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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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个飘满花香的季节,加隆这样想着,那瑰丽的锦簇花团的色彩已经刻在他心上,再也抹不去。祭祀的神殿应当开满的鲜花――高雅的百合,华丽的郁金香……然而,那座圣殿是不同的,那里满开着田野间最为普通的豌豆花,羽状的复叶在微风中抖动着,花朵就点缀在其间,雪白的,淡紫红的,娴雅,柔嫩,食用的豆荚在素纱一样的花簇中探出头,像极了美人妩媚的眼睛。金银花深绿的藤和叶爬在后殿的墙上,白的黄的花朵在清风中摇曳,清新,芬芳,很淡很自然的香,纱织小姐说,金银花有个别致又典雅的名字,叫做忍冬。而她,就是那样很清新很自然的坐在忍冬花下,敬拜她的神。

    “很早的时候,这个世界是一片混沌,没有光,也没有我们,神沉睡在漆黑的雾中,后来,父神醒来了,他睁开眼睛,光就从他的眼睛里面产生了。他伸一伸懒腰,雾气就分散了,一片汇集成了天空,一片汇集成了大地和海洋。可是,由于神还很困倦,他不小心打了一个哈欠,还在汇集的雾气就抖动起来,天空就出现了云和彩虹,而大地就出现了山和谷。虽然这样,世界因此而变得美丽起来……”

    “神的朋友普洛米休斯和埃庇米修斯觉得世界很寂寞,埃庇米修斯就让树和草在大地生长起来,然后让鱼儿在流水中嬉戏,让鸟儿在天空飞翔,无数的生物在天、地和海洋间诞生出来。而普洛米休斯捧起了泥土,用流水把它们沾湿调和起来,按照天神的模样,创造了人类,然后,给予了他们生命……”

    “虽然有天神的模样,可是人类并不具有神的力量,而且,既没有尖利的牙齿,也没有锋利的爪,跑动也不够敏捷,神觉得人很可怜,就为人类创造了特殊的笼子,有别样的天空,别样的大地,让他们安全的生长。但是,即使是这样,人并不觉得快乐。于是,神的女儿许诺人一个愿望,人说,想在更广阔的天空下生活。”

    “神的女儿笑了,她把自由、真正的天空、大地和海洋交给了人类,然后说,我给予你们比爪牙更好的礼物――让你们主宰这世界的智慧,而作为回报,你们要把真心的笑容、温暖的心和诚挚的爱,分给你们身边的每一个人,让这个大地变得更加美好起来……”

    丧失家园的孩子们围坐在身旁,嫩绿的枝条编织的花冠在淡紫的长发上翡翠一般的反射着太阳温暖的金色光芒,而纱织雪白的面庞就像那太阳一样光彩熠熠,灿烂的,祥和的,温暖的……

    “你……”孩子们嬉闹着跑开的时候,撒加犹豫了一下:“讲的真的是……”

    “你发觉了,”纱织恬静的微笑着,带着神一般的优雅捋一捋垂在额前的一绺溢紫的长发:“像所有奉献自我的女性一样,从向女神立下誓言开始,我也在不断的寻求接近真神。人们所信仰的神,真正的模样究竟是怎样呢?很小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中的神,是温柔和慈爱的,就像天空的太阳一样,总是那样一视同仁的宽容和爱护人类。我的朋友做了另外的梦,引导她的神又是另一个姿态……后来,老师告诉我,神就是存在,神就是一切,因为神实在太大了,所以,人类的心装不下神的全部。每个人心中神的形象都是不完整的吧,但这样很好,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神,其实那只是神的一部分,那部分可能是方的,圆的,三角形的,梅花形的……一想到这些,心里就不由自主的觉得高兴……”纱织把手放在心口,仿佛在接触心中的神,一缕桃红忽然浮现在了她的面上――就像落花飘在水上,她掩住了口:“啊,这样说好像有些奇怪……”

    “嗯?!。……也不算……”

    “所以……我心中,我所侍奉的雅典娜,”车矢菊花在她身边舞蹈,纱织美丽的头颅轻轻的仰起,紫水晶一样清澈的眼中真实的映出天空微微浮动的白云:“是个很温柔的女神,相信人类,温暖人类,保护人类,无论人们犯过怎样的错误也会包容……”

    “无论怎样的……”撒加重复了一句,然后在墙脚坐下来,默默的望着湛蓝的天空。他的一条腿直伸在浓密的草丛中,另一条腿微微的半曲着支起,他宽阔的背靠在忍冬藤叶的缝隙间,一只手随意的搭在那曲起的膝盖上,风拂过他天空一样的蓝色长发,忍冬青绿的叶在四周鱼鳞碎浪一般的起伏着。许久,撒加转过头,他的眼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纱织小姐的眼中……我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纱织微微一愣神,很快的恢复了恬静,低头去注视篱笆边上柔嫩的豌豆花:“很好的人,这里很多的孩子喜欢你,他们都说撒加是个温柔的叔叔……”

    “叔――叔?!……”

    “啊……”

    “我……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心人。”撒加抬起头,望向未可知的远方:“正是为了讨其他人的欢心,我才会对他们好,如果得不到……”猛然顿住话语,湛蓝的眼中阴霾的颜色越来越深凝,然后他微笑了一下――如果那也能称之为微笑的话:“跟想要糖果,小孩子会在大人面前表现得听话一样,只是他们不懂事,而我――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伪善吧……”

    “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那是谁都会有的心情。”纷涌的思潮在恬静的话语中平静,正如暮色降临在寂静的山林,不由自主的凝望纱织――那是怎样充满生命魅力的微笑啊,抑或,只有大地的泪点,才能保持那青春不谢的笑容:“我听说,有个匠人对他的儿子说――当你做出第一件工艺品的时候,我会把我全部的手艺以及这家业都传给你。儿子捧来了许多的工艺品,匠人并不看一眼,直接将它们丢到火焰中,对儿子说,这不是你的作品。后来儿子失踪了,当他回来的时候,已经长大了,他再次献上了一件并不精美的工艺品。老匠人看着儿子变得强壮,高兴的笑了,然后,再次把那作品丢进了火焰中。儿子扑进炉火,把作品抢出来,很难过的哭了,然后他的父亲对他说――这的确是你的作品。正因为是真心去付出,所以才更加希望得到别人的喜欢。”

    微风吹动绿叶萧萧响动,而风中的沉默者,叫做花朵。仰望云天,浮云飘逸,飞鸟轻掠,和谐而瑰丽,云想望着成为天空下歌唱的鸟儿,而鸟儿,许愿要做风中一朵雨做的云。

    “其实,人出生的时候,除了饮食和哭泣那样的本能之外,并没有天生带着良心的。人们慢慢的成长,慢慢的变得懂事,那个时候开始,人们才开始去培育自己的心。温柔,善良,是人们用自己心灵的土壤慢慢塑造出来的美德,人和人是不一样,温柔和善良也会因为人们的不尽相同而改变了形貌。因为难以理解,所以才常常被误认为是伪善,怀疑之前,我们是否曾经做到过全力去信任?――我们看错了世界,反说世界欺骗了我们,那样――成吗?”

    日薄西天的时候,纱织坐在浅浅的暮色里,像极了林间的水仙,仿佛望得见她沉默的慈爱的脚步,娴静的,温柔的,跟在光的后面。

    “如果早些遇见你……”撒加喃喃的自语着:“不……或许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

    很小的时候,撒加拥有灿烂的笑容,那是忘记我自己也不可能忘记的事实――加隆这样说的时候,沉浸在温暖的记忆中,虽然那只是一个受尽了凌辱和虐待的流浪儿的童年,有一片天空,有一片可供看雨的屋檐,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温和体贴会微笑的哥哥,加隆觉得他就拥有了原谅这苛刻又不公的世界的理由。

    上天让婴孩出生,是没有刻下等级的烙印的,为人类刻上高低贵贱烙印的,是人。王公贵族,商贾富豪,平民百姓,处于最底层的是奴隶。王公贵族有灿烂的冠冕,商贾富豪有昂贵的衣装,平民百姓有破败的门庭,奴隶们有皮鞭和烙铁的痕迹――他们共同的特点,是拥有一个不必漂泊的居所,有一类人是不划定在其中的,人们称那为浮民。除了自由,浮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自由算什么呢?比起挨冻受饿,还是自动成为地下市场买卖的奴隶比较实在,烙上一个黑色的印记就成为了身份证明――这就是生活。也有至死保持尊严的人,“受雇”于人,除了最低的生活保障之外仍旧一无所有――包括尊严,其实就是变相奴隶,只是少了一个烙印和编码而已。撒加和加隆,就属于这种没有身份类别的浮民,更可怜的是,还是没有父母的浮民。

    “喏,看那两个小家伙……”还记得那个男人丑陋的脸,散发着腐臭的脂粉香气的肮脏的绸缎衣衫,肥厚的长满癣一样恶心的舌苔的舌头令人发指的舔着薰香肠一样的唇:“怎么样?货色不错吧?……”然后,墙脚的几个穿着绸缎衣服的男人支支吾吾的讨论着――听不清,也听不懂,毕竟,加隆当时才两岁出头,斗大的字不识一斗,他只是本能的有种憎恶和不安的感觉,这种强烈的意识随着最初那男人的走近而逐渐浓郁,只能下意识的扯扯正看着街头热腾腾的炊烟发楞的撒加。但那个男人迅速博得了两个饥肠辘辘的孩子的好感――两个冷硬的饼就够了,好感是多么廉价的东西啊――而加隆居然会觉得那男人癞蛤蟆一样的笑容有花的妩媚,“利欲熏心”的害处是多么的大,贴着背脊的肚皮饱了眼睛却花了的时候才深刻的体会到。

    买卖童男童女是一种得以市场默认的手段,女孩嘛,讨不了门当户对老婆的家庭买去做童养媳那是最好的运气了,其次是大户人家买去做小姐太太们的丫鬟女奴,运气更差的就是到了花街柳巷的老鸨们手中慢慢调教了;男孩的买卖,若是光明正大的买卖,要么就是卖给没有男性继承人的家庭,要么烙铁一印做奴隶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苦一辈子,然而暗中的地下买卖,却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王公贵族商贾富豪们,闲的没事干又钱多了没处挥霍,折磨人侮辱人的法子能汇集一本砖头厚的书,海一样的法子中一种流行的纵欲对象叫做娈童。人生父母养的,有点残存良心也不会将自己的孩子送去挣这等缺德黑心钱,偷抢拐骗成为人贩子们心照不宣的伎俩。脑袋和钱哪个更重要,有时候还真是很难说的事情,比方说东窗事发了只要掏得起万贯儿钱,这人贩子的脑袋就算保住了。

    “哥……痛……”加隆醒过来的时候,手脚给四蹄攒花似的捆在背后,动弹不得。人贩子们称这为“鸭儿凫水”――有的孩子实在精明,单单捆手跑某个棱角处磨开了绳子一溜烟跑出去指不定就能带人来。官兵们是遇黑吃黑,一听一个眉开眼笑,跑一趟抓几个人渣又能在“教育”之余赚上满口袋钱谁还能不干?

    “不许动。”撒加说话含糊不清,因为口中衔着一块满是泥土看不清是什么却还WWW.soudu.org算锋利的碎片,耐心的磨着侧躺的加隆手腕脚腕的麻绳,因为艰难,所以稚嫩的嘴唇满是腥热的血。

    “-_-|||的,上次吃你小子一坛酒买的货真他-_-|||的贱,长得一副烂相,一捅就哭,让少主子骂了好一顿……”门的那一边,喝酒的人带着七分酒气,拍着桌子粗声大气说话――撒加站到仓库漆黑的门角,下意识的操起了一个并不轻的东西。

    “放心放心,这次的货色,包您满意……”听得到钱币碰撞的声音――生意人管那叫做孝敬,线人等于实际主顾,顾客满意是生意人非常重要的手段――当然黑市买卖的手段之一就是孝敬回扣。

    “算了,老朋友一场,我跟你透个信儿……”酒气薰天的男人猥亵的咕哝着:“听说少主子的朋友要回东方了,想找个货带回去,最好是小的,有点美人坯子的……”

    “这事儿可拜托您了,兄弟这里正好有……”

    “放心放心,包在老哥身上,”然后放肆的笑起来:“他们的怪癖,阉奴都有兴趣……”

    然后比强盗还要猥亵的笑声刺穿了两个孩子稚嫩的心脏,撒加的嘴唇咬得发紫,全身都在哆嗦――而这个时候,门翕开一条缝,冲天的酒气杀进腐臭的屋子:“真他-_-|||的黑,来看看两个……”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一柄斧头喀嚓的砍进他的胸膛,豪猪一样的惨叫声中夹杂着稚嫩的撕裂的疯狂的号叫,等男人们的酒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沉入了黑暗的地府。而昏黄的灯光下,浑身浴血的撒加还在疯了一般的号叫着,举着斧不住的朝空气中砍杀着,涂满血的脸上只有两条泪痕还是透明的。

    那一夜是没有月光的,脸色可怕的孩子浑身血污的紧攥着斧头,他的后面,三步一跌的跟着个几乎在哭泣的小孩。

    “停下。”人迹稀少的夜间的道路上,简单却威严的声音响起――虽然那声音对着赶车的马夫,撒加却不由自主的震动了一下,他停住他的脚步,攥着斧头,呆滞的转向停在面前的马车,以及从车上走下来华服的贵族,丰绿的长发,威严肃穆的仪容,眉骨两块凹陷微微透出一种慈爱――然而这慈爱的刺激,只是让撒加更加的攥紧了手中血淋淋的斧头。

    “怎么回事?”高大的人站在了撒加面前,深紫的长袍在夜下反射着星光。

    没有回答,倔强的眼睛微微有了神采――人们称那叫做敏感的愤恨,而攥斧的手开始颤栗。对方的影子深长,完全的笼盖着撒加,似乎听到一声叹息,撒加手中的板斧已经不翼而飞,而一条天鹅绒的披风覆盖了他浴血的身体,他听到那人说――带他们回去。

    洗澡是一件很简单又具有魔力的事情,街头满身血污的魔鬼似的孩童摇身一变就成为晨星一样漂亮的天使。撒加抿着嘴打量坐在雕木椅上的人――在他看来,那人的笑跟刚才那些人的笑没什么区别,那些人一开始也是比什么都和蔼呢。而加隆抱着那人就哇哇的痛哭――有奶便是娘实在是逊毙了,让撒加很有扯着加隆耳朵痛揍一顿然后拖走的冲动。

    “现在,”那人恬淡的微笑中带着一种威严的慈蔼:“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你一定要知道吗?”虽然那人用抚摸的手取代绳索,但过一会儿,谁知道会怎样呢?

    “唔……”那人大度的笑了一下:“应该说,不知道也无所谓。在这里,只要我史昂想知道,还没有瞒得住的事情。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换句话说,你们无家可归了。怎么样,在我这里住下来?”

    “你很强,”撒加看着史昂:“我要变得比你更强。”

    “办得到的话,就试试看。”自信,抑或企盼,史昂轻描淡写的话语浅显,却难以琢磨。

    史昂没有娶妻,却养了很多小孩,撒加、加隆是孩童大军中的两分子。史昂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这样的人到了这个年纪还单身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史昂年轻的时候喜欢同族的一个女子,按亲属关系勉强能算是表亲吧,当然,那个时候的史昂一穷二白除了个阿瑞斯的高贵姓氏连打米的婉都要从人家的垃圾堆里面淘,都说穷到两袖清风,史昂是清风无袖,可怜的他就一眼看上族长的女儿了――更可怜的是,对方也看上他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美梦很简单的就被族长带着一群打手给破坏了,女孩第二天就被送到了族里最富的人家,史昂给狠揍一顿赶了出去。史昂杳无音信的离开了十来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将军了,十六匹马拉车雄赳赳气昂昂的开进族长家看得族长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的时候,史昂蹬上门一个人痛痛快快哭了这辈子少有的一顿。鸳梦难圆,故人的家庭早就破败,史昂归来,女郎的丈夫更是猜忌不断,一个家鸡飞狗跳已经家不成家,史昂也只好避而远迁。儿子早逝,媳妇吃不了苦丢下个嗷嗷待哺的孤儿走了,丈夫嗜酒,华发早生的女郎含恨东逝,史昂闻讯从几个城外冲进她家,狠揍了她丈夫一顿,把瘦的皮包骨的孙子穆·阿瑞斯抢走――这却是撒加他们到来三四年后的事情了。

    第一次看到穆的时候,六个月大的穆已经给史昂宠到雪白圆胖油光粉面,撒加没见到穆刚进门的情形,但加隆六个月大除了一张皮只剩个骨架子皱巴巴活象小老头的情形撒加想忘也忘不了。加隆那个时候一天到晚只知道盯着撒加平整整的胸脯一面放肆的哭一面涎唾滴答,相较之下,穆却已经有七八个奶妈围着转,小嘴一咂吧就有奶水从奶妈比柚子还圆的胸脯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没娘的孩子没奶喝,有娘的孩子五六个月差不多也断奶了,而穆这小孩只要一直想喝就一直有,证据是他到一岁半才勉强断奶。每每看着穆心满意足的满嘴奶沫,撒加想这不公平,他要劫富济贫――虽然现在让五六岁的加隆喝奶无异于逼他抹脖子上吊。

    儿时惨痛的经历,在撒加的认识上劈开一条疑惑的沟壑,他渴望温情,却怀疑温情,强烈的渴求与同样强烈的怀疑的激烈冲突间,隐约有了灰色人格形成的端倪,最初的表现便是强烈的占有欲――他需要一个全心全意去关心他的人,他难以同他人分享,重要的人一点点态度的转变会在他心中造就的飓风式的冲击和破坏。面对史昂的慈蔼,撒加终究不能报以信任,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会让那颗敏感而戒备的心割下无法愈合的裂痕,而穆的出现,隐匿的伤口全线的崩裂,再也止不住的流血。人类的感情是一种微妙,毫无疑问,史昂是撒加心目中无可取代的存在,撒加爱戴史昂、尊重史昂,只要史昂一句话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性命以搏,正因为如此,他不能容忍史昂宠溺的穆,嫉妒的毒草迅速弥漫了整个心房,水蛭一样的吸走理智的血液――撒加觉得自己的血管是干涸的,空洞的,冰冷的。因为干了,空了,冷了,面对史昂,撒加挚爱的土地上生长出毒蛇花纹一样鲜艳的植物,名字叫做憎恨。

    撒加十岁开始跟着史昂南征北伐,那段岁月是撒加最为珍重的回忆,史昂的强悍,史昂的豪放,史昂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撒加心上烙下了永不平复的烙印,对撒加来说,史昂是比神更加高昂与重要的存在。

    “吕狄亚腐朽了,”燃烧的监狱前,史昂站到了军队的对面,他的身后是近千的奴隶、浮民、无罪入狱的平民,他拔出他的剑,面对百人的武士队伍,气度可与天神媲美:“王和蛀虫们把它变成了一个称为‘国家’的监狱,你们愿意生活在这样的监狱中吗?!”史昂站在风的尽头:“站到我身边,打倒王家,用我们的手,改造这个国家!”

    史昂是雄壮的狮子,是翱翔的巨龙,是毁?山林的霹雳,即使是在浓黑的夜中,他那比火焰还要明亮的光彩照耀着人心,温暖着人心。撒加的心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蓬勃的燃烧的――人,并不一定要听从崇高的志愿才会揭竿而起,如果那样的话,有时候反会显得虚伪和愚昧――撒加的点燃,是孩子式的真实:在这里,有着作为撒加的一席之地,可以重要的、光彩照人的存在着,在史昂麾下,跟着重要的尊重的人,一起同生共死,一起――向前奋进。强健的身体,敏锐的反应,天才式的战斗资质,冷静的,沉稳的,坚强的,老练的……简单的孩子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为一个完美的战士,撒加是史昂引以为豪的孩子、学生和助手,当史昂将重担信任的一次次交托给撒加时,他忘却了真正的完美,是在这个世界消失的存在。

    战场的撒加,不是我的兄长撒加――加隆平静的说。战争是对人类道德的最大考验,而对于人生观尚未稳定的人,要么在战争中崇高,要么在战争中沦丧,而二者,最大的可能都是一辈子都为之挣扎的不完全存在体。英雄和平常的杀人犯有什么区别吗?撒加这样笑着对加隆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英雄比杀人犯杀的人更多,却还能理所当然的承受赞扬:“那个时候,撒加笑得异样,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是红色的。”

    战争的火焰是末日的火焰,烧到哪里,田野化为焦土,城郭化为废墟,男人的热血,女人的眼泪,颓废的诗人在黑土地上吟唱英雄。有战争就有被征服者,远古奴隶的重要来源。破城的烈火尚未完全熄灭,征服者们常常会忙于为被征服者烙印,漂亮的女人被挑出来留在身边,其他的由专门的商人贩卖。战胜者拥有战败者的一切,人们并没有对此表示以清楚的非人道看法,因为他们在做出此举动时同时也做好准备――有一天战败,等待自己的也是死抑或为奴。当然,同样出于自身的考虑,人们逐渐在战争中考虑出了另一些道德,比如在一定程度的对战败者表示以宽大,这就有了两军停战数日合力掩埋阵亡者的不设防甚至友好的举动,允许战败者亲属以钱财赎回……发展到黄金末代,人们基本有了对投降者的优待举措。然而,这些虚伪的战争道德对于撒加从来不适用,战场上的他,是脱了缰的野马,是挣脱牢笼的鹰,他无可匹敌的挥剑向前,冷漠的嘴形挂着让人联想到吸血贵族因鲜血而满足的笑容,不寒而栗的不仅有敌人,还有自己的同伴。他的面前没有俘虏,只有保持着惊恐表情的死尸,而他的战马的铁蹄会毫不留情的从尸骨上践踏而过。战争中的撒加,眼睛总是红色的――加隆这样说的时候,痛苦的抓住自己头发――为什么此时,身为兄弟的我,却没有发现,撒加其实一直是在哭泣?

    “尊敬的撒加·杰弥奈,奥林匹斯神所眷顾的儿子啊……”高举的剑下,战败者战战兢兢爬过来抱住撒加的膝盖,恐惧令赞誉从他口中涌出:“请可怜我这好不容易获得的自由之身。我是阿格诺耳的后人,我的祖先也是神所钟爱的凡人,想必是我曾有过渎神的行为,神明对我的家族降下了诅咒,我的父兄们在战场上相继丧生。但我恳求您,不要以花岗岩一样坚硬的心对待我,不要再毁灭这个家族最后的男人,作为回报,我的家族将为我准备丰厚的赎礼,决不至于让您后悔……”

    “赎礼?!……”撒加嘴角微微上翘:“用钱买回性命?钱不是用来买命的,如果可以买人,就是去那些比地府还要阴暗的地方……”他毫不迟疑的将剑捅进了那人的头骨,比任何时候都狠,长剑喀嚓的劈穿了对方的头骨,从脊背穿出,黑色的血液喷涌到撒加的脸上,表情几乎是狰狞的:“想要独享幸福,即使天允许,我也绝对不会原谅!!!”

    他把对方的尸体扔下――丑陋的面孔朝天:“让钟爱你祖先的神明来拯救你吧!”

    史昂不止一次的接到属下的报告,他终于提醒撒加,然而让他惊诧的是,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眼中完全没有任何怜悯的色彩,只是因阴霾而黑暗。谁都没有多说话,撒加只是微微点头应承,史昂也不便于多说。撒加鞠躬退出的时候,史昂的眼中滑过忧郁和担忧,而撒加,倔强的眼神分明的写着――是你教我杀人的。

    “我已经这样竭尽全力了。”

    “明白了吧,老家伙只是在利用你――不,是在利用我们。”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抚养我……”

    “抚养?他抚养的人是穆。对于我们,他只不过是给一块糖,抚摸一下头颅,然后让我们为他拼死卖命。老家伙要的是名誉、地位,现在他看到我们让他所谓的名誉受损了,就惺惺作态来教训我们了。哼,仁慈?!对敌人仁慈,就是对我们狠毒!”

    …………………………………………

    那一夜,同儿时那一夜,一样的月黑风高,起来上茅房的加隆恐怖的看着撒加一个人站在黑暗中,用忽而温和忽而粗狂的声音自言自语,俊美的狰狞的面容,悲哀与憎恶扭和着,挣扎着,撕心裂肺的痛苦着。如果加隆当时冲上去喊一声,或许撒加的人生会彻底改变,而加隆只是从最初的惊诧中慢慢寻出一种自娱自乐的独角戏滋味来,然后,他扭转头,看见帐篷的背后,六七岁的穆抓着薄薄的帐篷,粉红的嘴唇咬得发白,雪白的小手有微微颤动的痕迹――风的杰作吧,加隆这样想,然后打了个哈欠,径直的这样走了,而那一夜也就这样刮着大风过去了,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之后,撒加自言自语的频率逐渐增大,从最初的十天半月一次,慢慢发展到后来的随日随时随地――撒加的眼神变了,交错的,谜一样的,女人们称那为迷人,而加隆才真正开始担心起来。而此时,史昂和撒加的矛盾,进一步加剧起来,加隆能看出――史昂看撒加的眼神一天比一天专注与担忧,他能看出撒加一天比一天难以自拔,有时候,人和人是必须要语言才能沟通,然而撒加的门户总是那样严谨的闭合着,华丽的,高大的,完美的,毕竟,史昂仍旧不是纱织。撒加对于史昂爱戴与憎恶纠缠的情绪史昂清晰的看到了,看到了却不懂得,因为无法沟通,父子一样的感情间出现了猜忌的罅缝。史昂选择了作为左右手的副将,人选不是撒加。

    “为什么?”撒加看着史昂,十五岁了,比十年前高大了许多,美丽了许多,只有伤害的表情依旧――撒加的心已经承受到了极限。史昂伤害了他――撒加是这么认为的――那伤口比十年前还要深,因为史昂对他是那样重要,比神更重要的存在。

    “的确,从各方面来说,你是最适当的人选。”史昂这样回答:“你在军队中的威信很高,这是事实,但士兵们对你畏惧多于尊重,这也是事实。要让人们心向自己,是无法依仗地位和武力的,而聚集人心的,是为将者必要的仁德。你很优秀,撒加,你一直是我所骄傲的孩子,看到你一天比一天走得更远,我比谁都要痛心。其实,我一直在等待着你……撒加,你怎么了?”

    “变得完美吗……”撒加半跪在地上,痛苦的同什么挣扎着:“借口!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样的人!一直以来,我努力的要做一个让你满意的人……可是……一直以来,我都是孤单的一个人!!!”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嗓音慢慢的变得嘶哑粗狂起来,他抬起他的眼睛――桀骜不逊阴霾漫布,他的嘴角僵硬的上翘:“而现在,你不会孤单了,因为我们是一体的。谁要阻止我们,就――”

    “怎么回事?撒加……你生病了吗?”

    “死吧,史昂!”史昂以宽阔的怀抱面对撒加wWw.,而撒加把短剑送进了史昂的胸膛。撒加的记忆是血红的,当儿时的血逐渐干涸的时候,史昂的血重新染红了它。撒加的瞳仁猛然放大,像是刚从噩梦中醒来,手足无措的,呆滞的:“史昂……”然后哈哈大笑:“你也老了,也该死了,让我来代替你吧!推翻王家,改造这个国家……这样的口号你也想得出来,好,很好,就依照你的口号,”撒加抬起满是淤血的手:“改造这个不合理的世界,由我撒加·杰弥奈之手!”他转过头来,木偶一样僵硬的笑,两道泪痕划开血痕:“加隆?”

    “我明白了……”史昂和撒加哪一位更重要,对于加隆来说,毫无疑问是撒加,虽然不希望撒加与史昂敌对,但现在史昂死了――加隆走了出去,刚当上副将的可怜人因为庆贺而酩酊大醉,加隆把剑从他的腹部穿了过去。然后跑到辕门外,大惊失色的喊抓刺客。

    “是他不好……”撒加坐在阴影里面,仿佛全身的力量都耗尽了。

    “是的。”加隆这样回答――他收养我们,是拯救我们;我们随他叛乱赴死,是陷害我们,一次拯救,一次陷害,大家公平。若不是史昂,撒加早就独当一面叱咤天下了,强者得天下,能者居上,违背这而一味的要求,是掠夺,所以,是史昂不好。

    撒加僵硬的笑了一下,以后的三天中,他以那样的姿态一动不动的坐着,不吃不喝也不睡,他的瞳仁像夜光中的猫头鹰那样一直的张大着,风把尘土吹进那干涸的眼睛,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那眼球轻微的悲哀的挣扎的颤动。主帅副帅相继遇刺,公认的继承人在悲伤中不能自拔,将士们不知所措的聚集在主帐外,然而撒加从里面走了出来,梳洗的很整洁,天光照在他呆滞的眼中,他的神色微微触动了一下。

    “万岁!万岁!!万岁!!!”加隆策动着人们这样欢呼起来,他知道,他人的肯定对于此刻的撒加多么的重要。

    “打倒王家,”撒加慢慢的举起剑:“用我们的手,去改造这个国家!”

    史昂入土为安,穆从此杳无音讯,一切,比风还要平静。撒加成为了统领,为着史昂的理想继续的战斗着,一刻不停的自杀式的战斗着――是的,我比谁都要适合这个职责,所以,是史昂错了,一定……――撒加抬头看天空,轻轻的对加隆说:“阳光,太刺眼了……”

    撒加害怕绿色,那是史昂的颜色;撒加害怕紫色,那是穆的颜色。史昂的死,穆的出走,使撒加胸膛中一块称为良心的地方不时的隐隐作痛,而撒加喜欢从纱织口中听到宽恕的话语,最初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纱织有一头瀑布一样光亮的紫色长发。然而,纱织的紫色终究和穆的淡紫有着若有若无却明显的区别,十三年后,那一抹淡紫再度出现在撒加面前――山雨欲来的暴风中,城郭败废的廊柱后缓缓转出棕色长衫的青年,风度翩翩的淡泊的气度,淡紫的长发束着吊唁的白绢,他看着撒加,静静的说:“好久不见,撒加·杰弥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