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青云正服侍老太太梳洗穿戴，老太太想起昨晚之事，便让青云把那丫头领来，青云答应一声便出去了。开门之时锁链微响，那姑娘一下子坐了起来，无限惊恐之状，眼见进来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漂亮女子，心才稍稍放下了些，见青云眉目和善，穿着又体面，只疑心自己来到阴曹地府，便问青云：“姐姐，我这是死了么？”她嗓子本就清亮，兼着之前学曲儿，倒叫青云暗暗吃了一惊，接着笑道：“大清早的可不兴说这个字，昨晚你闯进家来，多亏我们大爷救了你，快走罢，老太太要见你呢。”那姑娘心知这是大户人家，便也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做错事情遭人耻笑了去，青云解开绳子之后便翻身给青云磕了一个头：“谢姐姐救命之恩。”青云见她本生的俊俏，举止又不似呆惯了烟花之地的女子那般轻浮，觉得个中必有原因，自己倒不好随便戏弄，心下又有三分喜欢，便忙忙馋了起来：“妹子快休如此。”那姑娘到底行了个礼方才罢了。青云道：“若论规矩，里头的才得真正好好拜呢。”便亲自拉了她进去，那姑娘原想讨身衣服，又怕人家嫌自己多事，只得由青云拉着去了。
究竟纳兰大府里不便见这样的青楼女子，老太太便叫小姐丫头们回避，身边只留了太太和六儿媳妇伺候。青云领着那姑娘一路走来，那姑娘只觉周围金碧辉煌，异常耀眼，旁边纵是各式各样精美绝伦的石头、假山、池水，此时也只作不知，只低头看脚下的路，虽纳罕偌大个庭院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也断不肯教青云听了呼吸声去。青云见她这般谨慎稳重，心下更多几分敬佩：谁想这女子出身青楼，却如此懂规矩。待将她领至内堂，那姑娘隐约注意到旁有一位太太，中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不待青云说话，一则感念人家救命之恩，二则发现自己穿着过露，脸红的炭烧一般，忙不迭跪了下去，只怕称呼错了失了礼数，因此磕头不迭，并不敢多说什么，青云忙忙搀了起来，那姑娘站在一边，眼睛只顺着看着地板，并不敢与人对视。老太太心下早有三分喜欢，太太对这女子虽无恶意，但因厌恶青楼妓馆便也不再夸赞。这时容若正跑进来，边跑边问：“老祖宗，今儿丫鬟都去……”一语未毕，只觉面前一位年轻女子，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那姑娘见突然闯进一位翩翩公子，料定是青云所说自己的救命恩人，又因衣衫难堪，只赶忙磕头不止。容若见她容貌姣好，又瘦骨嶙峋，必是经历大磨难，心下可悲；想起昨晚多亏自己搭救，使她免于轻薄，也是可喜；她做完险些于自己面前失态，又是可羞；见她如此知礼数，又是可敬；背上红肿一片，双手血迹斑斑，眼角还挂着未被风干的泪珠，又是可怜。老太太只说：“小门小户的孩子，莫吓着她。青云，你怎么也不带她擦了药酒、净了身子、梳了头发、换了衣裳再带来见我。”青云笑道：“我也是这样想，可又没有个让老祖宗等着的理，所以只是先把人领来了。”边说边将那姑娘领了出去。容若只在一旁呆呆出神，老太太怕青楼里的人不干净冲撞了他，便让他先退下。容若回过神来，道：“老祖宗放心，原也没有那样娇弱，难道老祖宗还要抢孙儿救人的功劳不成？”说的老太太和太太都笑起来，老太太赐座，容若谢过后方笑着坐下了。
不一会儿，青云带着那姑娘自门外进来。老太太一瞧，喜的推了一把青云：“比下去了！”那姑娘重又跪在地下给仨人磕了头，跪在那里一言不发。老太太道：“你多大啦？”“回老太太的话，十六了。”老太太又问：“叫什么啊？”“玉儿。”太太皱一皱眉：“名字轻浮的很。”再问故乡父母，皆是不记得。纳兰忙忙笑道：“额娘，青楼女子的名姓难不成是自己做主的？”话一出口，觉得太让玉儿脸上不好看，却原也没有戏弄之意，因自悔失言，便不再多说什么。果见玉儿抬头望一望自己，双目如一泓秋水，沉静而清澈，全无青楼女子那勾引奉承之态，不觉深感诧异。又见她双唇嗫嚅，似待要说什么，终于泪眼汪汪低下头去，只看着面前地板，低着头，老太太、太太坐在前方看不到，容若坐在侧面却分明看到她面颊上滴下两滴泪水。纳兰此时尚未知她故事，不知为何，惊诧之余还有一丝悲悯。老太太此时方问：“那你是如何进了青楼，又如何到了我们家呢？”那姑娘此时方才哭道：“玉儿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进了青楼。只记得一直服侍姐姐们吃穿用度。十岁生辰那天，妈妈叫玉儿跟着一个师傅学箫管琵琶唱曲儿跳舞，日日坐在一口大缸上面，也不许穿什么衣服，夜夜皆派几个大汉按住玉儿手脚来摸玉儿身体，若是敢跑便几乎打死。昨儿夜里也不知怎么，那几个大汉都没有来，只进来一个经商中年男子非要我跳舞，我不肯，他就将我绑在床上给我灌酒，还扑到我身上到处乱啃乱摸，只说要我唱一个，还说我是他花银子买了去的，别说教我唱个曲儿，就是一时要了我的命也不会有人怎么的，我不唱他便打我还用蜡油烫我，我使劲喊却一个人都没有。他一条条将我裙子扯碎，还说这样我便永远见不得人。天可怜见，他绑我的带子松了扣，我才得以用花瓶子砸在他后颈上，又不敢从前门出去，只是从二楼小窗里用窗帘抓了一下跳了下去，摔死了倒也罢了。后来下了雨，玉儿方渐渐醒过来，也不知他给我灌了些什么酒，当时甜的我几近呕吐，后来只觉浑身燥热，口渴难耐，只想脱离那里，便一直跑一直跑，看到人家时再也难以支撑，敲了敲门，之后便什么也不知了。”老太太心肠慈悲，未等玉儿说完早已默默拭泪，青云忙上前劝道：“老太太保重身子要紧。”老太太说：“我倒也不打紧，这么个可怜孩子，我听了心里难过。”那玉儿此时又哭道：“老太太家大业大，玉儿只愿留在府里清马粪，再不愿回那种地方，只求老太太、太太发发慈悲，救玉儿一命要紧。”未知老太太作何决定，又拿什么话叮嘱青云与六儿媳妇，这正是：春已十分宜，东风无是非。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