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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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贺俭光是在走后一年回家的,那天恰是李荔枝生日。

    早晨醒来,李荔枝眼皮就一直跳。她是学医的,不相信征兆一说,就是信,她其实也没那份时间与精力了。儿子贺丰年已经上六年级了,每天早上六点半就得起床,而李荔枝必须起得更早。她六点就已经蓬头垢面地陷在厨房里了,煎一个鸡蛋,煮一杯牛奶,削一个水果,再将前一个晚上买回的面包放进烤箱热一下,然后才把贺丰年连拉带拽艰难拖起。贺丰年靠在床头闭着眼睛穿衣裳时,李荔枝又已经进了卫生间,帮他挤好牙膏,放好洗脸水。从这间到那间,她的双腿高频率迈动,几乎就是跑了,运动量必定已超过那些闲人在操场上的悠哉晨练。以前这些事轮不到她做,贺俭光只要不出_4460.htm差,就全部承包了下来,她多半只是躺在床上,卧室的门还被带上了,外面的响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反正就是无须她介入。但现在她却得一肩膀全部扛起来,做得还要比贺俭光更细心更妥帖。贺丰年不是一般的孩子,他不知道是什么鬼投胎的,有一双无神的眼,有一张忧郁的脸,瘦得风吹就倒的垃圾样。

    原先他并不瘦,由贺俭光提供食物时,有面包是面包,有鸡蛋是鸡蛋,一切照单全收。不是他那时胃口好,不好,一出生就没食欲,但贺俭光就是有办法将其驯服。什么办法李荔枝没有探究过,她躺在床上,闭眼假寐。两个她爱与爱她的男人,在她一尺之外忙碌紧张,她却可以舒舒服服缩在被窝里,懒洋洋地隔岸观火,这样的一种宠,是让人非常受用的。但她的受用,却在一年前戛然而止了。那个被贺俭光所驯服的儿子,到了李荔枝手上,却像是一下子被谁割去了某个器官,比如胃或者舌头,天下万物,从此竟挑不出几样合上他的口味,一坐上餐桌脸就皱成干菜,提着筷子蔫蔫地拨来拨去。李荔枝被拨烦了,真的想吼,却抿了抿嘴,小声说:不要拨了,没有毒。贺丰年歪一歪头,又歪一歪身子,他不会顶撞的,沉默是他的主要表情,但在沉默中执拗,不为所动。

    为什么人在脖子那一处没有生出一个机关呢?这是李荔枝那时反复冒出来的一个设想,那里如果有机关,她可以伸手一扭,打开一个口,将饭菜一把倒进,这样便捷利索,省力省气。她每天早上那般匆匆忙碌,忙了半天,往往并没有三分之一进入贺丰年的腹中,她只能一边哄,一边求。在吃饭这件事上,她完全丧失医生的职业本性,也置所有科学常识于不顾,既是贺丰年的佣人,又是他低三下四的行乞者。然后贺丰年背起书包恹恹走了,李荔枝一口气不及喘出,马上开始为自己忙碌,草草洗草草吃,一转身已经奔往去医院的路上了。

    自己的生日她是记得的,所以她特地穿起一件中式红罩衫,袖口绣着淡黄色的雏菊。因为皮肤黑,不用别人提醒她也知道,自己其实与许多明艳的颜色无法相融,她又不是柳静,可以凭天生一张白净的脸对天下所有色彩兼容并蓄。但是贺俭光观点跟别人不一样,贺俭光说过,越相去甚远的东西,放在一起,有时候越能产生奇特效果,即互补,又相映成趣。贺俭光一直给她买颜色很跳的衣服,包括这件中式罩衫。贺俭光走后,整整一年,她没有穿过,也不曾为自己买过一件衣服和一样化妆品,懒了,心懒。今天再穿,下意识地穿,不料竟像是预先准备下的。那个“冥冥之中”的说法,果然在李荔枝身上应验了一次。

    那天她在医院做了三台手术,一个是高危,一个是横位难产,一个是头盆不称。初进医院她就分到产科,后来转岗,转了一圈还是回到这里,很多东西确实就是命定的,你无路可逃。手术很成功,她的手术从来很成功。那双手以前只定位为裁剪衣soudu.org服,实在太委屈了,它们真是巧,多细的活都从来不会被难倒。作为裁缝师傅,她肯定会很优秀,而作为妇科大夫,原来她也可以这么出色,简直无可挑剔。皮肉在她手中是有优劣之分的,宛若当年,只要用指尖一触碰,她就能一下子辨认出布料的质地,刀过针走,马上柳暗花明。

    傍晚下班,她拐到超市带了些菜,是为贺丰年带的。虽是吃东西犹如上刑,在李荔枝眼皮底下,贺丰年的早晚两顿,还是无论如何都要有营养地如期进行。中午在学校托管已经吃得匆匆,晚上怎么可能再马虎?李荔枝自己却没有胃口,杂乱的情绪似一堆乱草把整个腹部都堵满了,这个日子,连空气吸起来都带着腥味,让她胸闷气堵。她的生日,本该是她的节日,贺俭光真是狠,选择这一天离去,于是这个日子也就成了她的苦难之日。

    做好饭菜,按说她必定要端坐桌旁监视贺丰年进食,现在却快快避开了。味觉其实也是有记忆的,她怕它们被唤醒,翻上来的都是一年前贺俭光亲手做的那顿生日宴的七荤八素。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荔枝一惊,回过头一看才知道是贺丰年在问。贺丰年坐在桌旁,两手却垂着,并不拿起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贺丰年又问了一句。李荔枝连忙笑起,摆摆手说,你吃你吃,我胃疼,一会儿再吃。贺丰年就站起,到书包中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白色小纸盒,方形的,远看像个小蛋糕。

    贺丰年把纸盒递过来,没有说话,脸一下子红了。贺丰年肤色与李荔枝一样,黑,非常黑,所谓脸红其实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与其是看到色彩的静态改变,不如说是看到那层皮之下血的轻微涌动,因为是母亲,所以李荔枝看得到。

    什么?李荔枝挺狐疑,接过来,打开了,叮的一声,一个东西落下了,快捷往前滚动,滚了很久,很远,才停下。李荔枝心里动了一下,过去捡起,果然是枚戒指,很轻,那份量一掂就知道是地摊上的假东西,一块钱一个的那种。可是,即使是假的,贺丰年怎么想到去买?

    生日快乐!贺丰年小声说。

    李荔枝怔怔看着儿子,突然眼前就有些虚了,晃来晃去的对焦不对。

    她是喜欢首饰的,项链、手镯、戒指,她一直都披挂得很充分。生活是需要一些象征的,身体之外有财富做点缀,让人马上就踏实了几分。以前每年生日,贺俭光都要给她买,或者这或者那,脖子手上都丰盈了,再没有多余的空间,她仍兴高采烈收下,然后藏好。藏在那里不见光,同样让人踏实有安全感。

    那么,这个贺丰年,他是要顶替父亲来抚慰与讨好她?她走过去,把儿子抱住,抱得很紧。贺丰年微微挣扎着,他显然不习惯这样,感到别扭。一直只把他当小孩看,原来已经是个小男人了。

    李荔枝把戒指套上左手无名指,没有质感,很轻飘,所镀的金色也很假,泛不出任何光泽。但她得戴,这是儿子的心意。真难为他了。吃吧!她说,妈妈生日很快乐,你多吃点,妈妈更快乐。

    贺丰年顺从地坐下,但并没有继续让李荔枝快乐,他仍然没有胃口,磨磨蹭蹭了大半小时,一碗饭仍剩一半。只好算了,只好由他去。李荔枝叹口气,她让贺丰年快做作业,然后睡觉。

    这个夜晚至此都还是平静的。屋外就是狭小绵长的老巷子,巷子里人声、车声持续不断,那都是别人的生活。李荔枝进了自己卧室。她没有开灯,木木枯坐着,在黑暗中双目圆睁。她四十岁了,之前的三十多年无论日子怎样拮据不可靠,都没有这一年这一次让她这般揪心恐惧。就好像是坐在一只小木盆里,木盆飘在海中,到处汪洋一片,四周连隐约的光都没有。这不是她要的生活。她的生活本来很好,是贺俭光带来的好,却也是贺俭光将好带走,留下来的是难以名状的疼痛,疼得近似屈辱,无处启齿言说的屈辱,便更添了几分锐痛。

    隐在某处的贺俭光,是否还记得今天这个日子,她的生日?

    眼睛很涩,李荔枝眨几下,突然想起柳静。这世上,一定不会忘记她生日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柳静。柳静比她大一岁,生日却比她早一天。也就是说,她与柳静来到这个尘世实际相差了364天。以前同桌,每逢填表格,填到出生日期时,她与柳静可以互相替对方填,太容易了,说一次就记住了。大学几年里,每年生日那天她都会收到柳静寄来的明信片,而她给柳静的,柳静也在早一天就收到了。工作后这项活动停止了,但她知道柳静不会忘掉,除非故意忘。

    这时候,外面的门响了,是钥匙转动的轻微声音。

    接着,客厅的灯亮了。

    西装革履的贺俭光站在灯光下,新理的头发上还有油光隐约闪动,鬓角青白。荔枝!他轻声叫了一句。荔枝!他又叫了一句。

    李荔枝从卧室出来,她走得很慢,很缓,风一样舒畅地飘动。走了几步,她就停下来,靠在卧室门上,慵懒地斜着身子,双臂交叉胸前。客厅里新亮起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无风无浪,夏荷一样淡泊遥远。

    一年前贺俭光离开家时,是将家中钥匙带在身上的,所以,每一天,李荔枝都没有将门反锁,她期许的就是突然间他重新归来,将门打开。他果真打开了,果真回来了;他瘦了,黑了,倦容颇多,但神情未变。

    李荔枝还是靠在门上,她没有说话,没有表情,她比自己想象的安静,安静极了。当贺俭光一步一步向她靠近,近到她跟前,然后站住,盯着她看,看了很久,突然说,我爸……死了。

    又说,前天死的。今天下午火化了。

    李荔枝脑子嗡嗡嗡响了一阵,觉得里头许多根线横七竖八缠到一起,互相使劲,扯得她太阳穴突突突猛跳――老贺死了,与老贺在同一城的儿媳和孙子却没有被通知,而销声匿迹三百六十多天的贺俭光却可以被千万里追寻回来。这说明什么?说明贺家的人分明知道他的下落,即使初离去时不知,过后,还是联络上了,而李荔枝却没有,贺俭光不跟她联络。

    另外,贺俭光上面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三人一个在美国一个在澳洲一个在香港,那些地方不搞计划生育,他们批量生产,蔚为壮观,所以,子孙陈护士长是不缺的,但毕竟贺丰年就在眼皮底下,就是撇开李荔枝,贺丰年总还是贺家的骨肉。美国、澳洲、香港的都参差赶回了吧,近在眼前的却偏偏不吭一声。

    从老贺病倒,李荔枝确实只去过医院一次,之后连个电话都没再打。要说她多么心硬似铁也未必,许多瞬间,老贺也曾在她心底闪过。闪了一下而已,马上又丢脑后了。中风病人在床上一躺二躺,离休干部有全额公费医疗作保障,好药歹药尽管往里推,就是躺上十年八年也没什么奇怪的,反正贺俭光还不知去向,反正贺俭光迟早要回来,贺俭光回来了再一起去探望也不迟。没想到,眨眼间老贺竟去了。

    老贺如果不去,贺俭光会回来吗?

    贺俭光走过来,叫了一声:荔枝!

    李荔枝后退一步,盯着他看。这个问题她要弄清楚,必须马上弄清楚,她问,你爸如果不死,你会回来吗?啊,会回吗?

    贺俭光支吾半天,眼皮垂下又抬起,问: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会回的,荔枝,你在这里,丰年在这,我能不回?但说真话,本来不会现在回。

    为什么?

    因为……贺俭光用舌尖舔舔唇,似乎在为难,一时找不出准确的词。

    李荔枝又往后退一步,她已经伸出手,她想把卧室的门猛地关上。但是,这个动作只做了一半,又蓦地停住了。她看到泪,从贺俭光眼中滚下的泪。然后贺俭光一点一点往下矮,像一截木柱一点点往土里下去,矮到半截,往下一顿,跪下了。

    贺俭光竟跪下了!

    李荔枝往前几步,又往后几步,一时失去主意似的。过了片刻,终于像棵被砍伐掉的树,呼啦啦地向前一扑,扑到贺俭光身上。哭声顿起,男声与女声混杂在一起。这个夜晚于是变得格外漫长而跌宕了。后来李荔枝一直想,如果那天贺俭光不是泪下,不是跪下去,她会有什么举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个夜晚的孤单无助,她感到自己整个躯体一在冷却,冷成了一块铁,又一点点磨薄了磨利了,渐渐往锋利的长矛大刀那个方向变化。贺俭光总不能永远消失吧?他总得回来,总得出现,他一出现,她这把刀就要霍地冲出去,猛地捅过去,鲜血四溅,鱼死网破。

    现在贺俭光果真回来了,果真出现了,可是他出现得那么突然,又那么虚弱委顿,一下子,李荔枝先是懵了,然后所有的恨意都一下了稀释在空气里了。

    她没有听到贺俭光的丝毫解释,贺俭光不解释,那天夜里李荔枝似乎也觉得语言是多余的,她肢体感觉仍然敏锐,贺俭光仍是爱她的,她知道。在她将失而复得的男人抱紧,她想,回来就好,回来就什么都不怨不恨不责怪了。那天夜色很好,不见月,苍穹间却是清亮剔透的,泛着幽蓝的光,光从敞开的窗子很无拘地落进来,使贺俭光脸上像罩着一层玻璃。有几分不真实,但伸手可触,又是可信可靠的。

    第二天,李荔枝仍是早早就起来了。送贺丰年出门时,她说了一句:晚上回来,不用掏钥匙,敲门就行了。她又说,贺俭光,对,就是你爸,他今天会回来。

    她没说真话,没说贺俭光昨晚已到家。卧室的门关着,贺俭光还在里头昏睡,这时候她不想将他唤醒。但她得将消息透点出去,透早了,贺丰年一天的课都别想听进去了,不透,傍晚回家,推开门,乍一见贺俭光,这狗东西不知会不会反应过度。

    从一出生,贺丰年就跟贺俭光更亲。还在产房时,李荔枝抱着他哭,贺俭光一接过,马上安静了。周围的人就说,荔枝啊,你白辛苦了,人家不卖你的账哩。天下家庭中,仅从长相上看,儿子像母亲、女儿像父亲,这几乎是不二的定律,但贺丰年除了皮肤外,其余的无论五官还是脸形,都是贺俭光的翻版。

    那天李荔枝打了两个电话,一是往保健院打,请假,说病了。然后,她给柳静打。

    手指头在电话键上一下一下按下时,李荔枝腹中的话跟要决堤的水一样激越翻滚。但电话通了之后,那些话猛地又消失了,很奇怪,一下子就觉得说什么都能不免无趣,真的不说也罢。喂,柳静。

    柳静说,噢,是你呀。

    李荔枝暗吁出一口气,说了一句闲话:前天生日,你搞庆祝了吗?

    没有。柳静说,这么老了,不哀悼就好了,还庆祝?

    李荔枝说,昨天我也没有。顿一下,好像突然记起,又说,对了,告诉必仁,昨天俭光回来了。

    柳静好像也没惊讶,只是静默片刻,然后短促地噢了一声,说,回来就好。

    这一通电话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贺俭光不是升官发财后的衣锦还乡,仅仅是莫明其妙消失一年后又突然重现,哪里有广而告之的必要呢?李荔枝却觉得很有必要,跟柳静的这一通电话如果不打,就好像一把扇子还折合着,上面的锦绣花纹还没有徐徐展开示人。别人也就罢了,柳静却是必须得示的,示过之后,李荔枝生活新的一页才算得上真正开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