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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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立抹掉眼中的泪花,提笔继续写下去:

    姐姐: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失去了许多本来属于我的东西,但是,有的人为了我,付出了更大的代价,担当了更大的风险。这中间,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帮助,更主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真诚的关心和爱护,饱含着骨肉深情。姐姐,这种关系在你生活的那个社会里有吗?在他们身上,我感到温暖,就是他们,组成了我们的社会,我能忘恩负义吗?

    志立终于住进了莉萍的家。这间不足二十平方的房子被布幔隔成两间,志立和莉萍住里间,周老师和利华住外间。在这个家中,志立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但对于自己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经济负担,又有一种深深地不安,她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毅飞。

    每天晚上,志立叫在昏黄的灯光下记日记,莉萍忍不住问她:“志立姐,你怎么晚上总有那么多写的呀?”

    志立答非所问地回答:“你不觉得这日子太难过了吗?莉萍,近来我一个人深深在想,我们这一代人算是完了,不能读书,也不能工作,消磨时间,耗费生命,虚度青春,无所作为。我们该怎么办?就这样等下去吗?”

    “有什么办法?”莉萍长叹一声。“我们家,一个教书的,一个读书的,还不是照样闲着,和你一样。”说完,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怪像。

    周老师在外间轻轻地喊:“莉萍,还不睡?”

    “睡了睡了,刚才是我说梦话。”莉萍吐了吐舌头,把被子蒙到头上不吭声了。志立拉拉肩上的棉衣,陷入了沉思。隔了许久,志立又听见周老师在催利华睡觉,利华“嗯”了一声,却一直没动。桌前微弱的灯光透过布幔射进来,志立久久地坐着。

    在一种好奇心的驱使下,志立常悄悄地注视着外间屋角小桌旁的利华。那张小小的桌子上,堆着厚的薄的书,还摊着画有机械图形的图纸。一天下午,志立趁着利华不在小桌旁,她走近一看,咦,怎么那么多社会科学方面的书呀,还有些是外文的呢!桌上放着的,是一本摊开的精装本《马克思传》。她正准备伸手去拿,利华从外面进来了。志立像一个行窃的小偷被人当场拿获一样,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利华只当没看见,径直走到饭桌前拿起水咕咕地喝着。

    “坐呀,站着干啥?”利华走过来随随便便地说。他的随便使志立消除了紧张心理,她顺从地在桌子旁边坐下来。

    这是志立在莉萍家住了两个月来的第一次和利华单独接触。

    “拿去看吧!”利华把桌子上的书递过来,志立没接,只是微微地低下头。“喏,这还有。”利华又递过来一本写着《毛选一卷》封皮的书。志立不解地翻开一看,她差点没有叫出声来,这哪是一本《毛选》,而是一本《静静的顿河》上册。

    “你?这?”志立睁大了眼睛,利华狡黠地笑笑,然后开始把桌上的书一本本放到桌子底下去,然后用牛皮纸盖好。

    志立看着那些书,她不解一个理工科大学生,一个学机器制造的人,怎么会对社会科学那么感兴趣,但她没有开口问他。

    慢慢地,他们有了更多的话题,对书的理解,对当前形势的看法,对人生,理想的探讨,对未来的幻想,几乎无话不说,唯独回避谈论爱情。莉萍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只是常常笑他们:“一对书呆子。”

    一次无意之间,志立不由问利华:“你为什么喜欢这些书呢?”她指着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问。

    利华沉默了好一阵说:“想听听吗?”

    “想听。”

    “好吧,我讲给你听。”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我的确激动过好一阵。”他这样开头了。“我被那声势浩大的运动吸引住了,为了使党不变修,国不变色,这样的使命于我们,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同时我也感到一种责无旁贷的义务。我像所有的人一样,走上街头去演讲,去发传单,去慷慨激昂地辨论。我们高呼着‘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的口号,在鲜红的红卫兵兵团的旗帜下,我们立下了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的誓言。但是,一件使人意想不到的事改变了我的观点,我激流勇退了。”

    “一天深夜,我被人叫醒,说总部大楼要召开紧急会议,要在校的兵团战士立即去开会。到了会场才知道,一部分人因观点不同要和总部分开,为首的是和我最要好的徐疾风。他首先指出总部的行动方案有很多已经不符合当前的形势,由革命派变为保皇派了。还好,他没有说是反革命派。总部的一号勤务员吴晓东很生气,指责徐疾风是叛徒,背叛了自己的誓言。两边由解释到争论,由争论到漫骂,最后终于大打出手。我当时是倾向于总部的,但因对方的疾风,我不想撕破脸皮,没有反对疾风。但到最后,我也和对方扭成了一团。”

    “一场混战过去了,我们留下的人高喊着:‘革命的站出来,不革命的滚开!’在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前,我们列队举手宣誓。晓东捧着被撕烂的兵团战旗对大家说:‘让我们全体红卫兵团的战士们对毛主席宣誓……’那气氛,是够悲壮的了。”

    “从那以后,我常常一个人深思着。我学会了抽烟,就在那个时候。”利华伸出被烟薰黄的右手,志立默默地看着,没有吭声。“我不能理解,我们都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目标是一致的,仅仅观点上发生了分歧,何必大打出手呢?由此,我想起了太平天国的内讧。”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眼睛望着窗外,可以看出,那些往事曾经怎样掀起过他心底的波澜。“我们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是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红卫兵,为什么会回到封建社会那种落后,愚昧的思想境界中去呢?我痛苦过,也反省过,但始终没有找到答案。后来,我看到了这些书。”他拍了拍手边的书本。“我发觉我一下子长大了。恰好我妈来信说她生病了,父亲去世得早,我借口家中无人便离开了学校。”说到这里,利华又点燃了一支烟。“于是我一边看这些书,一边又拾起放下已久的课本,继续学下去。”利华用很平静的语调结束了自己的谈话,志立只看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下,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晃着。

    利华看着志立又说:“那天你和莉萍的谈话我全听到了,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情况。”他很小心地选择着字眼。“无数的年轻人和你一样在挣扎,在思索,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我想,如果你不想这样无目的地生活的话,那么还是多读点书吧!”

    志立抬头反问:“读来有什么用?”

    “现在也许没用,以后呢?也能说没用?人活着,就有希望,就得学习。”

    志立痛苦地自语:“希望,希望在哪里?”

    “希望,就在不断进取的奋斗之中,人的希望就在于自强不息。”

    “自强不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