、不想承载的东西,眼睛闭上,权当没发生,倒也落个各自清静。

    但她其实清静不下来,贺俭光身上总有股木屑味,味道很重,似乎还带着粉末,他前脚进门,只一刹那,她鼻子就痒了,马上就跟出一长串的喷嚏。她有鼻炎,从小就有,以前症状并不太重,早上起床后喷嚏打一打,一整天倒还平静,现在动不动就打,贺俭光一进门就打,都形成条件反射了。

    而且,贺俭光常常不洗澡了。他是陈护士长的儿子,是在几近洁癖的环境中长大的,训练有素,要求严厉,进门后必洗手,睡觉前必洗澡,再冷的天都没断过。现在一出差,走时什么衣裳内裤,回来还是那一身,领口黑乎乎的一层,短裤是馊的。挨近床,脏裤子都不脱,身子一歪,就躺上去了。

    李荔枝跟柳静说,俭光变邋遢了,脏死了。她一边说一边笑,好像这事挺好玩似的。她想柳静一定听唐必仁说过,以前在市委办,贺俭光多么整洁有序,办公桌上永远不会有一张多余的纸,甚至不会落一粒灰,所以女同事曾赠予他一个外号叫“贺扫帚”。而贺扫帚以前回到家,那一身在外面穿的衣裤,肯定要马上换下,换成居家的便装,连床沿那里的一块大浴巾,也是他铺上的,还再三叮嘱贺丰年,床上别乱坐,屁股必须坐浴巾上!

    那天是一个中学同学请客。李荔枝与柳静生育都稍迟,他们同学中最早结婚的那一个,女儿已经率先考上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很高兴,就办了酒宴,把在同一城市工作的几个中学同学一家人都请出来。所以李荔枝说贺俭光邋遢不是背地里说的,而是当着贺俭光的面,说给柳静听的。在场的人也都听到了,不过没人在意这个话题,大家七嘴八舌都各自忙着说话,桌上闹哄哄的。柳静不闹,所以柳静把李荔枝的话听进去了。

    贺俭光也听到了,他脸没有转过来,但耳朵支楞着,认真等着她们下面的话。

    柳静说,人的心境会投射到举止上的,他过得不好吧。

    李荔枝后来想,柳静是妖精巫婆吗,为什么总是能把话说得那么精准不差?

    那天酒宴回来,贺俭光脸色很难看,进了门他就开腔,他说你什么意思,跟柳静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李荔枝说,怎么啦?你现在还不邋遢?看看你,每次出差我都帮你整好衣服,结果又一动不动再带回来,以前打死你都不会这样!

    贺俭光说,你要是嫌脏,我也可以不回来。

    场面一下子就静下来。李荔枝看贺俭光一眼,贺俭光却不看她。

    这个晚上接下去的时间里,两人都不再说话,熄灯,躺下,睡去。第二天一大早贺俭光就发动了汽车。他走时李荔枝还在床上,憋了一晚上的泪这时候终于下来了,流得很安静,缓缓的,悄悄的,像是怕打扰谁似的,却流得很漫长,无休无止地一直流。某一瞬她心里一横,觉得走呀,再走WWW.soudu.org呀,既然走一次怎么不走两次,既然走了又干嘛要回来?但马上又慌乱恐惧起来。不是这样,她并不愿意这样,她不想这个家散掉。

    她欠欠身子,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了贺俭光的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接起时,贺俭光那一声“喂”一传来,李荔枝泪又下来了。她多么熟悉这声音!贺俭光喉结很大,说话时总是很显眼地上下滑动,这类人在李荔枝的印象中声音都格外低沉浑厚,音质也好。你上班了?她问得很柔软,心里也柔得很。

    没有。

    那你这么早去哪了?

    没事,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贺俭光说这话时,旁边有人咳了一声,是个女人。女人又咳一声,小声咕噜了一句什么。李荔枝说,那好吧。就放下了电话。她听出来了,贺俭光在一个人家里,她是陈护士长,贺俭光的母亲,她的婆婆大人。

    陈护士长在美国、香港、澳州几个儿女家转了一圈,去年又回来了,说不习惯,受不了外面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出个门那么多车,看着就头晕。她回到这座城,这座城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儿媳一个孙子,但她却只认下前者,偶尔心情顺畅了,才会随口问问贺丰年学习怎么样啊。当然她不问李荔枝,李荔枝也不去她家,连面照样是没有见上。但李荔枝知道贺俭光常去他母亲那里,吃顿饭,聊个天。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心意,李荔枝不好说什么,也不会说,说了就显得她刻薄了。贺俭光回家,一般都不会提在那边的情况,似乎也不愿李荔枝知道,最多漏一两句,比如我妈家请了个保姆,或者是我妈说我最近胖了,等等。这时候,李荔枝都缄默,反正也没什么可说。某一瞬间李荔枝会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陈护士长是贺俭光的大房太太,他偷偷摸摸去那边,小心翼翼,不吭不哼,以免两边都伤。

    其实李荔枝还是有伤,隐隐约约、欲说还休的那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与以前相比,贺俭光明显对他母亲温和了,迁就了,妥协了,这些他都不是说出来的,也没做给李荔枝看,但李荔枝就是感觉到了。

    现在一大早就去了那儿,是将昨晚上的气说给母亲听?

    李荔枝想自己可能多疑了,但这种可能性没有吗?

    贺俭光说一会儿儿就回来,其实并没有,他去白溪村了,路上才打来电话,说公司里临时有事,他得赶去处理。他的电话刚放下,马上另一个电话也进来了,是陈护士长。她一直不跟李荔枝通话,是因为觉得没必要,现在必要了,所以就打来。

    你要往绝路上逼俭光吗?第一句就很陡峭,很不恭。他借了一大堆钱投到这个公司里去,利滚利,息加息,讨债的人都快把他一口吞下了,可是木材本身却挣不到多少钱。我一开始就劝他了,办什么狗屁公司,他是这个料吗?他懂商场上尔虞我诈那一套吗?他就是太单纯,一步一步上别人的当,上过这么多还不警醒。他有多难啊,命都拼掉大半条了!他不就是死要这个面子吗,要做给以前单位的那些人看,做给你看。你呢,你什么时候跟他同心同德过?他憋着,那么多苦都在肚子里憋着,没有人分担,没有人排解。他倒八辈子霉了碰上你这样的女人!你还要怎么样?当众挖苦他,让他难堪,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你?

    啪哒!电话断了,陈护士长把话筒撂下了。

    李荔枝一句话都还来不及说。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脑子里嗡嗡嗡地响成一片。没有猜错,贺俭光果真到他母亲那里说起昨晚的事了。昨晚她其实就是那样一句话,随口说的,就是现在再看,也不过就事论事,并非处心积虑,丝毫没有夸张,没有诽谤,怎么贺俭光会介意成这样?介意至要背着一腔委屈到他母亲那里诉说一番。他难道不知道两个女人的关系?分明已经非常清楚,却还是要说,可见确实是憋不住了,憋得实在太难受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李荔枝思维在这上面卡住了,反复问,却问不出答案。

    然后,她想到的第二个问题:关于借钱。买下小学校、办起公司,原来不过是画个饼而已啊,连画饼的工具都还是向别人借的,于是这边饼画不出来,那边人家却逼债上门了。可是这一切本来都可以跟她说的啊,说出来,她怎么会不同心同德一起去承担?因为医院忙,因为那一年的裂痕,她可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很多东西,可她毕竟是他的妻子啊!贺俭光却并不把分担的机会给予她,转过身却给了他的母亲。陈护士长才被他看成是真正的亲人,而李荔枝却不是?

    还有一个问题她也不得不想:关于单纯。

    说贺俭光单纯不是孤立的,几十年的时间前前后后连在一起,还是连到最初在妇幼保健院五楼产房外的走廊上。那天,天下着小雨,走廊阴暗得像个地道,她正被自己皮肤的黝黑弄得在自信与自卑间上下浮动,突然见到笑着走来的贺俭光,有一排洁净整齐的牙齿露在外面,轻声向她问话。于是她便油生一念,想在这个年轻的、在公众眼里算得上英俊的男人那里做一个试验,想试出的不过是关于外貌的一个结论。就是那一念,把她拖进现在这种生活;就是那一念,她被陈护士长与狡诈、奸滑、弄手腕等等贬义词划上等号,而她偏偏又支楞着,坚硬着,不肯动手将那个等号有效消除。当然,就是用心去做,她也未必就有能耐消除掉什么,但不做就更糟,这么多年过去,那个结仍在,仍觉得贺俭光是因为单纯才上的当,才被她骗进婚姻。

    那一天,这三个问题一直翻来覆去地搅动,像一片海,浪涛汹涌,李荔枝被抛置上面,甩过来甩过去。但最后,她发现自己落到的那一片wWw.沙滩,却是最初的那天,那个走廊,那个雨天,那个牙齿洁净的年轻男人。她的心顿时就蜷起,还是心疼,心疼贺俭光。

    她拨了电话,给贺俭光拨,她说,俭光,晚上回来我们好好谈谈好吗?那边很嘈杂,机器的轰鸣震耳欲聋。贺俭光大声喊:什么事?好,晚上再说。但晚上他又来了电话,说不行,晚上回不了,事情有点麻烦。明天吧,明天晚上。

    第二天晚上贺俭光回来了,胡子拉杂,面容疲倦。他说一夜没睡,他说一个工人手指头被机器轧断了两根。李荔枝扑过来,抱住他。这个动作于她已经有些陌生了,所以做起来便显出几分僵硬。她说,俭光,为什么你不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说什么?贺俭光站着不动。但他马上回过神来:哦,我妈跟你说什么吧?说完这句话他手终于揽过来,在李荔枝背上拍了拍。

    李荔枝说,你没钱为什么要办公司?你挣不到钱为什么要硬撑着?你公司这样了为什么一句都不跟我说?

    贺俭光双手按到她肩上,往外轻轻推了推。

    李荔枝其实已经感觉到那一推中的排斥意味,却还是说,你跟我说,我才能帮你。我要是能帮上点什么的,你就不用这么累……

    她的话被贺俭光打断了。贺俭光说,你别搅和进来。我妈今天已经帮我找了个助手,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外甥女,算八竿子打得到的亲戚,过几天她就来上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