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本站公告

    那天请过病假后,李荔枝是住到柳静那儿的。

  师范大学毕业的柳静是她中学同学,而且同桌。医大学制五年,师大学制四年,这样,柳静就比她早一年毕业,在一所中学任语文老师,学校条件不错,年轻教师每两人一间宿舍。那几天,原先跟柳静同住的那个教师恰好请婚假走了。

  李荔枝没说自己为什么要住下,柳静也没问。

  高中时,两人一张桌,柳静坐左边,李荔枝坐右边。这么近的距离,却在许多方面相距千里。她们老家东屿镇距这座城市两三百公里,离县城也有二三十公里,镇不大,紧挨一条大江,未建桥,与外界往来主要靠船。李荔枝家里没有船,却有两部车,板车,父母俩各自拉一辆,整天泡在码头上,一见有轮船靠岸,就像上紧了发条似的挤过去,抢下刚卸下的货,运往某处,挣些运费,以此养活自己和家中大小六个子女。柳静不一样,柳静母亲是小学老师,父亲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上面一个哥哥,一家人口就四个,整齐简洁,不瘸不拐。柳静今天碎花布罩衫,明天黑灯芯绒圆头鞋,后天罗纹口尼龙袜,再后天,她的口袋里或许还能掏得出一两粒水晶状的上海糖果。柳静穿新衣新裤来学校时,李荔枝从来不正眼多看,匆匆一瞥,她的目光马上就有烧灼感了,火辣辣地难受,仿佛那一眼一眼地看过去,都是给柳静鼓掌献花的。她不想长柳静的志气,可是眼睛还是管不住,她的眼角一直一直往左边歪去,她得弄清那个罩衫织的是什么图案,雏菊还是米兰?菱形还是三角形?如果腰身再往里收一点、袖口再往外撇一点,是不是会变得更好看?有一次,李荔枝实在忍不住了,趁着欠欠身子的时候,飞快伸过两个指头,在柳静的袖口那里捏了一下。袖口明显改变了形状,似乎果真就更加有形了。李荔枝收回手,收进裤袋子里,那两根手指头在暗中长久地互相对搓,仔细回味布质留下的丝丝手感。那时她的理想已经很清晰地出现了:以后要当裁缝,开家小店,挣一点小钱。她甚至悄悄地想象:哪天柳静拿着布到店里,请她裁一件罩衫时,她会怎么怎么来完成的。

  这一切,柳静都不知道。

  柳静行左走右,始终有种目不斜视的感觉。那个年代,文艺体育在学校里至高无尚,每个学校都必须有自己的拳头项目,她们的学校最大的拳头就是女篮,女篮里最不可缺少的一个人就是中力后卫柳静。柳静善远投,能背后运球,分配球线路清晰准确,在场上灵活得跟泥鳅一样。每天傍晚女篮的练习都是学校里的娱乐项目,吸引许多师生围观,操场边都是人,呼喊鼓掌此起彼伏。每逢柳静出手远投,场边就会不约而同齐声叫道,“刷!”喊声刚落,球往往恰好就到了篮边,擦板时发同悦耳的一声微响,然后穿网而下,或者在篮框上转一圈,缭拨人似的,最后仍还是从网中落下,几乎弹无虚发。常常有比赛,比赛就是全校师生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或省或市或县或乡,各级都有,接二连三。这支队伍拉出去后,大家都在翘首等待消息。当然失望的时候微乎其微,因为有柳静,有柳静出神入化的穿针引线,于是捷报总是如期而至。在场上如鱼得水的柳静,将篮球扔来扔去的柳静,她的名字也在校园里飞来飞去。有一种说法甚至很普遍地在私底下流传:这所学校可以没校长,但不能没柳静;或者说:我们宁可不要校长,也不能没有柳静。已经有如此炫目的一技之长了,又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儿,日后,柳静去部队当体育兵或者随便上哪所大学当个工农兵大学生,谁都知道是件不容置疑的事,柳静不去,天理都不容。至于拉板车的后代李荔枝,李荔枝在心里放眼一望前程,马上就沮丧得要死。对于柳静,她说羡慕真是太轻了,可是说嫉妒呢?李荔枝又不肯承认。

  要算年纪,李荔枝比柳静小一岁,可是两人哪里仅是这一岁的差距啊!李荔枝很清楚,她不如柳静,差太远了,除了文化课。但整个中学阶段,文化课跟弃儿似的,谁在意了?各种文件反而像是主科,学了又学,读了又读。但李荔枝不一样。英语课没人听,李荔枝听了;数学书没人读,李荔枝读了。在懵懵懂懂之中,好像有神明暗暗指点,反正李荔枝一片混乱之中,将学生把书读好这个本份坚持了下来,后来她对此多么庆幸。高中毕业后,她其实真的已经去拜师学裁缝了,学了一年,一块布在手中都差不多已经可以拿着划粉在上面划来划去,再举着大扬剪断然下刀子了。她发现自己真是吃这碗饭的料,手巧极了。而柳静,走出中学校门的第二个月,居然她父亲就出问题了,还很不雅,是作风问题,跟公社的女会计搞腐化,被女会计的丈夫堵在门里。事情闹大了,衣冠不整的革委会副主任就被撤了职,这时候再帮柳静弄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自然就难于上青天了。那时李荔枝心里真的有过不易觉察的兴奋,她自己解释兴奋的原因是缘于“腐化”这两个字。革委会副主任与女会计,一个领导一个群众,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居然就腐了化了,真是令人浮想联翩。她想,看来柳静惨了,柳静篮球打得再好,军营与大学之门都别想再为之洞开了,柳静最多只能跟她一样做个普通人,想办法在普通的日子里,找到一碗平凡的饭吃,寻到一个庸常的男人嫁掉。

  如果不是那场高考,一切肯定只能这样。

  但高考潮水般说来就来了,说恢复就恢复了。别人捶首顿足在那里抓狂,后悔大好时光都荒废掉了,李荔枝却从从容容地考上医大。

  柳静也考上,却比她差,不过是师大。师大与医大,听起来差别不大,但录取线说明问题:后者比前者高近20分。接到录取通知书时的扬眉吐气,一直到今天都那么清晰可见,那算不算是李荔枝一生中的第一个高潮?肯定算。也是李荔枝一生中第一次超过柳静。现在她恋爱了,而比她大一岁的柳静却尚未,这应该算是第二次取胜。

  夜里睡下后,躺在黑暗中,李荔枝说起贺俭光,先说长相,再说为人。李荔枝说,我真是走狗屎运了,碰上一个这么爱我的男人。他现在在单位里很受器重,市委办公厅起点那么高,不要多久,副科正科副处正处,一步步可能就上去了。

  柳静问,正处是多大的官?

  李荔枝就笑起。柳静比她早毕业,早涉足社会,却仍是这么幼稚可笑,对仕途上的事竟一窍不通。她说,我们副市长不过副厅级的,正处比副厅级低一级。其实她知道,贺俭光现在不过一个小干事,从干事到正处,还需非常漫长的跋涉,但说一说未来蓝图不是挺让人神清气爽的事吗?柳静,她喊一声,我可能要结婚了哩。

  柳静没有应,气息一呼一吸的很匀称有力。

  哎,说不定我很快就结婚姻哩!这一次,李荔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她知道柳静已经睡着了。她请病假,她住到柳静这里,她不将行踪告诉任何人,不是为了逃避,也不是为了躲闪,她需要找个地方理一理头绪。头绪不难理出,如果说之前她心里还有点杂乱无绪的话,跟柳静说话的过程中,她已经很明确了。她甚至开始后悔,至少应该跟贺俭光说一声自己去哪里了,他找不到她,该着急了吧?

  她开始盘算:明天早早就回医院,先换身衣服,然后马上去找贺俭光。没想到一到门口,贺俭光已经飞扑过来,伏在她肩头,泪流满面。

  但接下去两人并没有马上结婚,不是他们不愿,是医院不肯,医院自己定了一个土规矩:未婚女医生分配进来一年之内不许结婚。医院有自己的道理,毕业第一年还不能单独当班上岗哩,一结婚一生孩子,精力分散了不说,单时间就七零八落了。

  这事李荔枝并不急,真要结,陈护士长那道坎其实也还没越过哩。

  那次登门之后,她没有再到贺俭光家去。在医院里跟陈护士长避不开,也就不避了,该说话该办事,都以工作规范为准则,旁人若不注意,都不一定看出奥妙。但她清楚,她跟她,贺俭光最亲近的这两个女人,已经是永世不可调和的天敌。有消息说,陈护士长托谁给贺俭光介绍了哪个哪个女子,都貌若天仙,又纵恿周围的谁谁谁向贺俭光靠拢,甚至主动出面热乎乎地铺路搭桥。那个谁或者谁,其中也有保健院的女医生,相貌上其实未必个个都胜李荔枝。由此看来,陈护士长嫌的已经不仅仅是她的长相,甚至包括整个人。做同事可以,一旦要打开门成为一家人,滋味原来就不同了。更关键的是,这个同事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居然将爪子阴森森伸进家门,可是作为一向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著称的陈护士长,却半点风声未获。如果是她,她李荔枝自己是婆婆,是否也会肝火四起?

  随便,再大的火现在也烧不着她了。

  贺俭光一句都没有再提起家中父母,但李荔枝知道,他一直不松劲,他坚持着,差不多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李荔枝周围筑起厚厚的保护层。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怕的人反正不是李荔枝。

  这样捱过一年,该恩该爱都一如暨往。然后洞房花烛如期点燃。

  婚礼没有正式操办,贺俭光只是分别订了两桌酒,一次请朋友,一次请同事。同事以薛主任为主宾,薛主任个子不高,却有模有样,一直都有好行头,衣洁鞋亮,有型有款。此时薛主任的千金已经出生了,有一个娇贵的小名,叫甜汁,据说非常漂亮聪明。薛主任端着酒杯满面红光来敬酒时,一连喝下三杯,说是一杯敬贺俭光的热心,一杯敬李荔枝的热情,这都是指那次他带太太余致素去医院做孕检的事,第三杯他敬媒人,就是自己。他说,我在恰当的时机,娶了个恰当的女人,又在恰当的时候,制造了一个美丽的孕事,然后,才有在恰当的地点,让两个恰当的年轻人从茫茫人海中脱颖而出,撞出火花。

  在场的人都受到感染,鼓掌或者起哄。贺俭光则是伸过手,将李荔枝一把揽住,又用脸颊在她额上蹭几下。那一刻,李荔枝笑脸如花。书上写的所谓的伟大爱情,大致也不过如此了吧。她确实没有想到后来会变,变成那么不堪。

  婚后的第二星期,李荔枝介绍唐必仁与柳静见面。

  就是在那天的酒桌上,李荔枝第一次见到唐必仁。薛主任来敬酒时,旁边站着一个削瘦的年轻男人,安安静静地看着李荔枝,看着周围。别人笑起闹起,他微微笑着,动动嘴唇,还是安静。一个热闹地方的安静人,是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的,因为特别。李荔枝马上想起另一个人,就是柳静。她与柳静同桌那么久,没吵过没争过,和平共处,相安无事,但也从不亲密。大学毕业后,鬼使神差,两人竟又分到同一座城市来,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种特别的亲近感。当然,亲近感主要还是李荔枝自己心中汪洋的东西,反观柳静,柳静淡淡的,有也行没也行的模样,李荔枝没意外,也不介意,反正这就是柳静的风格。柳静在篮球场上身子那么剧烈地奔跑跳跃,别人看上去,仍觉得她是安静的,真是非常奇怪。想来想去,就是那个静,是静在骨子里的,骨子里的水波不兴,这个唐必仁想必也是吧。两个类似的人,进同一间屋子,很合情合理,也顺理成章,像老话所说的:天造地设。

  关于做媒一事,贺俭光不是太赞同,他的观点是世上最不保鲜的其实就是婚姻了,以后若是那两人有个是非长短,同一单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毕竟难免生些歉意,心里别扭。可是李荔枝正处于幸福的巅峰期,人一幸福就格外仁慈,格外善心洋溢,所以她坚持己见,她跟柳静说了。柳静想都没想,脱口就说:随便。这么轻易就拿下柳静让李荔枝颇受鼓舞,她再逼着贺俭光跟唐必仁说,唐必仁轻笑一声,回答也很随意:那就见见吧。

  两人见面了,来往了,结婚了。这事给李荔枝带来强烈的成就感,她的朋友与贺俭光的朋友成了一对,两对人排在一起,李荔枝心里马上就有优越感横生。她与贺俭光是自由恋爱的,而且东风还那么恶,千难万阻都被逐一踩到脚底下的;而柳静与唐必仁,他们不是水到渠成的,不是瓜熟蒂落的,不过似传统男女,被媒人搭出桥牵出线勉强扯到一起,不过是成个家,过过日子,就像河滩上两块其貌不扬的卵石,黯然,恬淡,似是而非。

  李荔枝在脑中不时让一个两颊绯红、嘴角大痣、走路摇三晃四、说话尖声细气的女人栩栩如生,那是戏曲舞台上典型的媒婆形象,那是她,李荔枝。这么一想,她总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她被自己逗得忍俊不住。

  那些年真是李荔枝一生最好的时光。

  有贺俭光的日子,时光才是美好的。

  李荔枝悔死了,如果当年贺俭光弃职下海时,她能反对,能阻止,能拼上命惨烈哭闹,应该一切照旧,一切都还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