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忧端齐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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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孝孺携葛诚同上了一辆马车,林绍只好独自驾车在后面跟着,心中闪过千万个念头接下来该如何脱身。



    一路上方孝孺都在和葛诚叙旧,葛诚眯着眼回忆起往事。



    二十一年前,金华府东阳彰古里的葛府,深院巨宅的老树下,那时候两个人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都自诩着饱读了朱程理学,对古之贤明的治国之道倒背如流,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两个人从清晨聊到傍晚,在树下一聊就是三天,你一言我一语,一板一眼的以古论道,那时候两人理想中的世界,是要托古改制的,是要重编儒学文章重修墨家法典的。



    在那次会面以后,葛诚的长史职位换了三个主子:秦王、湘王和燕王。二皇子秦王去世得早,于是朝廷就把他派给了湘王朱柏,湘王好学,读书有疑问必请教葛诚。洪武二十八年,葛诚母亲病重去世,他必须回乡守孝,便拜别了年轻的湘王。丁忧守孝服除,朝廷便又派他去跟了北平的燕王。他跟过的三个主子,都是老朱家的皇叔,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不足,也说不上谁人特别好谁人特别坏。



    二十一年,就这么弹指一挥间过去了,如今眼前的方孝孺,两鬓斑白,身着朱红色的一品朝服,头戴褚色梁冠官帽,冠上赫然标着七道黄色的冠梁,显示着他高高在上的一品官阶,方孝孺的眼中少了二十一年前的锐气,多了几分狡黠和算计。



    葛诚还是那个葛诚,地方王府里的长史,三品文官。



    方孝孺却已经不是那个方孝孺了,他是建文皇帝的心腹,是圣上的老师、顾问兼秘书,他是翰林侍讲,是翰林学士,是满朝文官之首。



    从皇宫紫禁城离开到方孝孺府邸,马车行驶了半个时辰,葛诚削瘦嶙峋的手,被方孝孺也握了半个时辰,南方气候温润,方孝孺宽厚的手掌也是温润的。



    可是葛诚心里却感到害怕。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他不过是个三品文官,算是燕王的文职秘书,签收起草上传下达往来政要的文书文件,手中并无实权,八竿子也轮不到他被皇上的首席机要秘书兼老师的方孝孺,这么隆重其事的热情接待。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是谁不重要,你背后是谁才重要。



    葛诚现任的主子燕王,现在正凄凉地躺在北平王府里的病榻上,无兵权无财权无奏章请示,醒着的时候,若是精神好了,能和王妃对弈下上几盘围棋,却也是输多赢少。听说他的上任主子,年轻的湘王朱柏也被皇城锦衣卫给盯上了,湘王今年二十八岁,年轻好学上进,建文眼里既然连病重的燕王都容不下,怕是更见不得有才能的湘王活着吧?



    还是说,容不得这几个藩王活着的,其实是眼前的方孝孺?



    即为满朝文官之首,想要把持朝政,自然是希望当圣上的越单纯越好,越懵懂越好。



    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懂才凡事都听你的,要是他自己有了经验,有了主意,有了分寸,也轮不到你开口出主意,颁法令,拟诏书了。



    到达方府的时候,天色已暗。



    方孝孺亲密地牵着葛诚的手就进了后院,林绍跟了几步就被拦了下来,被领到另一间下人们吃饭的隔间。



    “这是葛大人北平府上的小哥吧,来,这边坐,这三个都是葛大人东阳老家接过来的。”



    林绍心生诧异,行礼拜见,问:“你们是大人东阳老家来的?”



    “小哥是大人从北平府里带到应天来的?幸会幸会,我们三个是金华府东阳葛府的管事,这两天方大人派人匆匆忙忙把府里的家眷都一并接来应天居住。”



    “小的林绍见过各位前辈,咱们老家都有谁来了?”



    “方大人把葛大人的大哥、二哥、嫂子和孩子,还有葛大人的大儿子葛恺,二儿子葛悌,一共二十几口人全都接来方府里住下了,还单独给我们安排了个大宅院。”其中一个中年管事乐呵呵的说道,一口浓重的金华府口音。



    林绍听了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这建文皇帝身边这三个文官权臣果然是好手段,抄了捷径直接把葛诚一家老小都弄到了手。



    大哥!二哥!嫂子!孩子!侄子!



    正好是三族。



    这是接来应天居住?



    还是都绑架到应天来



    葛诚一家老小二十几口人都被扣在建文手上了,葛诚还敢不乖乖听话?



    他们两人这次南下进京,还仅仅是燕王实施拖延时间计划的第一步棋,单颗黑子,刚一落到棋盘上,对手就耍赖皮一次过扔下二十多颗白子,把黑子团团围住。



    这颗黑子,只能是折了。



    林绍这一顿饭,食如嚼蜡,不知道自己到底都吃了些什么,耳边就听见三个管事一直操着金华府口音夸着应天,皇城百般繁华,万般舒坦。



    那边厢,葛诚被方孝孺带进了饭厅,见到一大桌子旁坐的全是自己老家来的亲戚,进门的那一刻,葛诚只觉得五雷轰顶,手脚冰凉。



    大哥、二哥热络地招呼他喝酒,方孝孺更是兴致高得很,提着酒壶和葛诚的家人一个挨着一个的敬酒。



    几杯酒被灌下肚,葛诚眼前有些迷蒙,他看着大哥葛汝敬,二哥葛汝忠,和他自己的两个儿子,老大葛恺十二岁,老二葛悌十岁,还有那坐了桌子半圈的女眷,这屋里除了自己留在北平长史府的夫人和小儿子,整整一个葛家,全被方孝孺“请”到他自己府邸里来了。



    尽管方孝孺整整一晚上在宴席上,只字未提“燕王”二字,开着玩笑和葛诚家的兄弟家眷们聊着应天的风土人情,应天,皇城,天子脚下,处处鲜花处处香。



    葛诚却清楚的知道,方孝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提醒他!



    葛诚,你还敢身在曹营心在汉吗?



    葛诚,你还敢身在天子建文脚下心在燕王朱棣身边吗?



    大哥、二哥、嫂子、儿子、侄子,正好三族。



    这夷三族的人,都已经全部拿下准备好了,葛诚,你还敢说半个“不”字吗?



    一杯又一杯从老家金华府带来的黄酒下肚,葛诚的眼神越来越模糊,他听不清方孝孺和他亲戚家人在说些什么,在笑些什么。



    他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建文下午故意极慢极慢的说出的那句话,“葛大人,回去还是要好好替朕照看四皇叔啊!”



    林绍吃完饭拜别葛诚老家的三个家仆管事,便离席走出来,循着笑声和说话声来到另一处厢房外,里面高声说笑的正是方孝孺,宴席中传来的全是金华府的口音,林绍叹了口气,安静的站在廊下等宴席结束,等他的葛大人出来。



    他转头却看见,十几步之外,有另一个精悍身形的人影,也安静地站在廊下等待,那人一身青绿色交领飞鱼服,腰间佩戴略弯的绣春刀。



    这不是锦衣卫,还会是谁?



    林绍觉得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秒似乎要被抽干,厢房里面是葛诚全家老小二十多口人,厢房外面是皇城锦衣卫蓄势待发。



    方孝孺这是打算把他们一举拿下,一网打尽葛诚三族,关进诏狱,再加以严刑逼供,交代出燕王企图谋反的证据?



    林绍“咯噔”一声咽了口唾沫,自己的宵练剑还放在马车的垫子下没带在身边。



    万一一会葛诚出来,锦衣卫突然发难下手,他要怎么脱身?



    背着葛诚施展轻功跃上房梁一路狂奔逃命?



    那这里葛诚家二十多个家眷怎么办?



    这还只是燕王朱棣拖延时间,以备军备粮备战的第一步棋,任务是要把时间拖到二月份,第一步他们从北平走出来,一定不能就这么被锦衣卫拿下玩完,屈打成招,招供燕王谋逆,然后一纸“废黜令”颁布下达,还等不到夏天起兵的那一日,燕王府里上下一千口人就要被全部下令杀光。



    林绍有点慌,心跳加速,站在门廊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宴席结束,葛诚大醉着首先推开门走出来,林绍见状冲上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葛诚,道:“大人您小心,来,您喝多了,小的背上您。”他转身就迅速将葛诚背在背上,葛诚头晕得厉害,答道:“嗯,好。”



    葛诚的大哥葛汝敬,二哥葛汝忠这时也走了出来,听见背后方孝孺说,“葛大人喝多了,要不今晚就留在府里休息吧。”



    这是要彻底一锅端?



    林绍心里又是一慌,悄悄在葛诚手心写了一个“卫”字,葛诚觉得手心一痒,咕哝道:“你在我手上…….”



    “葛大人请问今晚上咱们是回驿府,还是留在方大人府上休息?”林绍大声问道,把葛诚咕哝出口的几个字声音盖下去,又在葛诚手心里用力写下了个“卫”字。



    葛诚突然一个激灵,小护卫把他背在身上,写在手心的,这是个“卫”字。



    锦衣卫的“卫”!



    小护卫这是提醒他这里有“锦衣卫”的埋伏!



    葛诚立刻酒醒了一大半,双手抱住林绍的肩膀,向方孝孺说道:“方大人,卑职今晚上不胜酒力,让您见笑了,天色已晚,官府对出差住宿也有规定,卑职今晚就先回驿府住下吧,明日再来拜见方大人。”



    方孝孺心想葛家老小如今吃喝住行全都在他府上,量他葛诚也不敢再有什么二心,便说:“那方大人早些回去休息,明天一早老臣在府里等候您过来。”



    “谢方大人盛情款待。”葛家三个兄弟向方孝孺作揖行礼。



    林绍背紧了葛诚,向众人道:“小的送大人回驿府,明天一早再过来。”点头道别,转身就走。



    林绍眼角瞥见不远处站着的那个身着飞鱼服,矫健身影的锦衣卫,他也挪了两步,却并没有跟上来。



    林绍调整呼吸背着葛诚走出方府,上了马车。把葛诚安置进马车躺好,立刻从车垫下拿出宵练剑放在身旁。



    他架起马车就飞快的离开了方府。



    怎么办



    现在要怎么办?



    现在就飞奔离开应天,带着葛诚就往北平跑



    林绍侧耳倾听,身后似乎并没有人追上来。



    他稳住了马车奔驰的速度。



    如果今晚上就跑了,方孝孺肯定心中生疑,葛诚全家二十几口人都在他手上,肯定被锦衣卫全部拿下关进诏狱。



    别慌,别慌。



    这次南下的任务就是稳住朝廷,拖延时间,千万不能就这么跑了,心中若是没有鬼,跑什么。



    那明天一早,方孝孺见了葛诚,会说什么?



    呵呵,还能说什么?



    这么处心积虑的把葛诚这个三品文官的全家人,从金华府老家大老远的“请来”应天,堂而皇之的住进一品大官方孝孺翰林学士的府邸,就为了招待皇城几日游?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是不是从今晚上开始,葛诚就要变成建文和方孝孺的人了?



    他这个胆小怕事的临时主子,是不是从今往后就听从建文调派,唯方孝孺马首是瞻了?



    北平长史葛诚,成了建文皇帝安插在距离燕王朱棣身边最近距离的,一把寒光森森的尖刀。



    是不是从今晚上开始,葛诚和林绍就要成为互为敌对阵营的两个敌人了?



    不管备军备粮备战能拖多久,总会有正式开战的那一天。



    今晚上马车上仓皇逃出方孝孺府上的两个人,是不是将来,就只能活一个?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葛诚会忍心向这个背着他逃命的小护卫下手吗?



    还是林绍能忍心向马车里躺着的这身材单薄但满腹经纶的主子下手?



    一将功成万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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