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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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朝野上下一片看不懂的声音里,陈允直的案子就这么了结了,徐阁老闻之大怒,欲要串联一番人等再去皇帝耳边吹风,百般劝诫无用,最后还是自己亲自上了。



    朱高炽是一句也不听,连连摆手:



    “就这样罢了,以后休得再提。”



    徐阁老一时颓然,抬头但见皇帝边上侍立的陈公公,已然挂上掌印太监的牙牌绶带,瞬间一切都明了过来。



    这是兵部自己人捅了窝,不然怎么会这样办。



    徐阁老揣测的不错,袁翼兴找了太子陈情后,陈公公那边便找上了早就勾勾搭搭的兵部其他势力,里应外合的就从内部拿出了兵部尚书乃至侍郎失职枉法的若干证据,不单是这次跑马场的,还是其他,甚至于还有不能公开的。



    当然这些证据直接就呈上给朱高炽了,并没有扩散,朱高炽看了头痛不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声接一声的叹,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净养了一帮这样的贼臣。



    为了脸面不要更难看,朱高炽自然应允了太子关于判令的决定,从朱高炽的角度看过去,无论是陈允直、兵部的三个主官还是袁翼兴都是从轻发落了,尽显天子仁慈。



    所以徐阁老来求情的时候,朱高炽很不耐烦,他真的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陈公公的升职给了徐阁老一记重锤,是他太大意了,他几乎就没想过陆公公会下台,因为一次失误就下台了。



    自先帝爷进京坐上龙椅后,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无一不是有着兵部的支持,二者相辅相成,从前是陆公公,这会变成陈公公,兵部的风向转变有点大。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陆公公失势了,陆林儿却没事,因为他在路上分明看见陆林儿带着一帮小太监还在忙前忙后的,这一系列措手不及的变化,让徐阁老及至出宫的时候都没缓过神色来。



    是的,陆林儿自由了,因为他跟陈公公做了一笔交易。



    出卖,哦不,应该是大义灭亲,检举揭发了陆公公的斑斑罪迹,然后趁势扶了本就要上位的陈公公一把,加之背后还有太子暗中支持,陈公公腰上挂着的那块掌印牙牌可是得来几乎全不费功夫。



    陈公公还算守信用,放了陆林儿出来,却没有按照约定恢复陆林儿的旧职,只打发他去做了管仪仗的活计。



    陈公公心里盘算的亮堂,皇帝只是迁怒于老陆公公的昏聩失职,对于能写会画的陆林儿到底还是惜才的,他不过是做了个顺着皇帝的意思罢了,但要恢复他的职位是万万不能的,一山不容二虎,何况另外那只虎还比自己厉害。



    陆林儿并不介意,只要能把陈允直拉下马,做个什么样的太监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不是像陈公公那般,执意把做个牛逼的太监当做自己的毕生梦想,有些人只要当上太监就永远是太监了,但他陆林儿不是。



    他努力适应着掌管仪仗卤簿的活儿,在交接完成后,一个人回到昏暗的房间里,忽然陷入一种莫名的躁郁情绪中,陆公公的失势让他舒畅了一小会,但很快一种压抑至极无处发泄的愤恨和痛苦又涌上心头,屈辱,是这十多年一贯的主题。



    没有人知道,那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黑夜里,一个孱弱如猫狗般的小身躯光裸着蜷缩在角落里哀嚎时候,是怎样的绝望和癫狂。



    陆林儿按着头,倚靠在墙上,汗如雨下,他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头颅,试图用生理上的痛感来驱逐心头噩梦般的回忆,然而并不能,他挣扎起来,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他擦干脸上的汗水,要去见那个他喊了十几年“师父”的阉人。



    浣衣局。



    还没到里间,已闻到皂角和火碱混合的清香却又刺鼻的味道,吵吵嚷嚷的,不时还有呵骂之声入耳。



    陆林儿推开小木门,只见里边满地污水横流,到处都是蓬头垢面作业的太监宫女,最角落还有一个巨大的水池,衣物都堆得山高,一群光着膀子穿着短裤的中老年太监在那山包下拿着棒槌使劲敲打着,稍有停歇便遭到年轻的监工鞭子伺候。



    大抵里边太吵闹,一时间竟没有人注意陆林儿的出现,直到一个小管事头儿望见了,认出来他。



    “哎呀哎呀,小陆总管怎么来了?”



    那小太监赶紧整了整衣冠小跑过来。



    宫里消息一向传得很快,但浣衣局明显是个例外,这天不收地不顾的犄角旮旯,和权力中心隔的太远了,且送过来的基本都是已经彻底完蛋的罪人,从无拎出去的例外,关心外边如何实在也没有必要,所以这小太监并不知道陆林儿已经调离司礼监了。



    陆林儿也不过辩解,只是点头笑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衣服山下一个人:



    “我来找他!”



    小太监会意,立马换了脸色叫陆公公下来,陆公公脸上一惊望向陆林儿,接着又是一喜,他以为陆林儿念着以前的“恩情”,来看望他来了。



    这是跳出苦海的唯一的救命稻草,陆公公这样想着,随着陆林儿去了浣衣局后院的一个偏房。



    陆林儿转过身去关门。



    “小林子也,师父没有白疼你哟,快给师父拿点吃的,我这饿的慌……”



    陆林儿转过身来,将一把破椅子搬到小窗下,他撩起袍角落座,老朽不堪的旧椅子吱吖吱吖的晃荡着,像极了从前晦暗时刻的发声,黄昏的光从镂空的窗格中投进来,照得陆林儿半边面孔明亮,他红着一只眼睛,嘴上噙着笑意。



    “衣服脱了,爬过来。”



    他轻轻说着,踢掉鞋子,又摘掉袜子,光洁的双足踏在肮脏的泥地上,一半冰凉,一半刺痛。



    陆公公脸上错愕的扭曲,怔怔的望着半边身体隐在黑暗里的陆林儿,他终于记起来了,这样的情形从前也发生过很多次,只不过坐着的是他。



    那时候的陆林儿,清瘦漂亮的像个小花雏,起初小花雏还反抗,他命人给教习了一次,从此小花雏再也不闹了,总是低眉顺眼熨熨帖帖,让他很是受用。



    如今,小花雏已经养成了一匹小野狼,他要嚼碎自己。



    陆公公看着陆林儿的眼神,恐惧渐渐涌上来,陆公公顺从的剥光了自己,跪下来,像只阿猫或者阿狗一般匍匐着向小窗方向爬行。



    陆林儿晃动着双脚,摩挲着地上的头颅,他并不觉得享受,只是睁大眼睛,望着窗棂上的微光,一眨也不眨的透出更深的空洞,笑的愈加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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