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外地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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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那是和尚媳妇。挺俊!”我依稀记得那一年的夏天,在村子南面的稀稀疏疏的树林边上,一些半大孩子们和一些大人在看一个小媳妇儿,她扎着羊角辫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鲜艳而夺目。她长得白白净净,五官分明,整个人胖乎乎的,很俊俏。她的衣服非常得干净。只是,个子太矮了,大约有一米四几的样子。

    过了几年,再见她时,已不复当时的美丽,只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妇,并且是很脏很丑的农妇,身上老有一股味儿。她的牙齿也非常得黄,脸上被太阳晒得很黑,并且起了好多斑。

    “我叫敖科芬,”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多数人都听不懂,因为她用的是她的家乡话。她用笔写在纸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她极力写得认真而工整,写得很慢。问她是哪里人,她说是贵州的,贵阳。

    陆陆续续从她嘴里得知,她家里有个父亲,她从小没有母亲,一直跟外婆生活,后来到了父亲身边。问她是怎么到这边来的,她说是父亲让来的。开始我们以为她是被别人卖到这边的,后来才弄明白她是被她父亲卖到这边的。到这边,她作了和尚的媳妇。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情了。

    和尚,是一个人的名字,并不是出家人。不知为什么他父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他母亲,是一位脸膛黑黑的妇人,个头不高,一说话就带着吸气声,是个常年有哮喘病的人。极少见她和人打交道。每到夏天,就见到她佝偻着身子,背着小筐到村西头的菜园里到处挖野草,喂家里的几只鹅,顺便捡拾些瓜果。她一生只有和尚一个儿子。和尚的妈妈原是还有一个姐姐的,这个姐姐极聪明,长相极好,个子也高,按理说应该在女孩子中捡个好些的留在家的,不知当年由于什么原因,竟然把这个长相一般,又黑又丑,个子矮矮,并且有哮喘病的女子留在家招婿。而那个条件很好的姐姐嫁到了邻村,有个非常好的家庭,日子过得相当富足。

    和尚的父亲,是被招婿来的一个外村人,来到这之后,就按辈份改成跟他老婆一个辈份的名字。人长得还算高大,面皮也白净,属于比较英俊的那类人。因为家中贫穷,娶不起媳妇,只有当个上门女婿。和尚的父亲和母亲,在外观上是极不相配的两个人。几十年风风雨雨,竟在一起走过。

    夏天的时候,有时见到他一个人在地头挖蚯蚓,作药引子,不知是给老婆还是给儿子用。关于他,曾经有一段糗事在村中流传。有一次,和尚的父亲早晨起床,天还黑乎乎的,他做鹅蛋汤作早点,结果吃起来有点腥臊味,原来是把和尚尿罐里的尿当作了水。他经常喝酒解闷,估计是醉了酒之后分不清状况吧。

    一家三口,经营着小小豆腐坊,每天,老俩口负责做豆腐,和尚就推着小车沿着村道叫卖。本村的人极少买他家的豆腐,多数都是推到外村去卖了。因为本村的人到家看到卫生状况之后,很少有人能下咽的。和尚在外村叫卖豆腐,有时会赔了本,因为他经常算错账。他是老高中生了,当年因为家中成份好,是贫下中农里的贫农,被村里推荐上了高中。小本经营,加上经常赔钱,所以到后来,他们家的豆腐坊不了了之,近乎关门了。

    转眼和尚已成大龄青年,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的略为出众的父亲,却跟他的母亲一模一样,只是个头稍比她高点,脸上还有很多雀斑。家境在村中也是数得着的,穷,脏,乱。本地的人家没有谁愿意把姑娘嫁给他,他是家中独子,不能绝后。于是,连借带凑,他花了几千元,辗转遇到了敖科芬,把她带回家,当了她的媳妇。之后,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和尚家可以延续香火了。

    熬科芬曾经跑过两次,一次是实在受不了婆婆的打骂,婆婆虽然本人长相委琐,可是却对儿媳妇要求甚高,一不合意,就骂骂咧咧,加上生活过得很清苦,于是她就逃了。她矮矮的个子,走不太远,仅仅是到了村西的公路边,她自己就又走回来了,身上没有钱,仅靠双脚,如何能走完这漫漫归途。也许是舍不得正在襁褓中的孩子吧,也许是遥远的娘家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人,因为唯一疼爱她的人已经去世了。回家,只是一种无奈的期望,一种情绪的排解。她那样回家时,和尚并没有去追她,不像别的买媳妇的男子一样去拼命追。第二次,是镇上的计生办组织查体,医生对她说,子宫内好象生了瘤子,熬科芬当时就害怕地哭了。那次她流露出回家的情绪,谁也不想死在异乡吧。但是后来,她一直没有回去,在和尚家守着两个儿子,因为身体又矮又胖极不方便的缘故,也只能做些很简单的农活,重活根本干不了,所以也还是常常招来婆婆的絮叨。所幸,她的大儿子挺争气,学习一直用功,成绩也好,考进了城里的一所高中。熬科芬也引此为傲,这是她唯一可以炫耀的事情了。

    同时期跟她差不多时间买来的还有其他几个外地媳妇,一个是珍叔的媳妇,一个是老丑伯的媳妇,一个是修车人的媳妇,按辈份该叫他大爷爷。还有两个,是大华的媳妇和三华的媳妇。

    阿珍媳妇刚到这村子里来时,才十四岁,后来她自己讲,是在山上放羊,正在爬树玩,本村的一个人告诉她,要带她到外面的大城市看风景,找工作。于是她就被骗出了山村,当时她连家都没有回,直接从树上爬下来,跟着那个人出来了,辗转到了这个村落,被卖给了珍叔做媳妇。

    她刚来到这个村子时,扎着两条羊角辫,两只眼睛乌溜溜的,非常端庄漂亮,眼神澄澈而胆怯,给人很害怕陌生人的感觉。脸膛微黑,皮肤细嫩,尚未脱去少女的稚气。她跑了二次,第一次,被抓回去了,珍叔煽了她一巴掌。第二次,她又被抓回去了,在那两颗老橡树下,珍叔威胁她说,再跑,脱光衣服吊在外面打。珍叔的家就在橡树的北面不远处,她跑离家又被抓回去,老橡树默默无言地看着这一切,树,只是树。

    珍叔是个读过初中的人,像他那个年纪的人,读过初中的人倒是不多,读过初中又买媳妇的人全村只有他一个。他中等个,长相普通,走在人群里,很容易就找不到人了。农村的男子,也没几个长相赛过潘安宋玉的,按说他这样的人不该说不到媳妇的。可是,就没有人到他家提亲,年复一年,转眼已经过了三十了。他父亲爱喝酒,基本上是每天一喝,喝完了酒就骂家里人,所以,他的母亲,在他很幼小的时候就喝药自杀了。留下他和三个更年幼的弟妹,其中最小的一个还是个瘫子,就是只能爬着走,不能直立,腿是永远蜷曲着的。

    珍叔在同龄人都正在享受着母爱父爱的时候,挑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初中刚念完就像个壮劳力一样地干活,照顾三个年幼的弟妹。后来,他买了媳妇,成家了。生活转好了,弟弟也成家了,媳妇是人家给介绍的,两兄弟的媳妇都很漂亮。只有老三,人们都叫他三孩,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就这么叫开了,他从原来的用手爬行,后来用小板凳爬行,最后坐上了轮椅。他特别聪明,要求哥哥和父亲送他去上学,那时他的年龄是超龄了,但是他仍然很乐意很高兴去上学,每天自己用手推着轮椅,在学校和家之间来回,他的成绩还非常好,经常受到老师表扬。但是因为身体残疾得太厉害了,只有手和头能自由动,所以他只上到了初中,还没念完初中就无法再念下去了。有村人感叹,造化弄人啊!珍叔的父亲也很少喝酒了,越到年老,头脑越发地清醒了,但也就越发地痛苦了。回想到一生的潦倒,从前的种种,不时懊悔。虽然这时怀中有孙,却也不能尽情释怀,于是很快撒手人寰了。珍叔的妹妹,一个从小没有母亲的人,出落成少女后,和住在不远处的青年三华,相有好感,但是按辈份,是姑侄,是一个老祖宗的,所以这事情是绝对不会得到祝福的。于是,她的父亲,就联合几个姑姑,很快地把她嫁到较远的外村了。

    珍叔的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为了要最小的那个儿子,他交了不少罚款,几乎把那几年挣来的家当花光。他是个不甘平庸的农民,养过蝎子,养过炕鸡,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有勇气才敢做的事情。虽然到后来,并没有发财致富,但至少维持一家老少几口人的基本生活没有问题。如果生活一直这样平平淡淡地继续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天有不测风云,珍叔时常觉得身体不适,实在不撑了,到医院去看,是肝癌晚期。医生嗔怪来太晚了,其实农民有几个能经常查体的呢?还不是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才到医院,一到医院的时候,就是晚期了。

    珍叔死了,留下不到三十岁的媳妇和三个年幼的孩子。早在之前,在他没有查出病的时候,珍叔的媳妇就跟娘家那边的人联系上了。她离家时才十四岁,当时她的父母和哥哥急得昏天黑地,到处找她,寻寻觅觅多年,终于她和他们联系上了。她的哥哥告诉她,他们那边的生活变得非常好了,想让她回到家乡那边,她心酸地回道,“已经回不去了。”孩子已经紧紧牵住了她的心。后来,她哥哥听说珍叔病死了,就又催她回去,说“那个死鬼已经不在了,你还留在那干啥!”她哥哥一直对买她的珍叔耿耿与怀。别人都背地里议论道,“这下真要回去了吧!”

    然而她却并没有走,反而坚决地留了下来,坚强地抚养着三个儿女。过了两年,外村有一个丧偶的男子,有个姑姑就嫁在村里,于是他姑姑就给这两人牵线,两个人在一起生活,那男子有三个孩子,加个她的三个,六个孩子,一个大家庭。那男子和她在外做生意,渐有起色,准备给珍叔的儿子盖楼娶媳妇用。珍叔的儿子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长得非常英俊,完全遗传了他母亲外形上的优点。

    珍叔若地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珍叔是六十年代的人,他的短暂人生真的让人垂泪。村里买媳妇的人,有比他早几年的,年龄也比他大很多。其中老丑就是其中一位,老丑是又丑又老的意思,其实也未见得有多丑有多老,只是他年青时候,家庭成份‘不好’,说媳妇困难,渐渐地就成了老大难,到后来,随着年龄增大,越来越难找媳妇。他有两个弟弟,二弟长得很英俊,经常穿着在农村人看来很正规的服装,衣服笔挺的,人也很干净,看来很‘阔气’,但是他的媳妇却是极普通,极瘦小的女人。如果不是成份问题,估计他的结婚对象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生活渐渐好转了,八十年代末期,家家都积蓄了一点钱,于是老丑从贵州那边辗转买到了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这个姑娘刚来到时,才十八岁,除了皮肤有点黑之外,再也说不出别的缺点,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圆圆的脸庞,中等个儿。老丑见到她第一眼时就喜欢上了,但是年龄差距太大,老丑那时快五十岁了,他有个三弟,还没结婚,别人都揶揄他让给弟弟算了。老丑怎么会让呢,他守着这个娇嫩的小新娘,一起过日子了。老丑对媳妇很好,很疼爱她,从不舍得让她干重活,但是小媳妇却很勤快,经常看到她下地干活,背着满满一筐子草回家喂猪。不懂事的村童们就跟在她的身后看她,看她的美丽,她也不怕人,总是大大方方地看看那些小孩儿。后来,老丑的岳母也来了,看到女儿生活得还算幸福,根本没有走的意思,住了一段时日,就回去了。

    老丑是幸运的,是幸福的。跟他差不多同时买媳妇的修车人却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年青时人才也是很好的,个子高高,长相也英俊,有一个老母亲,人极干净利索的一位老太太。也是由于‘成份’不好,没有说上媳妇,看着母亲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了,也就顺着村里的风潮买回一个媳妇,等以后好孝敬老娘,也好跟自己作伴到老。这个妇人是个年近四十的妇女,能说会道,修车人对她极为满意,可是好景不长,妇人带着家里的钱跑了,原来是个会飞的‘鸽子’。从此,修车人不再想媳妇的事,只专心地在村头修车,只是脸上的神情多了份落寞和孤寂。

    但是也有的媳妇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一看村里的生活比她们老家还要好,环境也不错,就安心地跟着男人在村里过日子了。

    越叔的媳妇就是其中一个,她被卖到越叔手里时,才两千元。村人感叹着说,按照当时的物价,比一只大肥猪也贵不到哪里去。越叔是因为家中兄弟太多,太贫穷才没有在本地说上媳妇,人是相当地厚道老实,对媳妇是百依百顺。成家后每天做豆芽生意,生活倒也说得过去。后来他带着媳妇回娘家,山路转了一道又一道,终于到了山旮旯里的家。他在那儿还受到了热情款待,说是款待,不过是拿只有过年才舍得吃的腊肉,炖上一大锅白菜,全家人在一起吃个团圆饭。连碟子也没有,只是围着那口大锅,吃菜喝汤。越叔的岳母一家对他很满意,过了些时日,就让他们回到村里过小日子去了。

    上面提到的青年三华,也是因为兄弟比较多,家庭困难,娶不起本地媳妇,于是到云南带回来二个女子,一个年长点的给他大哥做了媳妇,一个给自己做了媳妇。丧妻的大哥叫大华,他原本是个民办教师,教书很认真,对学生特别严厉,后来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是薪水太低,养活不了家人,就辞职不干了。大华本来是有老婆的,他的老婆长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脸庞也黝黑,很漂亮,中等个头,除了皮肤黑之外,没有什么可说的缺点了。这样一个漂亮的老婆,生了一对儿女,小孩子也长得漂亮可爱,皮肤黝黑,一家四口,日子过得平静温馨。谁知好景不长,年纪轻轻的她却喝药自杀了,据说是因为流言。在先她而去的公公的葬礼上,她被村里的玉多轻薄了。真真假假的传言象洁白纸张上不小心被溅上的水渍,不断地蔓延,加上夫妻间的争吵,终于让她承受不了精神压力,于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过了几年,三华给自己带回一个媳妇的同时,给丧妻的大哥也顺便捎了一个回来,给他做了媳妇,那女子还带了一个孩子过来,跟大华组成了一家人,生了孩子,过起了日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