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回 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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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伯虎本来还想等等文征明的,看大家已经动手了,只好说:“客气什么啊,吃了吃了。来来,沈爷爷年纪最大,咱们先敬沈爷爷酒。”

    这么一招呼,老的小的,几个人都端起酒杯来,沈周道:“好好,头一杯我就喝了,下面的,你们得让唐伯虎喝。是他买宅子置地,我不能喧宾夺主。”

    喝完这一杯,唐伯虎正给大家倒酒,就看见桃花树后,唐庆闪了出来。

    后面没跟着文征明,是一个人回来的。唐庆过来,给大家行礼,唐伯虎就问:“没完成任务啊,怎么还是一个人回来?”

    唐庆苦着个脸,道:“别提了。唐先生,我把你写的回信回诗什么的,给文先生看了。他什么都没说,就把那纸放一边了,仍然在那里背书。我就问,文先生你到底去不去啊,唐先生他们都等着你呢。”

    唐伯虎问:“那他怎么说?”

    唐庆道:“文先生说,他不仅不想出门,连别人上门都不愿意见。也就因为我是祝先生唐先生的人,这才见了我。要搁别人,任谁都不能进门的。”

    这么一说,大家全愣了。沈周插嘴说:“呦嗬,没想到啊,我这文征明徒弟,架子大了啊。”那意思就是,当老师的来了,当学生的却不来,这不就是摆谱么?

    唐庆赶紧说:“倒也不是架子。文先生这几日被纠缠得紧,脾气都快坏了。”

    这么一说大家更糊涂了。文征明这么一老实孩子,轻易不会发脾气的,这是被谁纠缠的?

    唐庆接着说:“要说缠文先生这个人,那可是鼎鼎大名,你们也都知道,那就是江西的宁王千岁。文先生说,他不来,是不想给大家招事儿,怕给大家惹一身骚。”

    来唐伯虎家喝酒,怎么又和宁王扯上干系了?原来这宁王在江西,正在发榜招贤纳士。那榜文说得明白,科举制度害死人,好多才华横<>溢的有识之士,都因为考不上功名而被埋没,无法报效国家。他宁王不来这一套,不以科举为标准,所以凡是想报效国家又无门无路的人,他都想招揽,特别是那些科场失意的人,是重点招揽的对象――国家不要,他要。

    不仅发了榜,还在全国各地明察暗访,把这些没考上的才俊,拉了一个名单,派人到处游说,拉来入伙。这苏州是全国最人杰地灵的地方,所以成了宁王的工作重点,名单上头一位,就是文征明。为什么呢?因为文征明的爸爸文林在世的时候,官名在外,两袖清风,老百姓交口称赞。就算文征明到了宁王那里,啥都不会干也没关系,打着文林的招牌,那也能体现宁王慧眼识人啊。所以,宁王派来的人一到苏州,就找到知府林廷献,让小林带路,直接就去了文征明家。要说派来的这人,就是当年想娶崔文博女儿当儿媳没成的季安国。

    这事儿文征明能答应么?不能够。别的不说,单说多年前宁王派兵到苏州抢亲,文征明就对宁王的印象坏得不得了。文征明先说自己母亲年纪大了,需要照看,又说自己没本事,不会治理国家,最后甚至说,自己脑袋有问题,做事情相当二……总之就是推托。他越推托,季安国越来劲,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每天都到文征明家门口站着,假装自己三顾茅庐。文征明呢,干脆躲在家里,也死扛上了。

    这事情闹得林廷献也挺为难,他没想到文征明脾气这么犟,还劝文征明:“宁王这么看重你,你去一趟,给个面子么。也许比参加乡试什么的,还来得实惠。”

    文征明说:“我就是考死,也走正道。我不眼红宁王的官儿。”

    林廷献被噎了一句,只好转过头来跟季安国商量:“你看强扭的瓜不甜。人家文征明不想去,要么就算了?”

    季安国也犟,当初要是不犟,怎么会把崔素琼的画像弄到手,又怎么会把宁王招得抢亲,害了老崔呢?季安国就说:“宁王的脾气,要找谁,就得找着,要不我回去还不得被撤职啊?这样行不行,文先生不去也就罢了,我求幅文先生的字画,回去好交差。”

    林廷献便再跟文征明商量要字画。文征明一听,道:“啥字画啊?别来这套。我不会画不会写的,不给。”

    林廷献说:“好歹对付一下,让他先走么。”

    文征明道:“字画是能随便对付的?那每一笔都要用心,都要有感觉。没感觉的事情,我不干。”

    这样一来,林廷献彻底没辙了。出来吩咐人把季安国带到馆驿中好生招待着,自己也躲到府衙里装起了病,心说,那你们俩就耗吧,看谁耗得过谁。

    就这么着,文征明等于被季安国给盯上了,他当然不能出门,也不愿意唐伯虎太招摇。因为林廷献告诉他,名单上也有唐伯虎。季安国正打听唐伯虎住哪儿呢,他对唐伯虎印象太深了,崔娘像的作者么。

    唐庆把来龙去脉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吭气了。只有张灵傻乎乎问了一句:“宁王,是不是来抢亲的那个?”

    唐伯虎赶紧拿起酒杯来,对张灵说:“你喝你喝。”咣当咣当连灌了张灵三大杯,张灵登时就醉倒了。

    气氛登时就沉闷起来。沈周问唐伯虎:“要是宁王来请你,你会去么?”

    唐伯虎嘿嘿笑道:“我这园子刚盖起来,自己还没玩够呢,我干吗去啊?文征明都不去,我更不去了。做人要快活,别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沈周点头道:“好好,少惹是非。宁王那碗饭,也不是好吃的。”

    沈周哪儿知道啊,包括自己,还有祝枝山、徐祯卿、周臣、吴宽、蔡羽等等,但凡有名气的,名单上都有。甚至小王宠的列上了。宁王这是要搞大采购,有枣没枣的,都得让季安国打一竿子。他也不怕王宠去搅了他的后宫。

    祝枝山说:“看来柳树头不来是有苦衷的,咱们也怪罪不得他。不来就不来吧,咱们喝咱们的,别让宁王败了咱们的雅兴。”

    这样一说,大家才又纷纷举杯。喝了一会儿,祝枝山还是觉得沉闷,就又对唐伯虎说:“你数数,今天咱们首次桃花庵聚会,一共来了几个人?”

    唐伯虎说:“不算唐庆,七个啊。”

    祝枝山摇摇头:“不是七个,是八个。”

    唐伯虎晕了:“胡子,人头不是手指头,怎么可能多出一个来?”

    祝枝山笑道:“因为有一个人,人没来,心却来了。”

    大家都挺不解地看着祝枝山。只见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打开念道:

    予昔攀白日,虹?干紫庭。浮沉帝座侧,无人知岁星。

    暂侍公车无所欢,聊寄天马出长安。

    南下沧江浮七泽,还携谢客弄波澜。

    青倪中开秀衡岳,瀑布洒入千峰寒。

    冥冥仙气贯斗牛,直欲凌身烧大丹。

    回袂西拂巫山浦,浩荡欢心闲云雨。

    归来欲奏楚王书,汉主上林方好武。

    黄金不遇心自吁,白璧无媒翻见侮。

    昨日结交燕少年,酣歌击筑市中眠。

    正逢天子失颜色,夺俸经时无酒钱。

    入门百结??尽,笑立文君明镜前。

    却思旧日高阳侣,黄公酒垆何处边,天下绨袍谁不怜。

    郗卿未具山中橐,何人为买剡溪田。

    唐伯虎,真侠客,十年与尔青云交,倾心置腹无所惜。

    击我剑,拂君缨,请歌鹦鹉篇,为奏朱丝绳,胡为扰扰苍蝇之恶声。

    我今蹭蹬尚如此,嗟尔悠悠世上名。

    这封乐府风格的信,写得情真意切,可以说是唐伯虎前些年的经历大回顾。写了他被皇帝夺俸,云游四海,吃苦受穷,现在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田园。唐伯虎听到“十年与尔青云交,倾心置腹无所惜”的时候,眼眶都湿了。他当然知道这是谁写的了,是徐祯卿。

    徐祯卿前几年乡试中举,又去北京考了会试,成为进士。徐祯卿的成绩相当好,大家又喜欢他的诗文,一时声名鹊起。本来以为朝廷会重用自己,没想到殿试的时候,皇上一看小徐的长相,直咧嘴,最后竟然只给了个大理寺左寺副的官职,而同样成绩的其他考生,官都比他大。

    大理寺左寺副,从六品,说白了,就是在大理寺看管犯人的牢头,还是副的,相当于现在看守所的副所长。徐祯卿这样有学问有文采的才子,去干这个,当然学非所用,听着扰扰苍蝇之恶声,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写这封信过来,与其说是小徐祝贺唐伯虎,不如说是心里羡慕,做梦都想回来。可惜一当官,就身不由己了。

    唐伯虎问:“胡子,他现在过得可好些了么?”

    祝枝山长叹一口气,说:“好什么啊。本来以为在大理寺混上几年,朝廷可以提拔他,没想到前几天又犯了错,给降职了。”

    唐伯虎就是一愣:“徐祯卿多聪明的人啊?他办事,办不好都难,怎么会犯错?”

    祝枝山道:“这人啊,放在他感觉有意思的地方,就能发挥出来。比如他帮你卖画,那主意一个接着一个,左右逢源,痛快淋漓,这叫发挥得好。可你把他放在个别扭的位置上,特长发挥不了,整天面对嘈杂头疼的事儿,处处受牵制,心情又压抑,还老没自信,那能不出错么?”

    王宠就插嘴问:“那他犯了什么错啊?”

    祝枝山说:“他信里讲,有天夜里,他在大理寺值班,十分困顿。他是白天没法睡,晚上睡不着,可偏偏那天就困了,也就是打了个盹,早晨清点人犯,竟然少了一个。这个人是谁,从哪里跑的,又是怎么跑的,他一点都不知道。上司当然生气,当即奏报朝廷,结果罚了俸禄不说,还要免职。幸亏朝中有人说情,说他本来就不是干这个的材料。皇上问他到底是什么材料,有人说他有学问,皇上就给了他一个国子监博士的职位,让他去国子监看书了。”

    唐伯虎听了没吭声。这国子监博士和现在的博士不一样,现在的博士人人敬畏,那是高学位,当上博士就敢说自己是专家,当上专家就可以到处喷了。国子监博士呢,八品,七品就是芝麻官,八品比芝麻还小,相当于图书管理员,整天听国子监的老师学生们吆喝。徐祯卿心里的落差,想必会更大。你想啊,他徐祯卿本身过目不忘,读书又多,这人就等于是国子监的书库了。国子监里那些人,才华学识都不如他,却整天命令这个命令那个的,他能没落差么?

    王宠听了,也一个劲地叹气,说:“那现在看来,唐哥哥还算是运气的,干脆一抹到底,也省得受那罪了。我也不错,怎么考都考不上,我都把考试当饭了,就当吃饭。千万别考上,考上了变成徐哥哥那样子,还不如这样呢,多闲在啊。”

    祝枝山摇头:“你们的情况又不一样。小徐郁闷,就糟糕在他那长相上。他要是有你们这么帅,早就青云直上了。”

    王宠说:“这朝廷取人是太成问题了,长得帅的考不上,考上了还下监狱。考上的吧,又是长得丑的,不给重用。你说还能有活路么?”

    一席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都知道当闲云野鹤舒服,可谁又能像沈周老师那样,一开始就不打算参加考试呢?没那条件啊。其实道理,千百年都一样的,奥数有用么?兴趣班有用么?与其说是学知识,不如说是活受罪。可别人家孩子都在考,自己孩子不考,能行吗?

    沈周看大家都郁闷,说:“还是不要多想,都说没有活路,现在你们不是还都活着么?做人要找乐,要会苦中作乐。受了罪了,慢慢就想开了。想开了,也就觉得,没那么辛苦了。”

    祝枝山叹气道:“我只是担心小徐熬不住。他给我写信讲,自己在北京真是度日如年。每天晚上都睡不着,现在竟然已经熬得形销骨立,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北京的风土气候饮食,他也很不习惯。他说,我们在苏州有什么乐子,一定要写信告诉他。只有看到家乡的信,心里才好受些,才会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唐伯虎说:“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做官了,赶紧回来才好。”

    祝枝山说:“我已经写信劝他回来了,可他还是有些不甘心。觉得自己这么大一把才华,要是辞官了,就埋没了。所以左右为难,还想再在北京等等转机。”

    沈周说:“要不要我写信,找找老王鏊,看看他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祝枝山摇头:“徐祯卿其实要面子,要是老师出面了,他肯定要羞死。我看还是算了吧。官场上那一套他玩不转的,就是当得官大了,也未必好受。不如就这样,耗得他真烦了,心甘情愿,就回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