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屋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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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末,天气格外得晴朗,小荷像只离了弦的箭一样,游弋在村里的角角落落,寻找那些曾经的回忆,或温暖,或悲情。

    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爷爷曾经居住的小屋,三年了,她不曾去看过,不是不想看,而是怕触景思人,悲从中来。

    爷爷的小屋座落在靠近河岸的地方,河沿的陡坡上载满了一排排瘦瘦高高的白杨。小荷依稀记得她很小的时候,这儿成片成片的并不是白杨,而是一堆堆的刺槐木,野生的那种,上面有许多尖锐的小刺。用手掐断它的嫩芽儿,会有红色的汁液流出来,涂在小手上,自我欣赏。在这样的五月,白杨在高耸的河沿下,静静地矗立着,似乎有意在维护这片静谧的空间。

    小荷顺着陡坡上的小径一溜小跑到河沿的顶端,放眼望去,不由惊叹起来。旱季的小河水并不多,浅浅的,蓝蓝的,弯弯曲曲地顺着河道向南流去。小河的两侧是大片浅黄色的细沙,干净而纯粹。黄沙两边是绿油油的小草,小草上是正在悠闲地寻草吃的白羊。白羊的这边是两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正蹲在半坡上的凹陷处吸着旱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聊天。由于小荷站的地方比较高,他们没有仰头向上瞅,根本不知道上面有人。

    小荷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视野从刚才杨树林的狭仄一下子变得无比空阔辽远起来。环顾四周,依稀能看见童年时候的影子,因为南面那四颗古老的银杏树还立在那儿,它们并排站着,好象在迎接她这个久未来此的小玩伴一样。风吹起,树梢些微晃动一下,好似在向她这个老朋友打招呼。小荷不由地举起了手机,“啪啪啪”连拍了几张。她好想把这些图像永远地印在心里,就像它们与生俱来就在那里一样。

    这几颗老银杏树,是河沿的半坡上幸存下来的其中几颗,另外一些,多数被村支书带领一班村干部,挖了卖了。因为这些老树多数是野生品种,价格极其昂贵。加上因为它长得非常缓慢,据说爷爷们种上它,儿子一代尚且享用不到它的果实,只有孙子辈能享用得上,所以,它又叫公孙树。又因为它成熟时,色泽亮白,所以又叫白果。因为经济利益的驱使,村里家家户户都种上了银杏树,甚至把自留地里的各种蔬菜都免了,只种银杏树。那几年,银杏的价格有些疯狂,每公斤由原来的五六元飙升到七八十元。因为它的极高的药用价值以及开发出来的各种衍生品,使得银杏的身价倍增。村里有专门加工黄酮素的小厂,需要大量的银杏叶,一斤新鲜的叶子都五角钱一斤,晒干的叶子往往十几元一斤。所以,叶子成了金。

    于是,在夏天的雨后,村里的大道边、小径上,在银杏树的周围,就聚集着捡拾叶子的外村人,因为本村的人是不愿去捡那些零星叶子的。只有在树枝被大风吹落地,银杏果落得满地都是的时候,才拿扫把扫一扫,带回家。几个外村的年老的妇人,一手拿着塑料编织袋,一手用自制的小铁叉叉,一叶一叶地叉起,放进袋里,等袋子满了,拿去换成一张一张的零钱。小荷的奶奶也常常在雨后的夏天去自己的白果园里叉叶叶,勤劳的爷爷奶奶在自家小屋的门前种上了很多小白果树。

    小荷拍完了照,又看了一会河里的美景,才匆匆返回河沿的坡下,她顺着坡底的小径一路走向爷爷的老屋。走过杂草,走近印象中的老屋,蓦地一股凄凉袭上心头。

    眼前一片荒凉,三年前的那个干净利索的农家小院已经不复存在。只有一口空荡荡的没有门的主屋立在那里,里面黑洞洞的,有点吓人。因为这时,安静的四周,除了小荷,没有一个人。只在隔着的池塘西边有条村路,从路的尽头远远地传来隐隐约约的锣鼓声,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要结婚了。因此那家人便请了外村的锣鼓队,围着满村敲锣打鼓,好让左邻右舍知道他家要办喜事。这时,该封礼的要封礼了,该还人情的也要还人情了,近亲本家该去帮忙的也要去帮忙了。

    爷爷家老屋的门口杂乱得栽满了小银杏树。他去世之后,分家产时,这块极为有限的地便分给了老二艾二可。二可把门口仅剩的一点空地都满满地栽上了小小的树。因此,小荷站在这里,感觉跟三年前大为不同了,如果不是池塘边上的那颗仍然矗立的老银杏树,她真的不敢认了。她拍了两张照,权作是对爷爷的缅怀和思念。老银杏边上的空地里也种上了小树,原来那儿是一片光滑的空地。那块空地是冬气好的时候,爷爷和奶奶出来晒太阳的地方;是夏气闷热的时候,他们出来纳凉的地方;是春天,树叶刚刚发出新芽,他们出来听鸟儿鸣叫的地方;是秋天,他们看着满树的银杏和小小菜园里的南瓜,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儿的时候。那个时候,偶尔会有金黄的叶子,从树上落下来,掉落到他们身边,然后被扫成一堆,值钱的被捡出来换成零币,不值钱的干脆进了锅底。

    小荷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地方,看着残败不全的老屋,泪,悄悄地滑落。对于爷爷,她是没有愧疚的吧。在他能吃得下东西喝得下水的时候,她定期来看望他,给他买他能吃得动的食物,给他一些零钱。虽然看到他的生活很是艰辛,近乎赤贫,但是倔强的爷爷从来不对她诉苦。小荷想到此,心中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揪紧了,揪得痛了。

    爷爷一生育有三子二女。小荷的父亲是老大,名叫艾大可。他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好人。艾大可小的时候,正赶上了大跃进,吃大锅饭。田地里根本产不出足够的粮食,由于他兄弟姐妹多,分得的口粮又少,一天只吃二顿饭,并且只是喝着稀饭。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子来说,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啊!于是,在极小的时候,他就跟着仅比他大两岁的堂哥阿贵,一起上山打石头,打一天石头,才挣得一小半搪瓷缸米,然后拿回家,熬成稀饭,就是一大家子的晚餐。

    艾大可的整个童年是挨着饿过来的,以至于在他以后的岁月里,见不得别人浪费一粒粮食。到了上学的年龄,看着同龄的小孩都上了学,他满眼的羡慕。因为别人的家境略为好一点,能吃上饱饭,所以也就能送小孩子去上学。艾大可心心念念想读书,可是家里实在没有办法,他就这样继续上山打石头,所谓打石头,就是帮人家用铁锤子用劲砸石头,砸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石。

    转眼过去了两年,艾大可眼看着同龄人已进了三年级,心里很是着急,于是跟央求父母,终于进了学校。那时候的小学校不在本村,在比较远的一个学区小学里。艾大可每天瞅着空儿去打石头,经常去迟到。他写字的笔是别人不用的废笔,一沾上水,就“下蛋”,水珠儿就下来了,经常把试卷染脏。这一细节在他心里贮留多年,就像一根小刺儿扎在心里,总是拔它不掉。小荷听到父亲讲到这一细节的时候,不由得想象着一个好学少年,在那艰难的境状下,有着怎样一颗不屈的心灵啊!就是这样,也并不影响艾大可的成绩,他在班里名列前茅,连跳三级,直接进了三年级学习。

    但是每天的食不果腹和打石头的疲累,让他的学习实在难以维继下去。于是,在断断续续地学完三年级的课程后,他缀学了。他还没来得及读一天四年级的课程,就这样每天去几十里外的山上打石头。那座山,就在村子的西南方向,在天气睛朗的时候,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它在夕阳下的剪影。它并不高,但在少年艾大可的心里,却无比沉重,高不可攀。

    他的班主任老师,到家里找了好几趟,但是看到他的家境实在特别困难,就作罢了。在学习和生命这两者的选择上,理所当然,选择后者是明智的。时隔多年,艾大可向女儿小荷讲起这段往事时,仍不胜悲伤。听在小荷的心里,沉沉的,闷闷的,透不过气来,心里直为父亲惋惜,如果……如果……,可是苦难的生活里没有如果。

    断断续续地只上了一年学的艾大可,平时在空闲的时间里,就翻看所有能找得的书。他的思想比同龄人深沉,看问题能看到实质。他的手非常灵巧,会自己维修各种用具,包括自行车还有他后来买的五陵拖拉机。他的字写得很不错,钢笔字、毛笔字都能拿出门,写出来像模像样。逢年过节的时候,常会有邻居拿着对联让他写对子。而他总是和和气气地把桌子铺子,把笔和砚放好,大笔一挥,自成一体,很有气势。

    艾大可后来当上了村里大队的队长,当时土地还没有承包,分成几个大队。能写会算的他便被推举当了队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