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煎好了药往屋里端,只听努达海说:「额娘,额娘!别,别,额娘……额娘!」这呓语吓了我一跳,也惊醒了他自己。他皱着眉,额头上有大颗汗珠滚落。
「你做恶梦了吗?」
我递了条汗巾去,他不接。我怎么糊涂了,他哪里会看得到我的动作呢?我帮他拭汗,他惊慌得陡然一振,我的手也被吓了回来。
「我,吓着你了?我其实,只是想帮你擦擦汗。你别太紧张。」
他粗粗地喘息,紧锁的眉头仍不肯放松,「哦,多谢。」他自己用袖子抹汗水,「你是未央?」
「是。」
他忽然松了口气,仿佛安下心来,「我……我刚才……」
「我听到,你叫额娘?」我试探着说。
「哦,我梦到了额娘,梦到了往事。十年前,我才满九岁,我的阿玛便站死沙场。额娘是个坚强的女人,她当时悲痛欲绝,但是她很清楚自己还有个九岁的儿子——我阿玛的独子。阿玛未完成的志愿,她完全寄托在我的身上,这十年来她既为父又为母,心血完全都耗在我身上。我不太会讲话,百般呵护、绝不纵容、严加管束、关爱有加……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额娘对我的好。」
「我能懂。」
「可你能想象,当温布哈搀着我走进家门的时候,我额娘的表情吗?」
「这便是你的梦?你额娘发觉你失明,所以……」
「不,梦比这更严重。」他摇头,声音颤抖着,「梦里的我死了,和我阿玛当年一样被抬了回去。我额娘一下子昏厥,接着我便梦到额娘寻短见。我的灵魂一直在大声喊她,奈何她根本听不见,我……」
「努达海,你听过没有?老人们常说梦是反的,也就是说你的额娘会开开心心地迎你入门。你们会母子团聚的。」
「是吗?我不曾听过此说。未央,你还没回答我。你能想象,当温布哈搀着我走进家门的时候,我额娘的表情吗?」
「我……不能。」
他勉强地弯了弯唇角,「若你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该有多好。我想,我失明总比我死更容易让额娘接受。」
「这……话是这么说,可是……」
「对不起,我又强人所难了。」他一脸失落。
「你还想着死吗?那么,我十分百分千分万分肯定地告诉你,天下父母心,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子女死去。我的爹娘也是为了保护我,才……我三天两头受着头疼的折磨,还不是要好好活着?因为我的命不是我的,你也是如此!你还有额娘牵挂。」
他赞同地点了点头,「说的是。只是,失明后的生活会如何、该如何,我尚且不懂将来,不知道会不会更加拖累额娘。」他忽然换去沉稳的口气,倒像个孩子似的,「未央,我可不可以不睡?有没有药能不让人睡觉?我一合眼,看见的便是额娘悲痛的眼神。」
我沉默地望着他恳切地神情,wWw.顺口溜出一句话:「西游记,你还要不要听?」
「洗耳恭听!」
听故事可以,不过我要求他先把药喝掉。诊脉的结果是他体内蛇毒已经驱除干净,以后不必再喝了。那么,我们开始「西行漫谈」,讲哪一段呢?大战通天河……我用一半的心思讲故事,另外一半心思始终不忘观察努达海的神情,如果他厌倦了我的故事,那么我会随时让故事结束。然而,在他脸上,我丝毫寻不着倦怠或敷衍的神情。
「从门外就听到你笑,笑什么呢?」温布哈又用满洲语向努达海发问。
努达海简单回答了一句,便用汉语问我:「未央,什么时辰了?」
「未到巳时吧?温布哈回来了,让他陪着你,我想好了医眼睛的药方,这就去煎。」
我自温布哈买来的药材中挑挑选选,最后择其中十八味。温布哈不时地伸脑袋过来,貌似监工。
「你不是不爱闻药味么?」我说。
「为了努达海,不闻也得闻。」温布wWw.哈捏着鼻子说。
我哈哈地笑着,他说汉语本就蹩脚,如今又鼻音浓重,骂他是太监的这个想法被我及时抛弃,否则他一定会踢翻我的锅。
「帮忙看火!千万不能糊了!」我站起身来。
「那你去做什么?」温布哈极不情愿道。
我去研究药材,配外敷的药膏。
待我走回去,发现温布哈额头上贴了块薄荷,想是他被日头蒸得难受。我善心大发,换他回到屋里蔽日头。
「我得去买吃的。」温布哈说。
「一根筋啊你!怎么不随药一起买来?」
「我怕误了你煎药!」温布哈说罢跨马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的口气,心头忽然有些触动。其实,努达海这位兄弟除了粗暴、不讲理、傻头傻脑、口齿不清等缺点外,还是有可取之处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