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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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亮的河水象一条银带,河水旁边是银白色的沙土地,银沙细软。再远些的地方,草地十分茂盛,约有小半人高。没有风,一根根野草傲然挺立着,一动不动。

    张小胜拖着一只藤条编的小筐从草地里走了出来。他已经打了大半筐的猪草,小筐沉甸甸的,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这份量已经不是他能背得动的了。

    张小胜是细长匀称的身段,在同龄的孩子里,身材不算高也不算低。他穿着一件肥大的草绿色上衣,破破烂烂的,那是舅舅家喜子哥长大了穿不了匀给他的,下边是一条打着几个补丁的条格子裤子。

    由于半个月也不洗脸,小脸上满是泥垢,有几道白色的痕迹,那是他哭泣时泪水冲刷出来的。两只眼睛其实很大,但他总象没睡醒似的,眼角还糊着眼屎,看起来非常邋遢。

    河边的细沙晒的温热,细软的就象过年时蒸馍烙饼的白面,张小胜很喜欢赤脚走在上面的感觉。他喜欢这样的细沙,烫的脚心痒痒酥酥的,而且它们非常细,其细如粉,所以虽然柔软下踩过去却只是一个浅浅的小脚印,非常可爱。

    还在他小的时候,妈妈就用这里的细沙给他做过沙土裤子,双层的裤子里面一格格的隔开,里边装上这种细沙,这样妈妈下地干农活的时候,就不怕他尿湿裤子了,那细沙可以吸附水份。

    拖着猪草筐走到小河拐弯处的时候,是几棵老枣树。那枣树有年头了,据说抗日战争的时候这一带平原鬼子的炮楼可不少,游击队就在那棵造型酷似拖拉机的枣树底下吊死过一个帮着小日本欺负老百姓的翻译官,听说本来他们是想用枪的,但是为了节省子弹,所以才用了这个办法。

    听说这故事之后,每次走到这树下,小张小胜心里总有种阴森的感觉,虽说是心理作用,不过天太热时他却喜欢待在这儿。

    张小胜走过去,把筐放在树下,抬起袖子擦擦脸上的汗水,骑到那横探出来的枝干上在阴凉的树下乘凉。忽然,他看见远处有一辆自行车,那时代自行车在农村也算是一件奢侈品,并不是家家都买得起的,张小胜急忙定睛看去。

    “是俺娘!”张小胜心中一喜,立即跳下地撒开双腿飞奔起来,拼命地跑出去,沿着黄澄澄的麦田地垄追赶着。

    “娘!娘!”张小胜大声地叫着,不断地挥着小手。

    大舅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正载着妈妈出村,妈妈听到了他的呼喊,远远的向他挥了挥手,不过车子却没停下。

    张小胜跑的飞快,一跤摔在地上,膝盖都磕破了皮,可他根本顾不上管,仍然奋力地追赶着,但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跑得过自行车?车子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路口了。

    张小胜站住了身子,立在村头放声大哭。他心里真的很难过,被妈妈送到姥姥家里来生活了两年了,很少见到妈妈,可每次见到时间都是那么短。

    他好想待在妈妈身边,每次都号啕大哭着要跟着妈妈回家,可妈妈就是不答应,结果为了怕他纠缠,有时候回娘家如果他不在,都不等他回来。

    张小胜小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哀伤,他站在村口不停地哭。村里的乡亲都认识他,大舅是生产队长,人缘是非常不错的。有些路过的叔伯过来摸着脑袋劝几句,可是倔强的张小胜使劲一拧肩头,根本不接受他们的好意。

    他站在村头不停地哭,哭累了就站在那儿想,越想越委屈,然后就扯开嗓子接着哭,黄昏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好长,天边挂上了彤红的晚霞,大舅骑着自行车从张庄回来了。

    “你这死孩子,怎么还在这儿呢?你哭啥呀?”大舅一条腿支着地撑着自行车,脸上的神气有点好笑。

    张小胜不理他,把头一扬,哭的嗓门更大了。

    “你这死孩子,你爹当兵,你弟弟才两岁,你说你娘一个人拉扯得了你们吗?姥姥和大舅对你不好啊?家里就一个鸡蛋都煮给你吃,你有啥不乐意的?”

    “俺不要鸡蛋,俺要俺娘,啊~~啊啊~~~~”,张小胜嚎啕的声音更惨烈了。

    大舅怒了,他噌地一下跨下了车,一脚把撑子踢好,抬腿便脱下一只布鞋:“你这死孩子,还没完了是不?你看俺不抽你!”

    “啊~~~啊啊~~~”,张小胜一边抗议地哭着,一边撒腿就跑,大舅做势追了几步,也就趁机停住了。

    “亮子,听说咱家小胜在村头哭呢,你看到了没?”姥姥从乡亲那儿听说了,风风火火地赶了来。

    张小胜的姥姥是小脚,张小胜每天早上都看到姥姥用长长的布条缠脚,要穿鞋下地好费劲。不过姥姥走路飞快,六十多岁的人了,体格非常好,皮肤红润,头发如墨没有一根白发。

    大舅连忙迎上去,说道:“娘啊,没事了,小胜看见妹子回村了,这不没追上就哭嘛,俺刚说他了。”

    “你看你这孩子,你说他揍吗?孩子这不是想他娘了吗?快去把他找回来,你可不许动他一手指头!”老太太一听发火了。

    “哎!哎,俺知道了,娘你先回去吧,俺马上去找他”,三十出头的大舅连忙陪着笑脸说道。

    张小胜跑到早就只长叶子不结果的那棵老枣树下,越想越是伤心。这孩子从小就爱钻牛角尖,想不通的问题可不会轻易放弃。

    枣树林子旁边是一片蓖麻地,里边一幢三间的老房子,住着张小胜的远房四姥爷。听见孩子的哭声,四姥爷走了出来。

    四姥爷是独身,年轻的时候参加过武攻队,据说还有一身好武艺。六零年的时候,全国性的大灾荒,家里买不起油,四姥爷灵机一动,用自已熬的蓖麻油炒菜吃,结果吃了以后全身浮肿,又诱发了其他毛病,最后留下一脸的麻子,坑坑洼洼的挺吓人,小孩子们都不愿意亲近他。

    “小胜啊,这是咋了?”四姥爷笑眯眯地问。

    张小胜一梗脖子,抽泣着不吱声。

    “小孩子家家的,有啥了不起的大事,啊?你可是男子汉,不要哭了!”

    张小胜忍不住了,把心中的委曲对四姥爷说了出来。

    四姥爷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说:“胜儿啊,你娘要是照顾得来,能不管你吗?你爹在外头当兵,你娘又要管你弟弟,又要种地干活,这不是忙不过来吗?你这孩子咋这不懂事哩,在家里你是老大,不得多吃点苦?听话,回去吧,啊!”

    四姥爷哄完了趿着鞋子要回去,张小胜扯着嗓子继续嚎哭:“俺不回去,大舅打俺!”

    他抽抽答答地哭道:“俺又没干啥,俺娘不管俺,就俺娘不管俺!哇~~”

    四姥爷见了哭笑不得,扭过身想了想,那满是疤痕的可怕脸庞勉强挤出一丝和气的笑容道:“这天都快黑了,你这孩子,不回家那就去姥爷家去吃口饭,走吧走吧!”

    四姥爷没成家,一个人住,不过他是参加过革命的人,大队上有照顾,生活还不错,粥也是玉米面的粥,可咸菜里香油可没少放,张小胜就着咸菜喝了一大碗,看的四姥爷直笑:“这孩子,挺能吃的,将来肯定蹿个大个儿,跟你爹一样。”

    小张小胜吃了个肚子溜圆,可没见家里人来找,心里臊得慌,不好意思一个人回家去,就坐在四姥爷家的门槛上等,他知道再晚点不回去,姥姥肯定逼着大舅来找他。

    四姥爷穿了身黑粗布的裤褂,趴那平地上吹胡子瞪眼的,跟只蛤蟆似的,张小胜还是头一次看见,不禁被逗的咭咭直乐。

    四姥爷也不理他,象蛤蟆似的趴了半天,然后又跳起来,从一边的青草堆里提起一把沉重的大铡刀,摆了一个造型,在头上这么一绕,没几下功夫,一把大铡刀便舞的霍霍生风。

    院子里种着蓖麻,中间一条小道叶子都探了过来,只有屋前边是空地,可张小胜坐在门槛上看的有趣,四姥爷怕不小心伤了他,步子便往那蓖麻的过道处移去。

    “四姥爷,你这是揍嘛泥?”

    “啊,这是功夫,懂吗?刚刚姥爷练那是气功,硬气功,这大刀更厉害着呢!”

    四姥爷平时也是一人独居交往的人少,和他这一说话也兴奋起来,五十出头的人了,一柄大铡刀上下翻飞,心里高兴着咧。

    “想当初,你四姥爷俺,十里八乡也是头一条好汉。有一年鬼子下乡大扫荡,俺可巧的就碰上了,俺单枪匹马一人对付三小鬼子,那狗日的鬼子军曹当头就是一刀,老子横胯这么一撞,拦腰一抱往波棱盖儿上一顶,就他娘的把脊梁骨给他撅折了。俺抽出刀来……”

    “哗!”四姥爷说的开心,那大刀斜着一砍,一株蓖麻被削成了两截,他也满不在乎。

    张小胜看的眼热,忍不住跳起来,过去扯他衣襟道:“四姥爷,你教俺呗,俺想学学泥”。

    他一走近,把四姥爷唬了一跳,急急地收了大铡刀,差点儿没闪了腰,忍不住瞪眼道:“你这死孩子,咋就悄没蔫儿地过来了泥?这要是磕着碰着可咋整嘛?”

    张小胜却不觉危险,仍旧道:“四姥爷,你教俺呗,俺想学咧!”

    四姥爷乜斜了他一眼,道:“你那小身板儿,能学嘛?”

    “学那只硬气功,还有耍大刀!”

    四姥爷声音一窒:“你学?你学嘛……”他摸摸后脑勺,问道:“你知道丹田在哪儿满?”

    “知不道!”

    “就是你那个肚脐眼的下边三寸。”

    张小胜低头瞧瞧,有点臊得慌,忸怩道:“四姥爷,你就说是小鸡鸡就完了呗,还啥肚脐眼下边泥?”

    “你……你这个死孩子,傻地是没治了,你肚脐眼下边三寸就到了小鸡鸡了?你地小鸡鸡咋长那么长咧?来,让姥爷开开眼!”

    四姥爷说着去扯他裤头,张小胜便笑着躲开,一老一少正闹的开心,就听外边有人喊:“胜儿,张小胜儿,回家吃饭咧!”

    那声音正是大舅的声音,四姥爷便直起腰冲外边喊道:“亮子,孩子在这儿呢!”

    说着对张小胜道:“行了,你也别和你舅呕着咧,瞧你造那埋汰样儿,还要学功夫咧,赶紧回家洗洗腚早点睡了吧,”。

    “那俺明儿个跟你学功夫!”

    “行了行了,快去吧,你不怕苦你就来,姥爷不怕不教你,就怕你学不了泥!”

    这时大舅走了进来,对四姥爷道:“四叔,你吃过了?”

    四姥爷道:“昂,吃过了,胜儿,跟你舅回去吧。可别再哭啦,过两年你爹就转业了,那时你就能回家去住了,呵呵,要是你爹出息了,提个干,当了军官,说不定你还能随军去县城里住呢。回去吧,啊!”

    四姥爷安慰了几句就回屋了,张小胜跟着大舅往回走,他不太明白这些新名词,不过意思多少猜出来了。爸爸快转业了,转了业就会回家,自已就能回到妈妈身边去,要不就得等爸爸当军官,当了军官自已还是能回到妈妈身边去。不管怎么说,反正是不会太久了。

    张小胜破啼为笑,他擦擦眼泪,跟大舅去拾了他的草筐,然后一块回家了。此时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存下了平生第一个愿望:爸爸早点转业或者提干。

    回张庄还是去县城,那是小问题,重要的是,能和妈妈在一起,妈妈在的地方,不就是他的家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