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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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李荔枝反对过,阻止过,也花费力气地哭过闹过,那是十三年前,儿子贺丰年都已经读小学五年级了。也就是说,贺俭光是在跟李荔枝结婚十二年之后,突然离去的。

  那时薛主任还是市委办的主任,那么多年过去,没升上去,也没腾出位子,像颗螺丝钉似的卡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人要在一个位置上呆久了,通常都能呆成精怪,上天入地,法力无边。薛主任法力对上没用,对下却是威风八面。贺俭光与唐必仁前后脚大学毕业,资历相近、学历一样、背景皆无,但对两人的态度,薛主任却是天壤之别。唐必仁私底下跟单位里的其他人都不来往,跟这个薛主任当然也不例外,就是在上班时间里,除了必要的对话,多余的闲话,真是一句都不会有。而贺俭光却不一样,因为有当年帮着带薛主任老婆去医院找人做产检以及后来的分娩垫底,两人无形间已经亲密了几分,八九年下来,这种亲密有增无减。贺俭光今天去薛家聊聊天,明天捎什么土特产给薛太太薛公主,多少也算心腹之人了。贺俭光在“心腹”的错觉中陷得非常深,以为必定如此,绝对无误。薛主任看上去也很认同这个观点,市委办共有两个副主任,其中一个岁数大了,逼近退休前,薛主任曾对贺俭光说,年轻人,这次该轮到你了吧,有兴趣吗?薛没有提谁任副主任的权力,但他有推荐权,领导来征求意见,他可说好话,也可说歹话,倾向性至关重要。有兴趣吗?这话分明是个挑逗,谁会没兴趣呢?即使唐必仁那样的人,看上去仿佛清心寡欲不问仕途,其实那不过是他明智,知道怎么也轮不到他,索性表现得淡漠一点,还不至于伤自尊心。贺俭光不同,这么多年他挽着袖子冲锋陷阵为了什么?他精力能力魄力都如同待价而估的猪肉一样,赤裸裸摆在案板上,急切地等着被买主看上,分秒都没有悠哉过。说白了,副主任的位置他已经惦念很久了,但如果薛主任不说,他也仅仅放在肝肠深处七曲八弯悄然惦惦而已,如同暗中想象着跟哪位美貌女明星一起上床一样秘不可宣。如今被薛主任一说,犹如一声惊雷当空炸响,一切顿时就非常明朗化,前程正徐徐走来,连单位里的舆论都开始向他一边倒过来。可是,最后老副主任退了,新副主任上任了,上任的人却不是贺俭光,而是从郊县调来的一个副县长,薛主任的党校同学。再一打听,竟是薛主任极力引荐来的。

  那一天贺俭光坐在办公桌前思量了很久,抽下一整包香烟,然后,他推开薛主任办公室的门。他表情很平和,用词也不激烈,拖腔拖调的,仿佛来请示工作。他问薛主任,既然当时已经打定主意要帮那个党校同学的忙,为什么还要虚送一个人情过来,问有没有兴趣?薛主任端起桌上的茶杯长抿一口,咽水的声音咕噜咕噜响,然后好像很困惑地瞪大眼,反问道:呃,我有这么说过?

  贺俭光当天下班回来,脸色铁青,一进家门就把手提包重重摔到沙发上,然后说不干了,老子要辞职下海。

  海是那么好下的吗?李荔枝当时就说不行。无商不奸,你贺俭光连一个薛主任都没搞定,都被坑得一楞一楞的,还怎么搞得定无边商海上的无数苍生?

  贺俭光说,总比现在好吧?现在这地方是人呆的吗?不想当将军就不是好士兵,可是如果通往将军的路上,不是明枪明炮、明险峰明深渊,不是可以自主地凭真才实学去奋争去跋涉,那还有什么奔头?一切受制于人,一切黑灯瞎火地玩三岔口,该点头该哈腰该讨好该奉迎,能做的都做了,做了十几年,可是最终还是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这样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妈的,狗都不如!

  李荔枝眉头皱起,声音陡然提高:连唐必仁都能呆,你为什么不能呆?连唐必仁都能忍,你为什么不能忍?

  贺俭光走过来,张开手,想抱住李荔枝,却被李荔枝一把推掉。李荔枝很生气,气来自两方面,一方面当然气薛主任,当初薜主任的老婆余致素三十三岁才怀孕,高龄产妇,胎位不正,胎心不好,妊娠中毒,脚肿得像果冻;接下去剖腹产,再后来那个干瘪瘦小的小东西今天发烧明天拉稀,三天两头都是毛病……哪一次他们到医院,不是李荔枝笑容可掬地开山辟路、跑前跑后?在巴结薛主任的征途中,李荔枝也自觉自原成为一名呕心沥血的选手,协同贺俭光一起进行一场混双决战,战了半天,不过白辛苦了,不过被利用了。这个狼心狗肺过河拆桥的薛某某!

  另外,李荔枝也气贺俭光。

  江山又不是薛主任的,这座城市比薛主任大的官何止一个两个,为什么别的人不去靠拢?别的人,比如市委书记、副书记,市长、副市长,哪一个人哪怕仅吭一个声、撑半个腰,他薛主任还有胆在那里玩瞒天过海的游戏?还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他妈的!

  李荔枝用力挥一下手臂,大声说,不行,不能这么窝囊!

  李荔枝又说,就是唐必仁被人这么欺侮了,也一定会跳一跳脚、咬一咬人哩,你为什么不跳不咬,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败下阵来老实服输了?你难道连唐必仁都不如?

  贺俭光坐到沙发上,一声不吭。

  那天晚上贺俭光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没怎么睡。天亮时他眼皮肿肿地起来,不过看上去倒没有了沮丧,眼光里反而隐约波动着几分莫明的亢奋,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似乎也挺正常的。李荔枝暗松一口气,以为这事过去了,以为所谓下海不过是赌气说说而已。几天后是周末,周末恰逢李荔枝生日。贺俭光一大就去市场,买回一头黄瓜鱼,两只花斑蟹,一斤土鸡蛋,半斤青皮羊肉以及一根白萝卜。然后也是贺俭光下厨,将鱼蟹肉蛋蒸了钝了煮了。李荔枝从小到大都迷海鲜,又对羊肉胃口独具,这一点贺俭光很清楚。贺俭光给陈护士长当儿子的二十多年里,凡事都无需他动手,吃穿洗刷陈护士长全包了去,但娶了李荔枝、两人过起小日子后,贺俭光每天一下班总是冲进厨房洗漱煎煮,大展才华,而将李荔枝死死挡在厨房之外。当医生太累了,一整天班上下来,屁股说不定在椅子上都挨不着几分钟哩!他总是这么说。所以那天李荔枝没觉得有异样,她挺受用的。按惯例,那晚在床上夫妻也很热烈地恩爱了一场,交谈的话题也很轻松广阔,从小时候的成长趣事,到大学时的种种闲闻,再从当年在医院初认识,到之后两人交往的起伏波澜,不一而足。这些内容以前不是没说过,说了,说过很多遍,但重新再说,还会有新的着力点与兴奋点。人与人就是这样,彼此的关系单凭说话量就可大致判断出来了,不投机的半句都嫌太多,而一旦水乳交融,滔滔不绝的不过是鸡毛蒜皮也仍然兴致盎然。

  也就是说,一直到那天晚上,李荔枝觉得贺俭光与自己仍然是水乳交融的,没有丝毫异常。但第二天一觉醒来,李荔枝发现屋里顿时空了,环顾半天,没找到贺俭光,找到的只是一封长信,是贺俭光留下的。

  信的内容不复杂,一是告诉李荔枝他已经辞职,辞职信今天会直接寄单位;二是表达对李荔枝的感情,为了让她出人头地脸上有光,贺俭光说自己一直剥筋扒皮、当狗学猫地努力,试图尽快出人头地;三是叙述对仕途的厌倦,觉得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这么多年,哪一脚都没踩出踏踏实实的感觉来,太憋屈了;四是请李荔枝放心,他这一去没有退路了,但不会轻生,不会自暴自弃,只会更发奋苦拼一场,然后衣锦还乡;五是关于日常事务的,李荔枝与婆婆几乎不往来,李荔枝一个人带儿子贺丰年很辛苦,李荔枝在医院里拼职称争岗位很辛苦,诸如此类。贺俭光说,你别把自己累坏了,悠着点,等着我回来,我回来了,给你买车买房,让你锦衣玉食,你就可以悠哉享清福了。就是这些,到此为止,至于去哪里、去干什么、去多久,却只字不提。也就是说,他是披着黑衣遁去的,像在玩一场游戏。

  李荔枝捧着信,愣了半天,嘴咧大,越咧越大,终于像被人猛地刺了一刀,尖利地惨烈地恒久地纵声大哭。

  他们住的是贺俭光父母的房子。陈护士长很早就为儿子买了一套新房子准备结婚用,但贺俭光结婚的对像是李荔枝,陈护士长就改变主意了,她拉着丈夫一起去把新房子享用起来,旧房子估且留给儿子儿媳,爱要不要,随便。旧房子在一个颇有历史的小弄巷里,陈护士长的祖上世代簪缨,单满清一朝,从国子监祭酒到巡抚到县令可以罗列成行,也算豪门阔户了,只是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风吹霜打,连黄花梨木的雕花门窗都已经破旧了,老鼠蟑螂爬来爬去,蜘蛛四处寻机结网。那天李荔枝就是在这样的房子里哭的,哭声传出,邻里街坊都是老相识了,他们刚开始以为是哪家电视里传出的,再细听,哭声很真实,一点都没有经过机器的放大共鸣。循声而去,倾听半天,心里很诧异,原来整天笑咪咪的像泡在蜜罐里的贺家媳妇也能弄出女冤鬼似的凄厉嚎叫来。

  李荔枝的日子在那天断成两截了。之前,她对贺俭光在仕途上的跋涉是有期待的。她不是生在官宦之家。她父母是拉板车的。她从小就缺衣缩食过着寒酸的日子,她过够了,一旦贺俭光闻达于诸侯了,她在父母面前,在兄弟姐妹面前,在同学朋友面前,脸上就能散发出应有的光芒。她肯定直接或间接对贺俭光表达过这个企图了,用词可能还很遒劲,语气可能也很铿锵。如果贺俭光心中腾达的欲望有三分的话,她又有意无意地把那七分的火给烧起来了,烧得沸腾,结果把贺俭光给焚了,把这个家给毁了。她那天的哭,有一半是为了这个,她真是后悔死了,真是悔叫夫婿觅封侯。她的生活有一个贺俭光原来就足够圆满了,就可以让她每天嘻嘻哈哈笑声不断,贺俭光一走,就是全世界都给她,也失去任何意义。

  为这事柳静来找过她。

  柳静是从唐必仁那里得到消息的,来了,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李荔枝。李荔枝打开家门之前,眼里还蓄满了泪,看到柳静,脸颊一松,泪猛地又要往外涌,突然就一顿,像有人重重打来一巴掌,像一道闸门刹时关下,总之泪是止住了,一下子消去。你有事吗?她居然反问柳静。柳静说,世事难料,你自己要保重。李荔枝这时笑了一下。柳静又说,太任性了,男人不能这么任性。李荔枝还是笑一下。任性,柳静用词真是准确,柳静用词一向总是这么准确,李荔枝本来一直要为贺俭光的这个荒唐举动下个定义,可是她心乱如麻,怎么都无法准确概括,被柳静一说,说到要害上了。区区一个副处长而已,机关里很大程度上玩的还是排排坐吃果果,这次没有,反正迟早也会有轮得上的时候,何至于前程尽弃掉头而去?一个男人,泰山压顶都该不腰弯,胯下之辱都可以坦然接受,忍一忍,咬咬牙,都可以当成能量的积蓄,熬到云开见日出之时,再卷土重来也不迟。对阵的双方尚未真正进入短兵相接,一方已经径自盔甲丢弃、斗志丧失了,是自己溃不成军的,让仇者快亲者痛,这不是任性是什么?任性的人是不成熟的,而之前,真没发现贺俭光有这毛病,看上去似乎也爽爽朗朗一往无前,但那是因为没细究,如今终于定睛一看,竟看到皮囊深处的四面破絮。一直以来,他活得太顺了,在精明能干的陈护士长翅膀底下活得太风和日丽了,包括他自己在内,人人都以为他的生命到处是春暖花开的迹象,其实不过是空有一个华丽的外壳,内里却虚弱得不堪一击。

  但这些,李荔枝宁肯烂在肚子里,化成蛆、咬穿肠,也不想跟人说,尤其不想跟柳静说。柳静是谁?是老乡,是中学同学,是一道竖在她跟前的刺眼横杆。柳静家庭比她好、特长比她多多、衣服比她漂亮、性情比她骄傲,总之柳静一切都成为她的反衬,衬得她心里畏畏缩缩,大气都难有长出的时候。考上医大,她本来以为终于胜过一筹,可是返身看柳静,柳静根本就不以为意,柳静甚至不无同情地问她:医院那么脏,以后你怎么过日子呀?这句话至少透露出柳静觉得自己教书育人比救死扶伤更有意思、环境更洁净雅致的想法,又居高临下了。而且,因为读医大,她分明比柳静迟毕业了一年,迟毕业也就迟赚钱。当柳静已经能够用自己的工资出入百货商店自由购买衣裳化妆品之时,她还在为每个月从父母手中拿到的有限的生活费愁眉苦脸。直至有了贺俭光,直至跟贺俭光蜜儿似的恩爱成那样,李荔枝才真正拔直了腰杆,才终于也能俯视一次柳静。

  可是,贺俭光却走了,走得这样突兀而且不可理喻。

  李荔枝叹了口气,叹得悄然无声,而脸上,仍挂着清风朗月般的浅笑。这是初秋一个晴朗的日子,窗子外一地的阳光精亮刺目,似比夏日更添几分蛮横霸道,透着一股即将退出统治地位的绝望与恼怒。同一天空下,同一季节里,一向对她款款呵护有致的贺俭光,也沐在同样的阳光中,孤身前行,飘泊无助。他这是犯了什么病啊!柳静,李荔枝叫了一声,男人都是什么古怪的动物啊,他们简直就跟孩子一样的哩!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还伸过手,在柳静的肩上拍了拍。你家必仁怎么样啊?他有没说,市委办接到贺俭光的信有什么反应?炸了锅吧?

  柳静说,炸了吗?不知道呀。不过谁不意外呢,很意外。

  李荔枝问,都说什么了?

  柳静摇头。

  什么都没说吗?

  说总是会说的吧,但我怎么知道呢?说到这里,柳静歪着头,轻轻叹了口气。\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