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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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荔枝认识唐必仁在柳静之前。

  二十多年前,市委办公厅前后脚分配进两名大学生,一个削瘦,一个健硕,削瘦的是唐必仁,健硕的是贺俭光。而那一年,李荔枝也恰好从医大毕业了,这座城市无亲无戚无根无基,却莫名其妙被分配来,进了市妇幼保健院。要说缘份,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微妙。人的命运其实不过是上帝随意下出的一步棋子啊。

  报到的第一天,李荔枝差点就掉头而去。

  保健院里女医生居多,加上护士,加上女病人,放眼望去,此起彼伏遍地女性。在她们中,李荔枝仿佛是牛奶中的一粒芝麻――这个比喻是李荔枝自己的想出来的,她发现了别人打量她时,眼中不约而同总是强劲喷出诧异,诧异她的皮,诧异她的五官。

  李荔枝很黑,就是揭开那层皮,里头的肉还是黑透三尺。从小到大,她有很多外号,全是跟黑字相关的:黑芋、黑球、黑东屿。她的家在距这座城两三百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镇子的名字叫东屿。一个人,当她顶着固定不变的同一色泽的皮肤生活了二十多年,本来自己也渐渐麻木了,周围熟悉的人也早都适应了,突然换了一个地方,突然进入新的一类人群,这里到处白花花的白大褂和一张张花红柳艳的脸把她一反衬,一下子就仿佛有人拿根大棍子,从头顶上狠击下来。

  而她在中学时还曾被人叫成越南妹。厚唇、高颧、深目,眸子乌漆,她的五官确实有点剑走偏锋的味道。难看吗?从来没人说她难看。可是好看吗?也从未有人正面称赞她为美人。其实所谓诧异,也可以当成惊艳理解,可是初来乍到的李荔枝没有这个自信,她对那种目光的第一个反应是“嘲笑”,第二个反应是“蔑视”,第三个反应要隔很久,缓缓地想了半天,有时又完全颠倒过来:她们会不会是嫉妒呢?当然最后一个反应是她悄然暗想的,想得犹犹豫豫战战兢兢又忿忿不平。

  这时候贺俭光就出现了。

  在五楼产房外的走廊上碰到贺俭光,是李荔枝来保健院报到后的第二个星期。那天天气不好,有迷蒙小雨,雨中所有的景物都刹时抑郁了,灰暗的走廊像一条废弃的旧地道。李荔枝从产房出来,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男人向她走来,脸上有笑,露出一排洁净的牙齿,轻声说,你好,请问陈珍护士长在哪?

  护长在手术室。说完,李荔枝抬头望了男人一眼,她看到这个男人二十六七岁,眉偏粗,眼偏大,眼皮的褶子深且长,仿佛是手术刀割出来的,相当欧化。男人眼睛一大就有一览无余之嫌,丧失欲说还休的神秘感。浮动在李荔枝心里的那双眼是杜秋先生也就是日本高仓健的那双眼,细细的,小小的,冷冷的,貌似拒人千里之外其实情深似海的。但一瞬之后,李荔枝突然滑过一个想法,有点恶毒,有点轻率,有点恶作剧,但也不由自主。她脚步本来急匆匆的,却猛地停下来,扭过头来,她笑了一下。

  在二十多年前这个细雨迷蒙的天气里,李荔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轻率举动后来竟漫无边际地左右了她日后的全部生活。

  那天,她其实不过是想做个试验。

  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他眼太大了,不合李荔枝胃口,但如果用通俗的审美标准来评判,他还算相当英俊,而且健康,发达的胸肌一团团从紧绷的衣服底下浮起来,像头马。李荔枝心里暗暗做个盘算:如果把英俊的年轻的男人当成一把称呢?如果把自己的相貌放上去称一称呢?她想给自己的皮和五官称出一个结论来。

  所以,笑过之后,她又柔软地问:请问有事吗?

  男人看着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说,能不能麻烦你叫她出来?

  她沉吟了一下,转过身去了手术室。一会儿护长出来了,一路小跑,神色忙乱,表情参差。护长喘着气对走廊上的年轻男人匆匆说了两句,然后马上就边后退着往手术室去,边指着随后跟来的李荔枝说,让她带你去。荔枝,这是我儿子,贺俭光!他单位领导的老婆来做产检,麻烦你带到三楼门诊找林医生。麻烦了,王医生的这台手术没完,我走不开。真的真的,唉!

  李荔枝怔在那里。没想到是护长的儿子!

  护长在科室里的地位一直比较特殊,没有医生的权威,却比医生更能呼风唤雨。凭心而论,从她第一天到医院起,护长都没有为难过她,相反,许多时候对她似还多多少少迁就一点呵护一些。在这座城市李荔枝没有任何亲戚,仅有的熟人,不过是几个各自在新生活新岗位上为立住脚而慌乱忙碌的中学同学,彼此连靠到一起互相取暖的空闲都不多,因此她是单薄而孤独的,有人送一丝暖风,就被当成整个春天降临了。而她,怎么能拿护长的儿子开玩笑?

  她安份下来,老老实实带贺俭光下楼。

  那时医院上下楼仅有一台又粗又笨又慢吞吞的陈旧大电梯,主要用于运送危重病人或临产孕妇,行人都更愿意走楼道。李荔枝在前面走,她穿着斜坡跟的布鞋,踩在地面悄无声息,却感觉到从后脑勺到后背到后脚跟,陡然就沉甸甸了起来,好像一下子附上重物,让她整个人往后坠,时时要仰天倒下似的。原来一个人的目光也是有份量的,这是她后来意识到的。走在她身后的贺俭光,那双很欧化的大眼在楼道上成了一挺机关枪,火力非常集中,突突突喷出子弹,全部打在李荔枝身上。

  贺俭光带来的人已经等在三楼,姓薛,市委办主任,主任的老婆叫余致素,三十出头,偏高龄的孕妇,气色不好,腹部还不见隆起。李荔枝把他们带到林医生跟前,做了一番介绍,然后她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她点点头,打了招呼,转身就退出去。走时,她的脚步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轻快了,有点莫名的滞涩。走到楼梯口,正要拐上楼,背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喂,你好,请等等。

  李荔枝并不以为是叫自己,但猛然间她心一跳,回头看去,果然是贺俭光追上来了。

  他略略有些无措,手一摊说,我在里头,有些……不合适。

  李荔枝卟嗤一声,大笑出声。这个笑很由衷。女人产检,另一个无关的男人当然不合适在里头。但是他退出来后,追上她,跟她说话,这个举动合不合适呢?或者说有没有其他深意呢?

  我妈刚才叫你荔枝,这是你的名?

  是,姓李,李荔枝。

  不好意思,今天麻烦你了。

  李荔枝说,唉,这么客气!

  我们主任结婚好多年了,好不容易老婆才怀孕,一听说我妈在保健院,就让我带来。有熟人好办事嘛。真的非常感谢,谢谢你。

  李荔枝注意到,贺俭光的发音很靠后,这在南方人中并不多见。南方人说方言时,大都在舌尖处发音,所以声音薄薄的,没有共鸣腔。她说,你声音蛮好听的。话一出口,她猛地一惊。尽管是句实话,但她也不该冒然说出去的呀。那个试验已经未遂,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想法而已,她早就放弃了。投鼠还忌器哩,她一个新人,立足未稳,风中小烛,怎么敢得罪在医院中枝繁叶茂几十年的一个护士长?可是她分明又感到仿佛有根棍子,已经悄然伸进她胸腔,自己找了个支点,猛地往上一撬。她想,终于,有什么事情也许要发生了。

  其实没什么大事,无非男婚女嫁。

  第二天贺俭光就打来电话,说有票,是一场市女排对抗赛,请她去。贺俭光说,是这样的,这是我们薛主任的意思,他很感谢你,让我给一定把票给你。不要见怪啊。

  李荔枝说,没有见怪。

  她心里不免暗笑。薛主任的意思?薛主任要感谢?要谢也得谢护长去,就是贺俭光他妈。李荔枝皱皱鼻子,她没有马上答应,她打算得稍作犹豫之后再回答好,而且那个好字不能说得太轻盈顺畅,它得有飞越万水千山的艰涩与困苦,总之得稍稍装腔作势一小会儿,好像有点拿不定主意的娇喘样。没有人教过她,但她懂得必须这样。这是本能。

  最后反正李荔枝还是去了。

  其实不在乎内容,主要是形式。两人的交往在一场水平难以恭维、喊叫声却嘈杂混乱的排球赛中拉开了帷幕。此事贺俭光没向母亲汇报,李荔枝也没向陈护士长透底,像一阵微风从树梢刮过,恬淡,婉约,柔美却又自然而然。

  女排赛之后,两人的约会继续着,而且频率越来越勤,分分秒秒都恨不得粘在一起。终于到要谈婚论娶了,贺俭光拉着她手回家一摊牌,陈护士长半天眼珠子都无法转动。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你们是什么意思?陈护士长一串地问,脸都绿得出汁。

  李荔枝老老实实的坐在一旁。她没想到陈护士长反应这么剧烈。她毕业来报到的那天,陈护士长第一眼见到她时,露出什么表情了呢?医院里的其他人,张医生或李护士那种诧异的样子都还刀刻斧凿般留在李荔枝脑中,陈护士长的却丝毫没有印象了,居然忘了。她低着头,绞动自己的手指头,默默在心里给陈护士长找反对的理由。是啊,医生这个职业不是不好,挺好的,哪个人能保证自己永远无病无灾万寿无疆?人得向命运低头,很多家庭因此都盼着借婚姻搭上医务界人士,卫生局局长或者医院院长当然最好,再不济第一线上的医生或护士也行,总之是以备不时之需。但陈护士长不一样,她在医院已经累了一辈子,从青春年少到人老珠黄,对药对针对伤口血液对满天弥漫的消毒水味道等等,真是已经厌烦透顶,将来一退休,本可以眼不见为净,可是如果家里还要半途再引进一位,怎么能不见?怎么能净?到死都别想跟白大褂脱净干系。

  这时候她听到陈护士长说了一句话,如果陈护士长不那么说,或许见人家家长那么反对,她即使为了自尊也会考虑算了,考虑急流勇退了。孤身一人在这座城市,在这家医院,她真的害怕得罪陈护士长,得罪不起啊。但是陈护士长那么说,她就改变主意了。

  陈护士长说,长成这样的女人你也稀罕成这样,疯了呀!

  就当着李荔枝的面啊,这样的话居然出口了!这样的话说得如此肆无忌惮,说明陈护士长已经恼羞成怒,已经破釜沉舟,已经不惜一切代价,也说明之前的客气与和气其实是假的,从根子上对李荔枝长相她还是非常不屑与鄙视的。李荔枝听到自己心里咚的一声,是什么东西开裂了,很疼。她怕自己哭,咬住唇,仍是一句不吭地坐着。现在她不走了,贺俭光就是被他母亲招降了,她也要死活拖住一阵,拖得彼此都皮开肉绽不得安生,总之不能走得那么便捷。她那么好欺侮吗?过招还远远没有开始哩。

  贺俭光说,妈,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陈护士长马上吼起来,难听吗?你怎么不嫌她难看?

  贺俭光说,不难看呀,我觉得她长得特别的,很耐看啊。

  第一次,李荔枝终于听到有人用“难看”来概括她了,也是第一次,听到了“耐看”。原来是耐看!李荔枝猛又记起那个未遂的试验,那一瞬间一直忍住的泪终于从眼眶中爬出来,顺着鼻翼,往下滑落。贺俭光慌了,掏出手帕帮她擦。泪擦干了,李荔枝站起来了,她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她说对不起,我先走吧。

  她走得很快,很坚决,不待任何人同意或不同意就已经到了门外。

  接下去的三天,李荔枝请了病假,她不在医院的宿舍里呆着,住到了另外地方,贺俭光要找,也无法找到。

  第四天,她回来上班了,一走到医院门口,就看到贺俭光胡子拉杂地站在那里。贺俭光是飞奔过来将她一把抱住的。她听到肩头传来微微的抽泣声,她的泪也下来了。那一刻她跟自己说,就是不走,就要嫁给这个男人,一辈子做他的老婆,顺便也当那个飞扬跋扈老女人的儿媳――难看的,眼中钉一样的儿媳。

  二

  那天请过病假后,李荔枝是住到柳静那儿的。

  师范大学毕业的柳静是她中学同学,而且同桌。医大学制五年,师大学制四年,这样,柳静就比她早一年毕业,在一所中学任语文老师,学校条件不错,年轻教师每两人一间宿舍。那几天,原先跟柳静同住的那个教师恰好请婚假走了。

  李荔枝没说自己为什么要住下,柳静也没问。

  高中时,两人一张桌,柳静坐左边,李荔枝坐右边。这么近的距离,却在许多方面相距千里。她们老家东屿镇距这座城市两三百公里,离县城也有二三十公里,镇不大,紧挨一条大江,未建桥,与外界往来主要靠船。李荔枝家里没有船,却有两部车,板车,父母俩各自拉一辆,整天泡在码头上,一见有轮船靠岸,就像上紧了发条似的挤过去,抢下刚卸下的货,运往某处,挣些运费,以此养活自己和家中大小六个子女。柳静不一样,柳静母亲是小学老师,父亲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上面一个哥哥,一家人口就四个,整齐简洁,不瘸不拐。柳静今天碎花布罩衫,明天黑灯芯绒圆头鞋,后天罗纹口尼龙袜,再后天,她的口袋里或许还能掏得出一两粒水晶状的上海糖果。柳静穿新衣新裤来学校时,李荔枝从来不正眼多看,匆匆一瞥,她的目光马上就有烧灼感了,火辣辣地难受,仿佛那一眼一眼地看过去,都是给柳静鼓掌献花的。她不想长柳静的志气,可是眼睛还是管不住,她的眼角一直一直往左边歪去,她得弄清那个罩衫织的是什么图案,雏菊还是米兰?菱形还是三角形?如果腰身再往里收一点、袖口再往外撇一点,是不是会变得更好看?有一次,李荔枝实在忍不住了,趁着欠欠身子的时候,飞快伸过两个指头,在柳静的袖口那里捏了一下。袖口明显改变了形状,似乎果真就更加有形了。李荔枝收回手,收进裤袋子里,那两根手指头在暗中长久地互相对搓,仔细回味布质留下的丝丝手感。那时她的理想已经很清晰地出现了:以后要当裁缝,开家小店,挣一点小钱。她甚至悄悄地想象:哪天柳静拿着布到店里,请她裁一件罩衫时,她会怎么怎么来完成的。

  这一切,柳静都不知道。

  柳静行左走右,始终有种目不斜视的感觉。那个年代,文艺体育在学校里至高无尚,每个学校都必须有自己的拳头项目,她们的学校最大的拳头就是女篮,女篮里最不可缺少的一个人就是中力后卫柳静。柳静善远投,能背后运球,分配球线路清晰准确,在场上灵活得跟泥鳅一样。每天傍晚女篮的练习都是学校里的娱乐项目,吸引许多师生围观,操场边都是人,呼喊鼓掌此起彼伏。每逢柳静出手远投,场边就会不约而同齐声叫道,“刷!”喊声刚落,球往往恰好就到了篮边,擦板时发同悦耳的一声微响,然后穿网而下,或者在篮框上转一圈,缭拨人似的,最后仍还是从网中落下,几乎弹无虚发。常常有比赛,比赛就是全校师生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或省或市或县或乡,各级都有,接二连三。这支队伍拉出去后,大家都在翘首等待消息。当然失望的时候微乎其微,因为有柳静,有柳静出神入化的穿针引线,于是捷报总是如期而至。在场上如鱼得水的柳静,将篮球扔来扔去的柳静,她的名字也在校园里飞来飞去。有一种说法甚至很普遍地在私底下流传:这所学校可以没校长,但不能没柳静;或者说:我们宁可不要校长,也不能没有柳静。已经有如此炫目的一技之长了,又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儿,日后,柳静去部队当体育兵或者随便上哪所大学当个工农兵大学生,谁都知道是件不容置疑的事,柳静不去,天理都不容。至于拉板车的后代李荔枝,李荔枝在心里放眼一望前程,马上就沮丧得要死。对于柳静,她说羡慕真是太轻了,可是说嫉妒呢?李荔枝又不肯承认。

  要算年纪,李荔枝比柳静小一岁,可是两人哪里仅是这一岁的差距啊!李荔枝很清楚,她不如柳静,差太远了,除了文化课。但整个中学阶段,文化课跟弃儿似的,谁在意了?各种文件反而像是主科,学了又学,读了又读。但李荔枝不一样。英语课没人听,李荔枝听了;数学书没人读,李荔枝读了。在懵懵懂懂之中,好像有神明暗暗指点,反正李荔枝一片混乱之中,将学生把书读好这个本份坚持了下来,后来她对此多么庆幸。高中毕业后,她其实真的已经去拜师学裁缝了,学了一年,一块布在手中都差不多已经可以拿着划粉在上面划来划去,再举着大扬剪断然下刀子了。而柳静,走出中学校门的第二个月,居然她父亲就出问题了,还很不雅,是作风问题,跟公社的女会计搞腐化,被女会计的丈夫堵在门里。事情闹大了,衣冠不整的革委会副主任就被撤了职,这时候再帮柳静弄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自然就难于上青天了。那时李荔枝心里真的有过不易觉察的兴奋,她自己解释兴奋的原因是缘于“腐化”这两个字。革委会副主任与女会计,一个领导一个群众,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居然就腐了化了,真是令人浮想联翩。她想,看来柳静惨了,柳静篮球打得再好,军营与大学之门都别想再为之洞开了,柳静最多只能跟她一样做个普通人,想办法在普通的日子里,找到一碗平凡的饭吃,寻到一个庸常的男人嫁掉。

  如果不是那场高考,一切肯定只能这样。

  但高考潮水般说来就来了,说恢复就恢复了。别人捶首顿足在那里抓狂,后悔大好时光都荒废掉了,李荔枝却从从容容地考上医大。

  柳静也考上,却比她差,不过是师大。师大与医大,听起来差别不大,但录取线说明问题:后者比前者高近20分。接到录取通知书时的扬眉吐气,一直到今天都那么清晰可见,那算不算是李荔枝一生中的第一个高潮?肯定算。也是李荔枝一生中第一次超过柳静。现在她恋爱了,而比她大一岁的柳静却尚未,这应该算是第二次取胜。

  夜里睡下后,躺在黑暗中,李荔枝说起贺俭光,先说长相,再说为人。李荔枝说,我真是走狗屎运了,碰上一个这么爱我的男人。他现在在单位里很受器重,市委办公厅起点那么高,不要多久,副科正科副处正处,一步步可能就上去了。

  柳静问,正处是多大的官?

  李荔枝就笑起。柳静比她早毕业,早涉足社会,却仍是这么幼稚可笑,对仕途上的事竟一窍不通。她说,我们副市长不过副厅级的,正处比副厅级低一级。其实她知道,贺俭光现在不过一个小干事,从干事到正处,还需非常漫长的跋涉,但说一说未来蓝图不是挺让人神清气爽的事吗?柳静,她喊一声,我可能要结婚了哩。

  柳静没有应,气息一呼一吸的很匀称有力。

  哎,说不定我很快就结婚姻哩!这一次,李荔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她知道柳静已经睡着了。她请病假,她住到柳静这里,她不将行踪告诉任何人,不是为了逃避,也不是为了躲闪,她需要找个地方理一理头绪。头绪不难理出,如果说之前她心里还有点杂乱无绪的话,跟柳静说话的过程中,她已经很明确了。她甚至开始后悔,至少应该跟贺俭光说一声自己去哪里了,他找不到她,该着急了吧?

  她开始盘算:明天早早就回医院,先换身衣服,然后马上去找贺俭光。没想到一到门口,贺俭光已经飞扑过来,伏在她肩头,泪流满面。

  但接下去两人并没有马上结婚,不是他们不愿,是医院不肯,医院自己定了一个土规矩:未婚女医生分配进来一年之内不许结婚。医院有自己的道理,毕业第一年还不能单独当班上岗哩,一结婚一生孩子,精力分散了不说,单时间就七零八落了。

  这事李荔枝并不急,真要结,陈护士长那道坎其实也还没越过哩。

  那次登门之后,她没有再到贺俭光家去。在医院里跟陈护士长避不开,也就不避了,该说话该办事,都以工作规范为准则,旁人若不注意,都不一定看出奥妙。但她清楚,她跟她,贺俭光最亲近的这两个女人,已经是永世不可调和的天敌。有消息说,陈护士长托谁给贺俭光介绍了哪个哪个女子,都貌若天仙,又纵恿周围的谁谁谁向贺俭光靠拢,甚至主动出面热乎乎地铺路搭桥。那个谁或者谁,其中也有保健院的女医生,相貌上其实未必个个都胜李荔枝。由此看来,陈护士长嫌的已经不仅仅是她的长相,甚至包括整个人。做同事可以,一旦要打开门成为一家人,滋味原来就不同了。更关键的是,这个同事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居然将爪子阴森森伸进家门,可是作为一向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著称的陈护士长,却半点风声未获。如果是她,她李荔枝自己是婆婆,是否也会肝火四起?

  随便,再大的火现在也烧不着她了。

  贺俭光一句都没有再提起家中父母,但李荔枝知道,他一直不松劲,他坚持着,差不多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李荔枝周围筑起厚厚的保护层。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怕的人反正不是李荔枝。

  这样捱过一年,该恩该爱都一如暨往。然后洞房花烛如期点燃。

  婚礼没有正式操办,贺俭光只是分别订了两桌酒,一次请朋友,一次请同事。同事以薛主任为主宾,薛主任个子不高,却有模有样,一直都有好行头,衣洁鞋亮,有型有款。此时薛主任的千金已经出生了,有一个娇贵的小名,叫甜汁,据说非常漂亮聪明。薛主任端着酒杯满面红光来敬酒时,一连喝下三杯,说是一杯敬贺俭光的热心,一杯敬李荔枝的热情,这都是指那次他带太太余致素去医院做孕检的事,第三杯他敬媒人,就是自己。他说,我在恰当的时机,娶了个恰当的女人,又在恰当的时候,制造了一个美丽的孕事,然后,才有在恰当的地点,让两个恰当的年轻人从茫茫人海中脱颖而出,撞出火花。

  在场的人都受到感染,鼓掌或者起哄。贺俭光则是伸过手,将李荔枝一把揽住,又用脸颊在她额上蹭几下。那一刻,李荔枝笑脸如花。书上写的所谓的伟大爱情,大致也不过如此了吧。她确实没有想到后来会变,变成那么不堪。

  婚后的第二星期,李荔枝介绍唐必仁与柳静见面。

  就是在那天的酒桌上,李荔枝第一次见到唐必仁。薛主任来敬酒时,旁边站着一个削瘦的年轻男人,安安静静地看着李荔枝,看着周围。别人笑起闹起,他微微笑着,动动嘴唇,还是安静。一个热闹地方的安静人,是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的,因为特别。李荔枝马上想起另一个人,就是柳静。她与柳静同桌那么久,没吵过没争过,和平共处,相安无事,但也从不亲密。大学毕业后,鬼使神差,两人竟又分到同一座城市来,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种特别的亲近感。当然,亲近感主要还是李荔枝自己心中汪洋的东西,反观柳静,柳静淡淡的,有也行没也行的模样,李荔枝没意外,也不介意,反正这就是柳静的风格。柳静在篮球场上身子那么剧烈地奔跑跳跃,别人看上去,仍觉得她是安静的,真是非常奇怪。想来想去,就是那个静,是静在骨子里的,骨子里的水波不兴,这个唐必仁想必也是吧。两个类似的人,进同一间屋子,很合情合理,也顺理成章,像老话所说的:天造地设。

  关于做媒一事,贺俭光不是太赞同,他的观点是世上最不保鲜的其实就是婚姻了,以后若是那两人有个是非长短,同一单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毕竟难免生些歉意,心里别扭。可是李荔枝正处于幸福的巅峰期,人一幸福就格外仁慈,格外善心洋溢,所以她坚持己见,她跟柳静说了。柳静想都没想,脱口就说:随便。这么轻易就拿下柳静让李荔枝颇受鼓舞,她再逼着贺俭光跟唐必仁说,唐必仁轻笑一声,回答也很随意:那就见见吧。

  两人见面了,来往了,结婚了。这事给李荔枝带来强烈的成就感,她的朋友与贺俭光的朋友成了一对,两对人排在一起,李荔枝心里马上就有优越感横生。她与贺俭光是自由恋爱的,而且东风还那么恶,千难万阻都被逐一踩到脚底下的;而柳静与唐必仁,他们不是水到渠成的,不是瓜熟蒂落的,不过似传统男女,被媒人搭出桥牵出线勉强扯到一起,不过是成个家,过过日子,就像河滩上两块其貌不扬的卵石,黯然,恬淡,似是而非。

  李荔枝在脑中不时让一个两颊绯红、嘴角大痣、走路摇三晃四、说话尖声细气的女人栩栩如生,那是戏曲舞台上典型的媒婆形象,那是她,李荔枝。这么一想,她总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她被自己逗得忍俊不住。

  那些年真是李荔枝一生最好的时光。

  有贺俭光的日子,时光才是美好的。

  李荔枝悔死了,如果当年贺俭光弃职下海时,她能反对,能阻止,能拼上命惨烈哭闹,应该一切照旧,一切都还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