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何门致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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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文元年,正月十六。



    北平,大雪纷飞。



    大雪把青的瓦,红的墙,黄的琉璃屋顶,通通掩盖起来,无论多么鲜艳张扬的色彩,都被掩成了无辜的一片白。



    正午时分,林绍换上王府护卫的蓝色甲袄,外罩白色对襟云蟒纹样甲裳,架着马车,跟着中户卫朱能的枣色骏马,来到长史府。



    朱能下马敲门,开门的正是收拾妥当的葛诚,他年过四旬,身形消瘦,头戴双翅吏巾冠,青色盘领掐丝厚袄。



    “葛大人,您收拾好了吗,末将来送您一程。”



    “有劳朱将军了,卑职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出发。”葛诚作揖回礼。



    “这是末将给葛大人派的贴身侍卫,林绍,拳脚功夫不错,北平前往应天,路途遥远,他给大人您当个贴身的使唤奴才。”



    “另外,葛大人,您也知道,如今朝廷对燕王猜忌甚深,皇城的锦衣卫,有什么手段,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末将的派的这个侍卫定当全力保护大人一路平安。”



    “大人这一路,务必小心饮食,注意安全。”朱能压低了声音,告诫葛诚。



    葛诚一听到“锦衣卫”三个字,清癯的脸瞬间吓得泛白,“王爷只是命卑职把北平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上任以来的政务,还有去年一年的赋税情况上报朝廷,难道还会惊动锦衣卫?”



    “葛大人,稍安勿躁,一路小心些便是,林绍会保护大人您的安全。咱们燕王府出去的人,也不是皇城什么人都好欺负的。”



    “葛大人您忙完了差事,速速回来吧,还是咱们北平太平些。”朱能沉声嘱咐。



    “有劳朱将军挂念,卑职一定速去速回,一路谨言慎行,小心行事,今早燕王传唤卑职,卑职见王爷精神不济卧病在床,唉,也不知道朝廷还在猜忌些什么。”



    “葛大人请您上马车吧,小的负责保护您周全。”林绍接过葛诚随身包袱,搀扶葛诚上马车坐好。



    朱能对林绍眨了眨眼,使了个眼神。



    “葛大人一路平安,末将告辞。”



    “朱将军再见。”



    林绍驾着马车离开了北平。



    朱能留下的“锦衣卫”三个字,给马车里的葛诚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他心念道,此次燕王命我进京,汇报的都是些例行的政务纪要,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燕王治理北平的这两年,除了偶有蒙古余孽滋生惹事,算是安稳太平。



    但自从张昺谢贵他们几个朝廷指派的空降兵来了之后,北平的气氛明显便不一样了,大事小事事事都必须汇报新的布政使,朝廷明显削减了燕王的实权,眼下燕王都已经病成这样了,其实,废不废黜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了,我不过一届正三品文官,平日工作职责也就是处理往来政要文书,难道京城的锦衣卫也会盯上我吗?



    万一,要是锦衣卫他们,真的盯上我了,那怎么办?



    葛诚越想越害怕,脑海里上演了一幕又一幕锦衣卫严刑拷打逼供的画面。



    前朝洪武年间,“空印案”、“郭桓案”、“胡惟庸案”和“蓝玉案”,死了那么多人,皇城的锦衣卫功不可没。



    基本上能被锦衣卫看中的人,说你有罪,就必然有罪,一到了要定罪的时候,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就能挖出你的五老舅六堂叔七大姑八大姨,言之凿凿地指证你,在某年某月某日某一刻,你和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证据确凿,主证旁证人证物证一应俱全,能让你辩解不出口半个字。



    你若是不识相辩解了否认了,等着吧。



    大明朝的诏狱,九九八十一种刑罚,能让你体验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九生不如一死。



    当然,其实给你定罪的,并不是身着飞鱼服威风八面的锦衣卫。



    罪名嘛,只是一个点而已,朝廷需要的,是一个面,是以点带面。



    五老舅六堂叔七大姑八大姨负责指证一个你,你想有活着的机会,就必须认罪,然后,还必须指证出更多的人,指证出更多背后的大叔二叔父亲爷爷,还有这些大叔二叔背后的同僚和同窗。



    这就是诏狱。



    这就是株连。



    这就是连坐。



    朝廷,通过锦衣卫之手,以点带面,绞杀的是一种信仰,一股势力,一个派系。



    给你定罪,让你死的,不是你的五老舅六堂叔七大姑八大姨,也不是抓捕你的锦衣卫,而是朝廷,甚至,是圣上。



    你死了,以点带面,牵连了一大片人,尤其能牵连到你背后的那个人,他是圣上眼中的钉,肉中的刺。



    他死了,于是,信仰没了,势力瓦解了,派系化为乌有。



    朝廷的目的就达到了。



    从北平到应天,路上花了七天时间。



    每晚住在沿路州府的驿馆里,林绍体贴的先试吃每道饭菜,确保了食物的安全,再让长史葛诚下筷吃饭;入睡的房间床褥,林绍仔细检查铺整好再让长史葛诚进屋安睡,他夜里守在葛诚房间外的门房里和衣睡下。



    他发现,葛诚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第七天的时候,葛诚突然开口问林绍:“知不知道锦衣卫的办案风格?”



    林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朱能临出门那几句交代把葛诚吓得不轻,便道:“咱们不怕锦衣卫,锦衣卫若是来了,小的背起葛大人飞檐走壁逃跑便是,小的轻功不错,一时半会锦衣卫是追不上的。”



    “万一要是咱两人都被锦衣卫拿下了,朱能将军和王爷也会派人营救的,按辈分,咱们燕王也是当今圣上的皇叔呀,咱们北平的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简单的一席话,林绍妥妥地表了一回忠心。



    葛诚这个身板单薄胆小怕事的文臣对林绍越发的信任起来。



    于是,第七天的晚上,北平长史葛诚,这个正三品的文官,终于睡着了。



    葛诚和林绍驾车抵达应天的同一天,北平城内太液池旁的医馆门前,也来了一辆马车。



    一个年轻人一脸怒气,木拐杖先落地,人有了支撑再跳下马车。



    医馆里,林谨身着郎中男装,正给一个咳嗽的老者写着药方。



    年轻人进门也不做声响,就是一脸阴郁的站着,等林谨开好药方,将老者送出医馆。



    他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扬尘,关门,谢客,今天就到这里了!”



    扬尘见状吓得心里小鹿乱撞,这是要吵架了?天要塌了?立即乖乖把医馆大门紧闭,挂上了“暂停诊治”的牌子。



    “林谨,你给我进来!”年轻人撑着木拐,自顾自走向后院。



    “江芜茗,你这是做什么?”林谨见他一进门,怒不可支的样子就把室内的气温压得低了几度,跟着他进了后院的主厅。



    “林谨,你把门给我关上!”江芜茗在厅里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



    “无为师傅给你弄了副义肢,你快试试,能不能用,方不方便。”林谨刚一开口。



    “啪!”江芜茗端起茶杯就往地上摔。



    “林谨,你什么意思?你跑到北平来干什么?你给我说清楚!”江芜茗气的手发抖,又一个茶杯扔出去,摔在门上碎了一地。



    屋外的扬尘,吓得心中一抖,这江大哥是打算对老姐家法侍候?这发火的架势,和我爹活着的时候,是一样一样的。



    敢情,我们干啥坏事了?



    糊弄钱庄的人去傻傻的找马,算一桩呗?



    难不成,是吴东南发现被我们糊弄了,然后巴巴的跑去找江大哥告状?



    扬尘正在屋外思想斗争,听见里面又传来争吵。



    “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是给你惹了麻烦,还是妨碍你升官发财了?”林谨被江芜茗吼得一愣,当仁不让的怼回去。



    “林谨,你来也就算了,你还让小绍给葛诚当保镖,让扬尘给黄子澄当书童,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他们的?”江芜茗的声音高了八度。



    “你呢?你就知道说我!你知道劫走吴东南的十万两黄金会有什么后果,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多少人?”林谨也生气了,大老远的从长安跑到北平来,一见面就开骂,江芜茗你是吃错药了吗?



    “林谨,你不要给我顶嘴,长兄为父!”



    “我让你们离开镖局,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卷到这里面来,你倒好!巴巴的自己跑到北平来,还把小绍和扬尘贡献进去!”



    “我一个人断腿还不够吗?”



    “这是谋反,抓到要诛九族的,你忘记你家里是怎么死的,你都忘记了吗?”江芜茗用木拐戳的地板砰砰响。



    “江芜茗,你家里又是怎么死的,你也忘记了吗?”



    “你已经断了一条腿了,你一个人卷进来,还死活不让我们知道,你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送死吗?”林谨盯着江芜茗空了一截的裤管,悲从中来,开始落泪。



    “江芜茗,我没有父母,我也没有家人,我只有两个弟弟。”



    “我还有你。”



    “你若是死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牵挂便又少了几分。活着,有多无趣啊。”



    “我们来北平,也是因为给吴东南追查十万两黄金的下落,也幸亏吴东南找上的是我们三个,这事情才有了回旋拖延的余地。”



    “也正是这十万两黄金,带我们来到了北平,知道了十年以来的前因后果,其中的种种机缘。”林谨越想越委屈,哭得伤心。



    江芜茗心中也涌起一思悲凉,声音柔和放缓,“我也没有父母,我也没有家人,只有你们。所以出事以后,我铁了心让你们躲远点,躲得越远远好,结果,你们还是跑到北平来。”



    “燕王府里有亲兵八百,上下家眷和奴仆,前前后后怎么也有一千人吧?要是劫走十万两黄金的事情捅出去,这王府里的一千人,怕是等不到起兵的那一天,就都死光了。我们为什么来北平?你说为什么?”



    “干嘛一上来就说死,万一,努努力,大家就都能不死呢?”



    “反正长兄为父,你要是死了,我们也活不好了。”林谨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不哭了,反正来都来了。我这不也赶来了吗,听从女侠的吩咐,差使小人前往北平都指挥使张信身边当护卫兼职当奸细。”



    “不是说大师傅给我捣鼓了义肢吗,别哭了,给我拿来试试。”



    “我去拿,我这就去拿!”趴在门外偷听的扬尘立刻推门冲进来,还好还好,老姐没挨打,江大哥也消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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