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智天知道朱向红指的是什么。当年6月4日发生学生在天安门集会的事件，朱向红关注事态的发展。她忧虑地对刘智天讲：“这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给那些反对改革的人找到反对的借口。”
有些学生骂邓小平，朱向红非常气愤：“没有邓小平恢复高考能有你们上大学的份儿？”
十一月底，部长刘志华到厂里视察。刘华志曾是长江压缩机厂的第一任厂长，一起来的还有中央组织部的于焦念司长。“这次刘部长不仅视察生产，还有一项使命，部里准备提拔一名副部长，正在考察候选人呢。”史刚正悄悄告诉朱向红：“按照惯例，厂里的中层干部都要参加会议，说话要小心，别毁了贺厂长的前程。”
长江压缩机厂汇报会议在周日举行，除了厂领导和中层干部，部分生产骨干也参加了会议。许多人是刘志华部长过去的部下，纷纷与刘部长握手问候。朱向红找了个角落坐下，注视着会场上互相暄寒的熟人们。
贺春江厂长代表工厂管理层向部领导汇报，他非常小心地修饰了自己，头发染过了，虽然穿着工作服，但是非常合体，显然进行过修改。他没有过多地宣扬成绩，但是恰到好处地提及部管项目顺利完成的情况。虽然谈到目前工厂的困难，但是主要是扩建资金紧张、新职工住房紧张、…等等。贺厂长不用发言稿，只是偶然查阅一下笔记本，每句话只说一遍，语速不快，给领导留出思考和插话的时间，一切都准备的恰到好处。
“听说贺厂长每次给上级汇报都要对着镜子练习几遍，而且从来不用发言稿。”梁浩悄悄地在朱向红的耳边说。
贺厂长发言后，在部领导的点名下，几个副厂长分别做了简短的补充发言。主要内容是支持贺厂长的发言，并且对贺厂长的领导不乏溢美之词。
坦率地说，朱向红认为贺春江是个好厂长，而且应该提升当副部长。朱向红希望长江压缩机厂下一任厂长是一个开拓型干部，能够带领大家将工厂建设成一个知名企业。什么是知名企业？在朱向红的理解中，先进的压缩机设计和制造、现代化加工设备、卓越的管理层、优秀的职工团队、丰厚的职工收入，这就是知名企业应该具有的特点。可是谁来当下一任厂长呢？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吴任虚肯定不合适，他有丰富的生产经验，但是不具备厂长的胸怀，工作敷衍，不能服众；主管计划和财务的副厂长刘玉昆工作认真、严谨，但是缺乏灵活性，不懂的经营工作需要审势度势，难当厂长重任；主管设计和销售的副厂长隋贸良是个多面手，设计工程师出身，跟着贺厂长做销售，是当年长江压缩机厂的王牌销售员，脑子灵活，懂市场、懂经营，不过眼光不高，没有大策略，难以将长江压缩机厂推向知名企业；厂长助理史刚正倒是个人选，有头脑、懂经营、有魄力、敢创新、为人正派，在中层干部中颇有威信。如果史刚正当厂长，朱向红开始想象自己向史刚正提出自己的改革设想、如何将设想变为现实…
“朱处长，领导叫你呢。”身旁的梁浩轻轻地捅了她一下。
朱向红一下子从白日梦中醒来，赶紧站起来。
“我在部里就听说长江厂有一员销售猛将，能打败德国压缩机厂。”刘部长笑眯眯地说：“你来说说看，长江厂目前处于什么情况？应该怎样发展？”
全场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朱向红身上。
朱向红没有想到部领导知道自己，也没有准备发言，一时愣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只能销售压缩机，没有点经营思想？”刘部长有意刺激朱向红。
“那我就说说，”朱向红的自尊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我们长江压缩机厂最近进入了石化行业，进入后才发现我们是条大海里的小鱼。现在中国石化行业蓬勃发展，世界上知名压缩机制造厂纷涌而至，争抢大、中型压缩机市场。美国的英格索兰、德国的德玛格、日本的神户制钢，压得中国企业喘不过气来。德国的凯克科公司的压缩机算不上知名品牌，可是在与它竞争中，长江压缩机厂也是胜少输多。为什么？我们缺两样东西，一硬一软_4460.html。硬件是先进的设计和制造水平，软的是有效的激励制度。”
会场上很静，厂领导有些不安。朱向红突然感到了压力，她可能毁了贺厂长精心设计气氛，不过现在后悔太晚了，既然说开了头，干脆全说出来，免得以后更后悔。
“中国能不能设计先进的压缩机？”朱向红不再注意领导的脸色：“在目前的国力和科技水平，国产压缩机全面提高到世界先进水平是不现实的。但是，用户最关心什么？长周期、稳定、安全运转。什么决定长周期、稳定、安全运转？轴承和轴封。”
为了部里其他领导能理解轴承和轴封，朱向红简单地解释道：“轴承的作用是支撑压缩机转子，在大、中型压缩机中，转子的重量可以达到几吨至十几吨，转速几千转/分。在这种情况下，轴承的耐磨和抗震性能成为长周期和稳定运转的基础。轴封的作用是防止工艺气体沿着轴泄露，因为工艺气体易燃、易爆、有毒，轴封是安全的保证。我们先把这两项解决，我们的压缩机就能与外国压缩机制造厂竞争，虽然他们的压缩机效率高，但是我们的压缩机造价低，这样就可以争取一部分用户，我们解决了轴承和轴封以后，我们再提高压缩机的效率。”
“怎样将轴承和轴封提高到世界先进水平？你有具体措施吗？”刘部长感兴趣地问。
“靠我们自己的设计室解决轴承和轴封不现实，我们可以借助大学里的科研人员或者专业研究机构，我们出钱，他们出力，共同开发新轴承和新轴封，产品共有，利益均分。”
“谈谈你的软件吧。”刘部长接着问。
“什么是优秀人才？就是能优秀地完成工作的人才。”朱向红胆子大起来：“现在我们厂里能优秀地工作的人不到百分之十，大多数人在混。为什么？缺乏有效的激励制度，多干少干收入一样。”
“你这样评价你们厂的工人阶级？”组织部派来的于司长冷冷地问。
“朱向红，你过分地夸大了黑暗面！”副厂长吴任虚气势汹汹地插言道：“我们厂的职工绝大多数是讲奉献、不计报酬的。难道我们都是为了钱才工作的吗？当年刘部长领着我们住工棚、啃咸菜，自己造车床。没有吊车，工人们自己架起吊葫芦安装车床。这难道都是为了钱？你才来工厂几天？你指手画脚地批评这指责那，你算老几？”
会场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刘部长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不少人为朱向红捏着一把汗，吴任虚把于司长一句公式化的质问提到大是大非的政治高度，会场一时间安静的让人窒息。
朱向红突然回过味来，像父亲说的那样，她“又走火了”。不过，事已如此，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朱向红决定看看部领导的水平。
朱向红不卑不亢地说：“我们干部和普通职工没有什么差别，都要养家糊口。当干部贡献大，所以待遇高。级别越高，待遇越高。因此，贡献大的职工收入就应该高，干活少的、轻的收入就应该少，捣蛋的还要降低收入，这叫奖勤罚懒。现在我们厂基本上是大锅饭，这种制度能激励职工努力工作？”
吴任虚阴笑了一声：“我是老粗，说不过你，于司长是中央的领导，咱们听他怎么说。”
于司长平喝了口水，语气极为平静：“这位小同志年纪轻，没有受过长期艰苦奋斗的锻炼，不了解生产斗争的严酷性和复杂性。”他转向贺厂长：“你们厂要加强干部们艰苦奋斗精神的教育，不要只看到物质刺激的积极因素，还要看到工人阶级精神因素的无穷力量。有些干部缺乏这方面的意识，要在基层多锻炼。”
朱向红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根据于司长这番话，会后她有可能被下放到基层锻炼，自己奋斗到今天的结果将归零。她记起史刚正事先的告诫，自己一个小小的企业中层干部怎么能与中央领导比高低？不过后悔已经晚了。
吴任虚还要接着说什么，被贺厂长用手势止住了。他走到刘部长身边低声说些什么，刘部长示意于司长也过来一起听。
大家一声不吭，看着领导们小声地讨论，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是可以感觉到领导们之间意见也不统一，似乎贺厂长正在尽力说服着什么。
忽然史刚正站起来，走到朱向红身边，微笑着请她坐下，并且示意梁浩让开位子，他坦然地坐在朱向红身边。这一举动使朱向红感到很温暖，也让会场的人惊讶。
领导们结束讨论，贺厂长回原位坐下，刘部长抬头看着史刚正说：“我知道你，你叫史刚正，看来你是支持朱向红的意见。”
史刚正站起来说：“我们都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我没有朱向红那股胆量当众说出来。”
刘部长对贺厂长说：“这小子跟你年轻时一样，有种！”大家都被刘部长的调侃逗笑了，会场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
刘部长微笑着对朱向红说：“说说你激励方案吧，我看看能不能搬到我们部领导班子里用一用。”大家又是哄堂大笑。
领导态度的转变反而让朱向红有些局促，她理了理头发，翻开笔记本说：“激励的原则有两个，一是奖励团体，团体内个人奖金差不宜过大。这样做的好处是培养职工的团队精神，避免不必要的矛盾。二是奖励倾斜生产、设计、销售等一线职工，这样做的好处是鼓励职工去一线工作。
“不同岗位奖励的方式也不同，从事生产的职工以班组为单位，可以考虑计时、计件，超额完成任务或者质量优秀的嘉奖。设计人员以项目组为单位，可以考虑按照图纸工作量计算。销售人员以项目组为单位，可以考虑按照销售量计算。辅助性人员原则上没有奖金。干部可以按照所管单位的效益奖励。
“激励机制的改革不但牵动广大职工的切身利益，而且影响我们厂未来的发展和前途，必须顺民意、得民心。因此，我建议要选举职工代表参与激励机制的改革。这些代表不仅代表民意，而且能协助将激励机制改革推进下去。…”
刘部长和其他领导一边听一边作笔记，还不断插话提问。大家一看领导态度变了，也都开始发言。有的支持朱向红的意见，有的加以补充，也有的发表不同的意见，表示怀疑，…会议比计划的时间多开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
1990年1月，贺春江被提升为副部长。让朱向红高兴的是史刚正担任长江压缩机厂厂长。
周一快下班的时候，史刚正走进朱向红的办公室。朱向红赶忙起身，眼中含着询问的目光。
望着自己过去的办公室，史刚正问：“喜欢这间办公室吗？”
朱向红不知道史刚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口答道：“喜欢。”
史刚正看着朱向红不说话，好像在斟酌词句。
“有话你直说，我受得了。”朱向红预感到有点不妙。
“看来你得离开销售处。”史刚正慢吞吞地说。
“与上次干部会上的发言有关？”朱向红问。
史刚正点点头，没说话。
朱向红振作一下，故作轻松地说：“没关系，我还年轻，输得起。”
“我代表厂部宣布，”史刚正一本正经地说：“解除你销售处处长的职务。”
虽然朱向红说她输得起，但是听到解除她职务还是忍不住鼻子发酸。
史刚正接着说：“从明天起，你担任长江压缩机厂厂长助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