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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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几年之后,李荔枝每每想起自己的举动,都不免一阵后悔。很可笑,她还是不成熟,所谓的新生活,原来并不是她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啊。

    贺俭光回来后不可能再复职了,是他自己辞掉的,人家巴不得,顺水推舟,木也成舟。当然贺俭光也一点没有这个企图。按贺俭光的说法,在外松驰一年,整个人已经毛孔大张了,习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连呼吸的方式都不一样了,哪还有再回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可能?他要办公司。这个省八山一水一分田,山一多,木材也就多,而且品质上好,用途广泛,贺俭光将它们买下,倒卖到深圳东莞等地,从中营利。究竟最终能否有利,李荔枝其实心里是虚的,太玄了,不太靠谱。但她没有往下深想,贺俭光回来了,失而复得的惊喜那些日子已经覆盖了其余的一切。

    贺俭光说,公司这件事,你别操心好不好?

    李荔枝连忙说,好!

    贺俭光又说,公司怎么运作,怎么经营都归我,我有办法对付,你不要过问不要插手,我也不会跟你汇报。我们说定了,就是这样,好不好?

    李荔枝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好。

    贺俭光再说,办公司不像坐办公室,我肯定要经常往外跑,经常不着家,这个家仍然主要靠你照顾,你不要有怨言好不好?

    李荔枝嗤地一笑,大声说好。最后一个好她说得最由衷,经常不着家,总还有在家的时候,而且知道他的去向,知道他的行踪,知道他四肢安好,家室无多,没病没灾。就好比风筝,原先在云端间飘渺,踪迹全无,突然牵住线了,牢牢扯在手里,这已经比音讯全无不知强多少倍了。

    公司开业那天,贺俭光市委大院对面的酒店大摆二十桌酒宴,小小一座城,能叫上的朋友,几乎没有漏网。酒开了一瓶又一瓶,菜上了一道又一道,高呼小叫,一醉方休。那天晚上贺俭光根本就没有用正常嗓音讲过一句话,他始终嗓门奇大,满脸通红。一席下来,大家都不免想到老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那句经典台词:我胡汉山又回来了!

    这顿饭,那个薛主任也去了,他还在市委办,还是主任。是贺俭光坚持要请这个人的,贺俭光请了,薛主任就来了,连同妻子余致素和女儿甜汁。他们到场时,还是凡事没有发生一样,嘻嘻哈哈,握手拍肩,就差亲密拥抱或行贴面礼了。俭光啊,薛主任说,你太过份了,你一下海成了先富起来的一小撮人,不是把我们的军心都动摇了吗?贺俭光马上说,哈,不过小舢板一只啦,等哪天成艘大船时再请薛主任一起荡起双浆吧。

    李荔枝退到一边,把脸转开。她不是贺俭光,她没办法挤出笑,但她用眼角悄悄瞥了跟在余致素背后的甜汁一眼。得说那真是一个小美人,白净,挺拔,五官精巧,眉眼妩媚,天使般夺目,还未成年,就已经风情四溢了。李荔枝心里抽了一下。这是经她之手的援助才得以顺利来到世间的一条生命,这条生命已经长得如此鲜活可爱,这真叫她爱恨悔痛纵横交织。

    那天晚上李荔枝就坐在柳静旁边,她是柳静的同乡、同桌以及婚姻介绍人,她们一起从过去的岁月中走来,谁都不请,李荔枝也一定要请柳静的。柳静的边上是唐必仁,而李荔枝边上则是贺俭光。贺俭光在自己前面满满倒了三杯酒,然后隔着李荔枝举向柳静和唐必仁。贺俭光说,我敬你们三杯酒,我喝光,你们随意。话都在酒里了,我知道这一年,你们帮荔枝太多了,谢谢!

    李荔枝眼在那一瞬间猛地红了,接着潮湿。很惊险,仿佛一大串的眼泪就要倾盆而下时,她也及时端起酒,一饮而尽。她咽下了酒,也咽下了泪水,居然还咯咯咯笑了起来。扭过头,她看到贺俭光正把满满的酒杯端起,一仰头,酒杯空了。她小声说,别喝那么多。贺俭光不听,摆着手大声答,喝,一定得喝!三杯酒是小意思,喝了三杯再来三杯!

    贺俭光酒量一般,李荔枝是知道的,但她已经不好再阻拦了。这一场酒席本来就是场戏,贺俭光一定要有这么大的排场,多少有要给自己挽回点面子的意思,当然也包括给她,给李荔枝一个面子。他不辞而别,他放弃职业,他将李荔枝以及儿子贺丰年晾在那里整整一年,现在他回来了,开办公司了,准备挣大钱了,可以给李荔枝锦衣玉食生活了,他要广而告之的就是这些。这些内容似乎庞杂,仔细剔除横斜逸出的枝丫,摊在那里的便是贺俭光的雄心与一腔爱意。李荔枝很知足了。

    但是李荔枝慢慢发现,知足并不是一个可以将每天24小时都充填饱满的东西,某个瞬间,完全不经意的,心里会突然锐利一闪,闪过的是剑一样的寒光。

    你爸死时,你妈哭吗?她问贺俭光。

    还好,病了那么久,妈也有心理准备了。

    还能说话吗?

    能,她怎么能不说话?整个葬礼都是她自己张罗的,别人她不放心。

    李荔枝点点头,这其实不难想像。目之所及,真的没有比陈护士长更麻利的人了,在神经病房,在太平间,在火葬场里的追悼会上,总之,宾客济济一堂中,那个干练利索地招呼这个打发那个的女人,就是陈护士长。她其实颇有将帅气度,有指挥若定之本领,思维敏捷,脑子清楚,仅当到护士长非常屈才。

    你爸死时,为什么没有叫上贺丰年,应该叫的,为什么不叫?李荔枝问。

    贺俭光说,妈那时……可能太难过,所以顾不过来,忘了。

    李荔枝淡淡地看着贺俭光,嘴撇了一下,说,不是说她还好,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吗?

    再有准备也会难过呀!贺俭光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他们是夫妻,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还能不难过?

    多难过呀?再难过也还记得通知你,通知你哥哥妹妹姐姐!丰年不是你们贺家人?丰年不值得喊一声过去见你爸最后一面?丰年是我跟哪个野汉子偷生的?

    贺俭光笑起,摸摸她脑袋,又在她脸颊上拍了拍,一副宁事息人的样子。又乱想了?贺俭光说,你看你一乱想,脸上就起皱纹了,就不好看了。

    说话时他们正坐在床上,靠在床头,旁边就有一个全身镜,侧过头看一眼镜子,就看到一张黑脸,黑得纯粹而彻底,却已经没有当年的油亮与光滑了,确实皱了。是岁月把它弄皱的,岁月会改变很多东西,却没有改变她与陈护士长的关系。老贺是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不是去出个差旅个游,这么大的事,居然可以不吭一声,一个招乎都不打,事情真被陈护士长做绝了,做得已经没有天理,做到不共戴天的水准上了。仅仅因为贺丰年是出自李荔枝的子宫?

    贺俭光说,算啦,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老提起干嘛?小事一桩,忘了吧。

    李荔枝抿起嘴。她老提起吗?她自己并不觉得。可是她就是忘不了,老梗在那里,冷不丁就拐过去想一下。她也是愿意忘记的,忘了就不恼怒了,恼怒对身体不利,她是医生,这一点明白。可是那分明是一片沼泽,越想忘,偏偏却越往下陷,根本欲罢不能。

    况且,这事一点都不小。一个死人,并非多值得稀罕,但这里面太意味深长了,若仅仅陈护士长一人拒绝贺丰年也就罢了,其他人呢?那些从美国、澳洲等地熏过洋气、喝过洋墨水的家伙,一个个长途跋涉回来,环顾四周就不会发现贺氏家族子孙中独独还少了一个贺丰年?就在同一座城市,一个电话,几分钟就到达了。别人没发现,为什么贺俭光也没发现?

    李荔枝终于找到事件的核心了。贺俭光居然也不吭声,贺俭光回来了,出现在他父亲葬礼上了,可是他没有坚持把儿子一同叫去。他提过建议吗?这一点很重要,如果他提了,却被他母亲一口拒绝了,毕竟还算一回事,可是贺俭光却说,我哪还记得起?我爸本来好好的,是因为我,他……眨眼间他却成一具僵硬的尸体了,他就这样没了!我,我这心里是什么滋味啊,荔枝,你说我那时脑子里还想得起谁呀?

    李荔枝鼻孔里粗粗地喷出两股气,她自己一开始并没意识到,等终于意识到了,觉得并不解气,又重重再哼了一声。悲伤之中忘了其他,似乎可以说得过去,但老贺又不是当天就火化的,他是离休老干部,友朋满天,在这座城市也曾举足轻重,所以死得虽没有重于泰山,也绝不能够轻于鸿毛,陈护士长是何等人物,她哪里肯草草打发这个葬礼,总得有几天的筹备、酝酿、精心策划。几天的啊,几天里有数个夜数个昼,有数十小时数千分钟,贺俭光可以忘了一时,又怎么能一直搁置脑后?

    她叹了一口气,她怎么也成柳静了?柳静话语不多,看上去寡淡清静,一副凡事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其实却比谁都较真,这一点李荔枝真是太清楚了。她原先对此是不屑的,世事繁多,人生要轻装前进,大开大合才能有大气象,这些道理她喜欢,一直也觉得自己是这么执行的。如果仅将人粗粗归来为内向与外向两大类,柳静是前者,而她,她始终是将自己归为后者的。但后者竟然也会突然被某件事所羁绊,卡在那里,像一张损坏的旧唱片,就是播放不下去。人人原来都可能是柳静。

    她给柳静打电话,彼此都忙,已经不太见面了,但电话偶尔是打的。就算是取经吧,她确实很想知道柳静在较起真来时,最终是怎么化解自己的。柳静。哎。在忙什么呢?没什么。唐必仁最近怎么样啊?还行。锦衣学习好吧?就那样。最近打算回东屿吗?没有。不回老家看看?不了。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去转转吧,我妈一直催我回去哩。再说吧。她们间大致都是这么对话的,几个回合下来,通话往往也就结束了。当中学老师的柳静,每天在课堂上不知要讲多少话,但说话的能力与欲望,竟还是没有被剌激起来。李荔枝不会见怪,柳静就是这样的人,她了解,所以也习惯了。

    在这座城市,李荔枝还有很多其他朋友,单位里的或者社会上的。医生这个职业,实在有外人难以明查的微妙与长处,真要有与谁个交朋友的欲望,不说手到擒来,不说人家趋之若骛,至少也不太费吹灰之力。道理很简单,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会永远无病无灾?一病一灾就成了弱者,弱者六神无主地来就医,医就蓦地成为救死扶伤的强者,友好一点,尽心一点,体贴一点,再医术高明一点,这一切有机组合起来,已经足够打动对方,忙不迭就贴上来渴望被引为密友。李荔枝喜欢自己的职业,自始至终她一直由衷愿意对病人友好、尽心、体贴,至于医术,不用她自吹,在全院,以及在这座城市,她的好名声早就播出去了,所以,她有朋友,各界都有,很多,很铁,动不动就唤去吃喝玩乐灯红酒绿。但是,正是在那种场合混迹多了,却混出了一肚子狐疑。那些人虽然挽袖挥拳一副上刀山闯火海的豪迈状,私底下却哪一个会真正贴心贴肺,将你全力呵护?这一个饭局集中火力说没有到场的某人,下一个饭局七嘴八舌又把缺席的另一个谁端出来暴晒。在那种莲水相逢的场合,借着几分酒气,人人都急不可耐地要冉冉升腾为话语中心,成为众人注目的对象,其他的话份量不足,便很自然地就去搬出隐私,掌握的隐私越多,越能被大家所烘托,风头也能越盛。李荔枝自己其实也常犯这个毛病,自己犯她并没太多感觉,一旁观别人,那滋味就不好了。柳静不会跟谁贴心,但柳静嘴严,话少,不会伤人,这一直是柳静的好。

    但是最终,她也没有把底兜给柳静,她只是从陈护士长说起,媳妇与婆婆不和,完全可以不以隐私来论,天下哪家不一样?况且李荔枝与陈护士长不和早不是新闻,这么多年,柳静耳朵已经听出茧子了。但柳静仍是安静地听着,听过一遍,叹口气,说,她不是已经到美国去了吗?

    陈护士长在老贺死后,就美国、香港、澳洲轮番走,这家住住,那家呆呆,相当国际化,偶尔回到这座城市,也从没跟柳静打过任何一次照面。她身影是消失了,但鬼魂仍在。家里电话响起时,李荔枝一般会先探头看来电显示,有时草草伸手拿起,喂了一声,对方若是悄无声息,隔会儿,放下了,这肯定就是陈护士长打来的。陈护士长要找的人是贺俭光,就是国际长途,她也不惜回头再拨一次,就是不跟李荔枝通上话。

    是不是过份了?天下人都来评理,理也在李荔枝这一边。贺俭光一直替他妈圆场,按贺俭光的说法,陈护士长要强惯了,吃软不吃硬,偏偏李荔枝也硬,针尖锋芒,火上浇油,恶性循环,步步升级。荔枝你就不能低个头,嘴巴甜一点,态度好一点?李荔枝不能。太可笑了,她错了吗?错在哪里?婚也结了,儿子也生了,一个家好歹也维持这么多年了,这都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就是再大的罪本来也该消解融化了,她还要再怎么低头?人家拿狗屎臭脸对过来,她的嘴巴又如何能够甜得起来?一个巴掌无论如何都没法拍得响的。

    柳静问,她身体好吗?

    李荔枝说,好得离谱!据说血脂不高、血压正常,精瘦精瘦的,连赘肉都非常有限。人家会保养,一生掌握的医学常识,最后都精心花在伺候自己上了,能不好?

    柳静,李荔枝说,以后锦衣出嫁时,你可不能眼睛只盯着女婿,女婿他妈也得挑,他妈也是至关重要的,甚至更重要。夫妻合不来还可以离婚,婆媳怎么离?啊,怎么离?连起诉离婚的理由都很难成立啊。年轻时太幼稚了,以为没关系,以为抗得过,以为迟早可以弥合,弥合不了也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就是你两眼发绿地想弥合人家还不肯赏赐哩,尾巴摇断了也摇不软她的心。真是太可怕了,柳静,那老不死就是一根利刺一直插在我婚姻里啊,插得那么深,那么狠,等到哪一天她终于死了,我这辈子也耗得差不多了。他妈的,她上辈子是祖坟被我挖了还是全家被我杀了,倒底多大的仇啊!碰上这样的婆婆其实比中五百万大奖还难哩,可偏偏我就是这么个狗运气。丰年是男孩子,他没事,锦衣就不一样,你要提醒锦衣以我为鉴,婚姻之事马虎不得,意气用事更会吃尽苦头,哭得流不出像样的眼泪。

    说着说着,李荔枝的口气就难听了,声调高扬。她总是语速偏快,厚厚的两唇像两个粗大的括号,或开或合,忽上忽下。这一点,与温吞吞的柳静又是相反的。柳静没有马上答,好像在电话那头思索,隔一会才说,在你们两个人的问题上,贺俭光是有责任的。

    柳静又说,贺俭光也不容易,你不要对他太不满。

    好像被口水呛了,咳了一阵,柳静接着说,没人逼你,这个婚姻是你自己要的,后悔也迟了。

    李荔枝怔怔地握着电话,好一阵没再开口,感觉头顶上那一块皮像被人捂上一层冰,凉嗖嗖中又有点麻。贺俭光有责任?之前她只是想到自己与陈护士长的狭路相逢,从没将贺俭光也摆进两军对阵中。有没责任?被柳静一说,回头一想,确实有。也许他也很辛苦地两头灭火,有苦劳了,但没有功劳,一丝半点都没有。这说明什么?至少说明他能力有限,妻子母亲都没有安抚好,致两个女人都陷于水火中。李荔枝不是别人的妻子,陈护士长不是别人的母亲,归结起来,只能归到贺俭光头上。李荔枝后悔了吗?这话太毒了,一下子戳过来。贺俭光神经发作,一纸辞职信就远走他乡,李荔枝那时都没悔过。这差不多就是自己放胆勾引来的男人,一开始是游戏,只是拿他测评一下自己的长相,弄假成真后,她是爱他的,掏肝掏肺都乐意的爱。现在呢?现在她以为自己仍然那样,可是柳静却先指出“不满”,然后又指出“后悔”。柳静话不多,但柳静用词一向很准。李荔枝捏着话筒的手掌已经渗出了一层汗,她吱唔着,明白这通电话不能再打下去了,她说,柳静,我们不说了吧。

    柳静并没有非说不可。好,柳静答。话音一落,就已经先搁下话筒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