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六回 琴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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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王宠就跟着曹凤的差人,出发回苏州了。一路无话,刚到苏州码头,就看着一大群人笑嘻嘻地在那迎接他呢。唐伯虎祝枝山徐祯卿连文征明全来了,这架势,哪儿像是犯了错的人被押回来,分明如同考中了功名一般风光。把个小王宠乐的,一下就从船上跳下来了。大家嘻嘻哈哈地寒暄着,那意思直接就奔酒馆了。两个差人一看就急眼了,赶紧抓着祝枝山说:“哎哎,祝先生,怎么也得让我们带着这孩子,先回府里交了差再说吧?”

    于是,大家前呼后拥着王宠,就奔了苏州府了。到了那里,早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谁啊?王宠的哥哥王守王履约。这王守一大早就被曹凤派人叫来了,领人。一见王宠,赶紧过来,说:“兄弟,你别这么得意行吗?赶紧去见曹伯伯,认个错,跟我回家。”

    王宠倒也利落,蹦蹦跳跳就进去了,见曹凤正在厅上坐着,上去倍儿利落磕了个响头,朗声道:“学生王宠拜见曹伯伯,给曹伯伯添麻烦了,谢谢曹伯伯。”

    曹凤本来想好好训斥训斥这个混小子,可一见这孩子,齿白唇红,说话跟铜铃似的那么脆,反倒没那么气了,也厉害不起来了,只是冷笑道:“好孩子,你给我们苏州长脸了。”

    王宠道:“那当然了,我走的时候,狠狠把那个杨知府羞辱了一顿,现在他知道咱们苏州人不好惹了。”

    曹凤就是一愣,这小孩子怎么羞辱起知府来了?便让王宠说说经过。王宠就把自己说杨孟瑛不如白乐天和苏东坡的话讲了,说得曹凤哈哈大笑,说:“难怪蔡羽被你搞得头大,他从哪淘换来你这么一活宝啊。”

    曹凤笑了一阵,便把王守叫来,说:“你这当哥哥的,也不好好管教弟弟,任凭他在外面胡混,惹这么大的事情。你现在把他领回家去,好好管教,要是再犯了,以后我也管不着你们,新来的知府管你们,就没这么客气了。”

    王守诺诺连声,不敢多说话,谢了曹凤,领着王宠出来。曹凤在背后大声说:“别忘了督导你弟弟赶紧画画,给蔡老师送去。”

    王守答应着,拽着王宠就走。王宠还问呢:“给蔡老师画啥画啊?”

    王守这才把师母去世的消息告诉了王宠,说要不是为了这张画,蔡老师才不会出面去给王宠做担保呢。

    王宠听了,脚步放慢,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王守问:“你这是怎么了?”

    王宠道:“怎么说走就全走了呢?小锦姐姐走了,师母也走了……”

    王守“啪”地给了王宠一个耳勺子:“你还是别散德行了,赶紧给我回家吧。”

    哥儿俩这才出了苏州府衙门。看他们出来,祝枝山唐伯虎等就赶紧围上去,说:“王宠兄弟,我们都等烦了。赶紧的吧,酒席都订好了,咱们也该聚聚了。”

    王守却不答应,护着王宠说:“他小孩不能喝酒……还有,曹知府说了,要我直接带他回家。”

    祝枝山一摆手:“回什么家啊?到了苏州就是到家了。再说了,我们联名担保才把这小子弄回来,他不得喝几杯感谢酒么?想直接回家,没那么容易。”接着一指王守:“你也是读书人,一起去吧。”

    大家哪里还容得王守争辩,一哄而上,簇拥着这哥俩就奔酒馆了。王宠这才感觉到舒服多了,还是回到这些人中间,才叫如鱼得水。

    大家闹哄哄地在街上走着,忽然就看前面有好多人在围观。几个人挤过去一看,竟然是一干人抬着花轿礼品,在嫁媳妇。迎亲的人不多,但在小巷子里一走,还是把路堵了。唐伯虎随口就问前面一老头:“谁家嫁闺女啊?好像嫁得挺潦草的。”

    那老头回头看看唐伯虎,认出他来,嘿嘿笑着说:“呀,唐解元啊,嘿嘿嘿嘿。”

    笑完,也不回答唐伯虎的问题,竟然从他身边溜走了。

    唐伯虎还在那纳闷儿呢,旁边徐祯卿却看出了端倪,拉着他的袖子说:“唐哥,咱们走吧,从隔壁巷子绕过去。这办喜事儿有啥好看的。”

    唐伯虎满腹狐疑,正要和徐祯卿一起走,结果看热闹的人都不看迎亲了,全看着唐伯虎,嗡嗡的一阵议论。唐伯虎何等聪明啊,耳朵里听到了两句话,心里就全明白了。这出嫁的是小何姑娘,恰好让自己路过碰上。登时脸就烧得不行,赶紧加快了步子,一溜烟消失在旁边的小巷中。

    要说小何姑娘再嫁,这速度也够快的。和唐伯虎分手,也就个把月的工夫,就寻到人家了。其实也不是快,而是小何姑娘的爸爸何老爷子,在听说唐伯虎进京考试被抓以后,就动了让小何姑娘再嫁的心思,总觉得以后闺女跟了唐伯虎,要吃苦一辈子,所以那时候就开始暗暗查访人家。正碰上小何姑娘回娘家,爷俩一合计,小何就再不肯回唐家。

    结果,老何给小何寻到了吴江的一家富户,妻子不能生育,要再寻一房的。老何一算计,这家人家境殷厚,小何过去虽然是偏室,但要是能生个一儿半女的,那地位也就比正室还强了。怎么想怎么合算,就把这婚事答应下来。可那时候小何和唐伯虎还没分手,何老爷子这才演了一出上门催离婚的事儿。

    这其中的种种关节,唐伯虎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这个时候,只是觉得很没面子,羞愧万分。本来接了王宠,高高兴兴的,路上这一来,情绪就低落下去,再也提不起精神。祝枝山就劝他:“你看,你和小何姑娘夫妻一场,也是缘分。现在缘分尽了,各过各的,她嫁了别人,你应该高兴才对啊,总算是有了个归宿么。这事儿也就算彻底了结了,对么?”

    唐伯虎恨恨道:“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别扭。自己的女人外嫁,毕竟不光彩。真是人前人后两副心肠啊,想当年我中解元的时候,热能把人热死,现在没了功名,冷得我浑身上下不自在。”

    祝枝山道:“你这就是穷好面子。这有什么啊?人之常情,看淡点,什么都没有,全过去了。”

    一路劝着,唐伯虎只是咬着牙,白着个脸,也不再说什么。估计这些日子的休养也白忙活了,现在心里不定怎么倒腾呢。祝枝山就道:“哎,高兴点么,你别老拉着脸啊。一会儿,我给你介绍个新朋友。”

    一行人东拉西扯的,就进了酒馆。这馆子还是新开的,是安徽菜馆,就在阊门外,唤作聚成楼。到了那里,直奔雅间,果真有个人在那里等着,但见那人,年纪与唐伯虎他们相仿佛,却一身白衣,三缕胡须,深目阔鼻,器宇轩昂。最要命的是皮肤白,白得晃眼,几乎和白衣服分不出来,很有股道骨仙风的劲头。一见祝枝山等人进来,他赶紧起来行礼,祝枝山就一一给那人介绍,最后,又对大家说:“这位就是咱们苏州一带,最著名的琴师,叫杨季静。我是叫他来占座的。现在这徽菜馆刚开张,大家都跑来吃新鲜,位子不好占啊。”

    大家赶紧寒暄。客气一番,这才落座。祝枝山笑道:“咱们的日子可是越来越红火了啊,新的朋友在加入,小朋友在长大,吃喝的阵营终于壮大起来了,真是太平盛世,和谐社会啊。”

    杨季静毕竟是头一次和大家见面,有点拘谨,道:“你们都是文化人,我是来向你们沾光的。”

    他声音不大,却相当柔和。这唐伯虎看见他,第一印象就不错,便问:“杨琴师,不知道你擅长的是什么琴?”

    杨季静很不好意思地说:“说来惭愧,我喜欢弹的,是最流行最俗的瑶琴。”

    所谓瑶琴,就是现在说的古琴,据说学起来并不难,所以现在好多小姑娘要玩高雅,上来就学这上手容易的古琴。因为弹的人多,杨季静谦虚,才说自己最俗。唐伯虎却不以为然,道:“琴棋书画,琴是排在第一位的,要说沾光,是我们这些排在后面的人沾你的光。远古伏羲神农作琴,舜帝以五弦琴歌南风,孔夫子杏坛讲学,操琴弦歌之声不绝。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嵇氏四弄,广陵悲歌。众器之中,琴德最优,长夜弦动,拂晓聆琴,都是世上最雅的,哪来半个俗字?”

    听他两个说琴,祝枝山就插嘴道:“既然这样,你们说说这琴有什么玄机,管教天下人都觉得它是最雅致的?”

    杨季静清清喉咙,缓缓说道:“当年伏羲作琴,是只有一根弦的。后来舜帝定制,琴有了五根弦,既象征了金、木、水、火、土五行,又象征了宫、商、角、徵、羽五音,更象征了君、臣、民、事、物五要。所以琴未动之时,已经能把天下声光电色包罗万象。这就是最大的雅。后来周文王被商纣囚于?里,思念他的儿子,加弦一根。周武王伐纣,再加弦一根,就成了现在的七弦琴。后加的两根,象征文与武,琴的内涵就更丰富了。这样一件器物,只要拨动起来,万事万物,悲欢离合,就滚滚而来。只要略微品味,就会觉得云激水转,荡气回肠。这就是琴的妙处,它发出的每一个声响,都是有含义的。”

    唐伯虎补充说:“要依我看,画也好,诗也好,文也好,都要以某种方式,来说明自己的意思。有时为情绪时间所限,就会有词不达意、难以表现的情况出现。别人的理解,总是有偏差的。就比如刮风这件事情,画与文都难以表现,只好以落叶、旗幡、烟火等来表现。琴则不然,只要操琴者心中有风,那么心随风动,或疾或缓,都是在这音乐中能表现出来的。所以把琴排在第一位,是有道理的。即便是没有语言,也能让人潸然泪下。”_4460.html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倒说得无比投机。从琴的构造说到各种流派,又扯起音律复杂,滔滔不绝。到了最后,别人喝酒吃菜,这两个人却依旧谈性甚浓。祝枝山心说,看来这个朋友是叫对了,有效地转移了唐伯虎的注意力,很好很好。

    说着说着,这唐伯虎忽然又想起一桩心事来,便问杨季静:“你是做音乐的,你可知道‘中吕’二字,还有什么含义么?”

    杨季静一愣,觉得唐伯虎提这个问题很幼稚,说:“‘中吕’不就是一个音调么?”

    唐伯虎连连点头:“是音调,可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解释?”便把九仙山祈梦,老神仙给他写“中吕”二字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杨季静想了半天,说:“我才疏学浅,怎么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意思。”

    唐伯虎挺失望,行家都不知道,那谁能知道啊?正思忖间,王宠道:“二位哥哥,你们说了这么多,倒是弹上一曲,让我们听听啊。”

    大家纷纷鼓掌,说杨季静既然来了,不来一曲是不能走的。杨季静笑笑,便起身去墙边,抱了琴过来。但见那琴,高有三尺六寸,和王宠的个头差不多,撤去琴套,灰色琴身上布满牛毛断纹。有断纹的琴,说明年代久远,而且琴音透澈。

    杨季静道:“今天不曾多做准备,就弹一首《归去来》,娱乐大家,你们别笑话我。”

    说罢便调好琴弦,弹将起来。这曲子唐伯虎熟悉啊,在北京黄华坊东院,是梁三姑用筝弹过的,边听边想,不知道那小姑娘,现在过得好不好,寻到中意的人没有。这么一想,鼻子倒有些酸。但凡多情男人,总有许多东西是割舍不掉的,每个女人,都在心底埋了怜悯柔情,只要有什么物事一勾,生生地就能把往事勾出来。这么一来,杨季静弹得越好,唐伯虎心里就越难过,一曲下来,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杨季静停下手,问:“伯虎兄,你没事吧?”

    唐伯虎摇摇手道:“没事没事,是这徽州鳝鱼面里,胡椒不小心放得多,呛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