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树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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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村里的大队书记是山子的父亲,山子那时跟大督一起落榜后,没有再走考小中专那条独木桥,而是去读了普通高中。当时县里的高中一共有四所,山子读的那所学校是所很普通的中学,不是重点中学,它的名字叫MT中学。当年他们那一届从村里考出去的学生没有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跟他一起考上MT中学读书的还有阿配,阿配也算出身于书香之家了,这个略后再提。山子是家中的长子,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三个妹妹,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像现在这么紧,从上到下基本上没人管。哪个家庭不生三个五个的,特别是想要多生儿子的,看见一个儿子还不够,非得想多生两个,结果事与愿违,生一个是女儿,再生一个还是女儿。村里就有一户人家,连生了七个女儿,村人都叫七仙女,最后还没生出儿子,最后大女儿在家招了婿,招来的女婿当儿子用,随这户人家的姓,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山子的父亲是我们村的大队书记,这是童年记忆里的事情了,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在自家老房子后面的小径上玩耍,正在向西走,结果从西朝东来了一个人,我向右边躲,想让他过去,他向他的左边躲,我赶紧向左边躲,谁知他同时向他的右边躲去,结果就是躲不过,谁都过不去,最后,他说了句:你别动!我果真不动,于是,他就过去了,这就是我最早的关于大队书记的印象。山子读了三年高中,这三年,不可谓不用功,从他课本的扉页上的记录就能看出端倪,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励志名言:成功之花,人们往往惊羡它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它的芽儿却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满了牺牲的血雨。当初我无意中看到他课本上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到别别扭扭,句子坚涩难懂,又有些小题大作,又是泪泉,又是血雨的,比较夸张。后来才知,这是冰心的名言,不是山子的原创。山子在日记里写道:我父亲对我寄予厚望,出生在我这样的人家(父亲是大队书记),我更应该发奋努力,做人上人!这篇日记后来被去他家玩的小得发现,并且传了开来,小得传给我听的时候,颇有些鄙夷不屑的口气,那意思就是山子太把自己的家庭地位当回事了吧,才多大的官哪,就感觉与众不同了。

    跟山子一起读MT中学的还有阿配,阿配出生在书香之家。阿配的爷爷,是村里很有学问的一个老人,按辈份我们都叫他三爷爷,三爷爷年青时在市里一所很有名的学校做教师。他写得一手好字,毛笔字那叫一个洒,逢年过节的时候,村里人都拿着红纸去他家求字,他是有求必应,从不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三爷爷在村里人的心中是个难得的人才,并且威信非常之好,以至于谁家有红白喜事,以请他去张罗为荣。他长得儒雅风流,一表人才。我记得有一年的夏天,我大学假期里,在村子西头看到他一身白色西装,那时他刚从镇子里的成教班授完示范课回来。那风度绝不比当下时髦的大学教授差一分一毫。

    但就这样有才有样的三爷爷,却是命运不济,虽然没有亲自从他口中求证,但是零零星星的从村民嘴里得知他的一些情况。他年青时候在家里有一个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目不识丁,一个学识渊博,二人并没有共同语言。他在很远的市里教书,在他教书的那所学校,有一位学识相当才情不菲的姑娘,对他有所心动。二人共处久了,生出感情。当时,学校里还有一个男子喜欢那位女子,偏偏她不喜欢他,那男子因爱成恨,恼羞成怒,遂起恶意。当时已经是解放后,不允许一夫二妻,加上当时的社会环境,正是革命最当时,革这革那的时候,加上“运动”也多,总之,他和她的那段无果的纯粹的爱情成了获罪的理由,他被削了职,回了乡,进了村,这一进就是好多年,直到有一天他被平反。

    这时三爷爷已进入老年,多年的农活虽然没有压弯他的脊梁,但是却枯燥了他的灵魂;乡村艰苦的生活虽然磨炼了他的意志,却也让他对生命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在村里这么多年的生活,跟那位目不识丁的妻子也产生了感情,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她是个裹过小脚的女人,不能做太重的农活,他要是再去教书,谁来帮她干繁重的农活呢?并且他的知识也不能与时俱进了,他几乎就成为一个近乎完美的农民了,如何能再执教鞭,潇洒地立于讲台之上布道呢?于是他放弃了去市里教书的机会。

    后来那所学校也挺仗义,感到这样对他不太公平,就给他家一个指标,让他的儿子有一个能去那所学校工作的,当作是接三爷爷的班了。三爷爷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老大,也就是阿配的父亲,虽然文才上继承了自己,文思泉涌的,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但是已经成家了,有了孩子,如果他一去,家中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家里的土地怎么办,这样一想就不考虑他了。老二也是结过婚的人了,并且老二是个标准的农民,没有什么文化。老三还年青,没结婚,刚刚小学毕业不长时间,于是就把接班指标给他的第三个儿子。这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儿,正好砸在了小三的头上,当时惹得村里多少同龄的年青人羡慕呀。小三的嘴虽然有点歪,但是由于他有一个正式的工作,那个年头在市里的大学校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找个媳妇就是很容易的事了,虽然他的工作环境不过是在食堂里。因为他的学问太低,没法做别的工作,只有在食堂最合适了。当时人们在羡慕他的同时却都叹惜,要是小三的学问再高一些,哪怕一点点就好了,就不会呆在食堂里了。但这丝毫不影响歪嘴小三找媳妇,结婚,生孩子,过他自己的小日子。

    阿配的父亲因为结婚早的缘故,所以没有机会去接他三爷爷的班,但是由于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所以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这些用到他的场合,他不可或缺,都是重要人物,是村里人所说的总管。三爷爷年龄渐渐大了,这样的职场就让给了长子。阿配就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所以或多或少带了些书卷气,看起来人很文静,脸皮又白,很像书中所说的白面书生。阿配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哥哥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没读多少书,眼白有点多,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后来娶了一个同样老实巴交的媳妇,要是在别人家,或许像他这样找个媳妇确实有些困难,但是由于阿配家的口碑确实好,所以阿配的哥哥也没费什么事就娶妻生子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阿配哥在MT中学读了三年的高中,这三年,因为离家远,所以都是寄宿在学校,吃得很艰苦。因为那时村里其他人家在农闲时基本上都做些手工活贴补家用,而他父亲,因为读的书多,又写得一手好字,所以不会去做手工,生活清贫了些。有一次,我去他家跟他的妹妹玩,碰巧看到了阿配的母亲在给他准备一周的饭菜,饭是一大撂煎饼,菜却只有一样,就是红辣椒炒咸菜。当时很多在学校寄宿的学生吃的最多的就是这种饭菜,很单调,也很香辣,因为再没什么其他什么东西可吃,没的选择。现在的寄宿生极少再吃到这样的饭菜了,最起码能买到各种青菜、肉,还有馒头、馅饼、包子什么的,此一时彼一时啊。

    阿配和山子在那一年的高考中同时落榜了,他们学的是文科,在那样的一所普通学校,如果学理,考的机率应该会高一些,文科,大学就别想了。复读也无望,他们俩双双回了村。

    这时村里的大队书记已经换人了,这个人据说是山子的父亲力挺上去的,所以回家务农的山子还是满怀希望的。新任的大队书记看起来是个没有什么长处的极普通的农民。据说他只是个傀儡,大小事情上真正的决策者另有其人。这人叫玉多,是个从监狱出来的劳改犯,是个极聪明的人。

    前面提到的家有七仙女的那户人家,父亲叫墩,人们都叫他墩爷。七个女儿个个长得清秀漂亮。下面的女儿虽然幼小,却也一看是个美人胚子。大姐二姐已经出落成俊美的大姑娘,大姐文静秀气,二姐活泼大方。墩爷的生意头脑不错,她们家在村南头开个代销店,那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商店。当时村子里根本没有其他的商店,所以,村里油盐酱醋的事都从这个商店解决。当然,还有烟酒糖茶,问题就出在这个烟上。玉多就住在村里的东头,已经跟同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有了二个儿子,二个女儿,若干年后,一个外村的男孩找上门来,据说是他同外村的一个女人生的儿子,前来认祖归宗,他竟也认下了,并且给这个儿子盖了房,娶了妻。

    玉多当时也就三十多岁吧,每天在商店里逗留。那时商店是个聚集地,白天的时候人挺多的,因为一个村子的人都在这买生活用品,人流自然是少不了的。但到了晚上,因为家中没有男孩子,并且周围的人家很少,那时村中的人口没有现在这么多,现在太密集了。所以极早地就关上了门,二姐负责看站,她一个人守店,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谁?”二姐大声问道,“我,买烟的。”二姐听出来了,是村子东面的玉多,于是就给他开了门,谁知,门刚一打开,旋即被来人关上,二姐一看情况不太妙,于是就想斥责他,没来得及张嘴,嘴就被捂上了。一个弱女子,一个强有力的野蛮男子,一个周围没有几户人家的代销店,寂静的夜晚,无望的哭泣。几天后,公安局的人来了,玉多被带走了,他在监狱里服刑三年。而二姐,这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草草地嫁了人,男人是很远的一个外省人,不知是不是离家很远的缘故,总之,在那以后,很少见到她了,也许是几年回娘家一次吧,反正极少有人再见过她。

    大姐很快地招了婿,女婿是个外省一个山里的人,长得壮实有力,个头高高的,人很精神,看起来也很厚道。他们随后生了两个儿子,这下墩爷脸上挂了笑容,后继有人了!美中不足的是大孙子的嘴是兔唇,墩爷的第五个女儿也是兔唇,第七个女儿也是,后来她们都到医院做了手术,很成功,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痕迹。但是大孙子竟然也是兔唇,这不由得让人有些思量了,特别是很相信命的墩爷,因为算命的说他命中无子,果真就无子。那这兔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于是就请了风水先生来瞧宅子和祖坟地的风水。宅子没问题,看风水的拍拍胸脯说,于是就去瞧祖坟地,一瞧就说是树根穿过了祖宗的棺木,所以才有了兔唇一说。当时围了一大堆人在那看,也没有开棺验看,但是风水先生既然如此说了,墩爷半信半疑地听着,向他求着解决之道。事情似乎有了转机,大姐生二胎了,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子,不知是不是风水先生的破解之法见效了,还是遗传学上的概率问题。总之,这次大家都很高兴,为这还算完满的结果。后来大孙子也和他的两个姑姑们,一起去做了手术,很成功。本来应该叫姨的,因为大姐是招的婿,所以就顺着风俗叫姑姑了。

    玉多被判了三年刑,很快就刑满释放了。妻子在家独自操劳了三年,上有老下有小,从没有半点怨言,真够贤惠的。看到家中贫困的现状,玉多贷款买了车。当时村里很多人家都在跑运输,把村子的小河产的天然黄沙拉到外省去卖,往往一天赚几百元不成问题。只是比较辛苦,需要起早贪黑。玉多和他的现任长子刚子,一起跑运输,所幸没出什么状况,几年下来也攒了不少钱。有了钱好办事,玉多把刚子送到镇政府做临时工,学习为人处事的经验,果不其然,后来派上了用场。这时,他与外村女子生的孩子找上门了,他给这个儿子盖了房子,娶了媳妇,一家人倒也平和。

    玉多这时也算村子东头的一个能人了,这个新任的大队书记跟玉多是左右邻居,家有兄弟四人,他是老三,是极普通的一个农民。只不过他有个哥哥在镇子里一个机关做事,或许是沾他哥哥的光吧,或许是机会太好,总之,在村民们惊奇的目光里,他走马上任了。第一年,村里的那片坟墓里的很多老栗子树被砍掉了,被卖了钱。第二年,很多老银杏树被卖掉了,第三年,说是修小学,没见得修到什么样,倒是见到新任大队书记的二哥搬到了学校,住进了学校盖的房子里,说是看学校,以前学校也没人看的。从此这一家子就在学校住了下来,据说他原来在村里的宅子已经卖了,还账了,因为做生意不顺,欠了一屁股债。新任大队书记的四弟是参过军的,只是半途跑了回来,说是实在受不了那份苦。他们的父亲据说是位老革命。但是这位老革命在村里却并不被人敬重,相反,他们是害怕他。我听一位很受人尊重的长辈讲过,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被这位老革命用烟袋狠狠地在脑袋上敲过,只因为他的叔叔在解放前做过堡长。

    这位新任大队书记的幕后推手据说是玉多,还有,就是前大队书记,山子的爸爸。他在任的这几年,给我们童年带来许多欢笑和果实的栗子树都被伐掉卖了,村子北头那两棵巨大的橡树也被伐掉卖了,还有好多柿子树也被伐掉卖了……据说是为了保护银杏树,就把银杏树之外的所有树都砍掉了,不管它们有多少年的历史,不管它们曾经带给村民多少甜蜜的果实。

    那两颗相距很近的像树在我的印象中简直是遮天蔽日啊,每到秋天,在树的周围几十丈的地方都能捡得到橡果,虽然不好吃,但童年的我们还是会把它捡起当作玩具,或者剥开,玩弄黄褐色的果肉。风起的时候,多远就能听到它的叶子飒飒的响声。这两颗树,就像两位巨人,就像两位村里最古老的长者,每天俯视着来来往往去劳作的村民,俯视着去村小读书的学子。看着村子一的变迁,树身上写满了沧桑。橡树西南侧有条曲曲折折的小路,西侧就是年代久远的池塘,它和另一口大池塘遥相呼应,就像一个阿拉伯数字“8”。“8”字口南边有一户人家,现在的主人是亮叔。池塘南边就是那条小路,小路南边散落着几户人家。我每天上学放学都顺着这条小路一路小跑到家,然后一路小跑到校。在后来的许多个梦境里,我都在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上奔跑,像迷宫,有时走了出来,有时还迷在梦里的迷宫里,梦就醒了。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那些梦的出口原来就在这,童年记忆里的两颗大橡树。

    它们太高大了!高大得我都不敢仰望它们,因为害怕,心中往往带着敬畏,在独自经过它们身边的时候,就是一溜小跑过去的。我记得几次仰望它们的时候,头使劲向后仰着,脸与地面成水平角度,才能看得到橡树的全貌,那一刻,只感觉被它包围了,很害怕的感觉。想来,童年的我竟然是个害怕大橡树的孩子。说是害怕,其实是敬畏,敬畏它们如此的伟大,如此的挺拔,如此的不羁。

    新任的大队书记因为根正苗红,就是他父亲曾经干过几天革命的,加上有人推动,于是就这样干了三四年,树也卖得差不多了,后来连银杏树也卖了一部分,据说仅卖出去的款项就有二百万之多,别的向村民收取的费用还没算,比如承包银杏树的费用,一颗要几千元。忽然有一天他听说上级要来查账,慌得赶紧回家求神烧香,这事被人传了出来,都说心内有鬼,大家心如明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