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回 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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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唐伯虎转到了福建莆田的仙游县。这仙游县境内,全是山,个个怪石嶙峋,古木参天。唐伯虎自己爬了一阵,已经是气喘吁吁,便去路边村里,雇了滑竿,把自己抬了上去。奇特的是,这山上还有很多湖泊,湖在山上一大片,流下来便成为巨大的瀑布,煞是漂亮。唐伯虎心中赞叹,这真是上天造化,有如此神奇的美景。问了当地抬滑竿的,当地人说,这种山上的湖水,叫做“?”。再问此处山名,有人告诉他,这地方叫“天下第一蓬莱”。唐伯虎心中奇怪,暗想这蓬莱是岛啊,怎么会安在山上?

    那人道,汉武帝时,曾经派东方朔四处册封名山。这东方朔到了这儿,看见山水佳美,不由得心里高兴,被当地接待官员灌得大醉。等到写封册时,随手就要写“天下第一山”,谁知道写完“第一”俩字儿,突然想起来了,这“天下第一山”的封号,已经给了太姥山了。急切之间拽不出词儿来,竟然写了个“天下第一蓬莱”。人就不明白了,问:“蓬莱就一个,在海上,怎么还分出第一第二来了?”

    这东方朔是最能忽悠的人,随口便说:“你们怎么知道,这蓬莱是神仙住的地方,我看这山肯定招神仙,就第一蓬莱吧。”

    唐伯虎听了大乐,问:“那神仙招来了么?”

    抬滑竿的说:“你别说,还真是招来了。东方朔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兄弟九个,都姓何。这九位只有老大长了一只眼睛,其他八位全是瞎子。就是在这的?水里洗了脸,眼睛全睁开了。这九兄弟在水边又是采药又是炼丹的,自己也不知道灵不灵。谁知道炼丹煮药所剩的汤汤水水。倒进湖里,让鱼全给吃了。有一天这湖上跟开锅了似的,哗啦啦飞出九条金色大鲤鱼来。为啥啊?鱼先成了仙了。这九兄弟倒也不含糊,一人骑了一条,登天做神仙了。所以这个山,叫做九仙山,这个湖,又叫九鲤湖。”

    唐伯虎听见“九仙山”三个字,“哎呀”一声,心想,这地方我来过啊。

    唐伯虎没出过远门,啥时候来过福建呢?原来是想起了自己不止一次做梦梦见过这里,有个白胡子老爷爷,给过他一担墨,给过他一把剪子,又恍然想起那老爷爷让他结发,他给忘了,不由得直拍腿,赶紧让人把他放下来,说:“最后这一段路,我是要自己走上去的。”

    抬滑竿的看他反应这么大,就问:“这位先生,你怎么了?”

    唐伯虎说:“我想起来,以前我曾经梦到过这里,有个老神仙给过我一担墨,一把剪子。”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说:“在别的地方梦到这里,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我们这的确是一个做梦的胜地。”

    唐伯虎问:“此话怎讲那?”

    那人道:“实话跟你讲,这九仙山祈梦是最灵的了,梦见什么,以后就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们这里,长年累月,都有从各个地方赶来的人,专门到这里来睡觉,希望梦见自己以后中举、升官、发财、娶漂亮媳妇、生大胖小子……多了,而且据说都很灵验,梦见什么就是什么。”

    唐伯虎心中暗想,难怪那个神仙老爷爷跟我说不了几句话就忙着走,敢情这么忙。这算不算神仙兼职捞外快啊?

    说话间,就爬上了一座山岭。往下一看,喝,好大一湖水啊,烟波缥缈,浩浩荡荡,最要命的,是湛蓝湛蓝的,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底。唐伯虎就站在那看得痴痴的――那时候的人都没见过市面,现在都知道了,新疆和长白山都有天池,那水都在山顶上,就是火山口,九鲤湖则是典型的古冰川遗迹。

    可唐伯虎哪儿懂啊,觉得这地方就是神仙住的。

    一行人走到湖边,但见山光水影之间,散落着不少庙宇,房檐错落,香火缭绕。唐伯虎问:“怎么突然又冒出这么多的庙来?”

    抬滑竿的道:“这些庙就是祈梦的地方啊。你进去,要诚心礼拜,然后住在庙里的精舍中,吃饭睡觉,就会做出梦来。一个晚上做不出来没关系,继续住,迟早有一天,是能做出来的。”

    唐伯虎笑了,知道这是当地人敛钱的花招,别的地方是住宿吃饭,这里是住宿做梦,一个意思。当下就给那几位结帐,然后信步进了一座庙,东游西晃起来。

    庙中和尚见来了客人,赶紧招呼:“施主,可是来祈梦的?”

    唐伯虎点点头,那和尚道:“既然祈梦,你且跟我来吧。”

    唐伯虎跟着和尚,七拐八绕,到了后院。但见那院子里,散养了一群大公鸡。这些鸡个个雄姿健体,器宇轩昂的,有个共同点――全都是雪白的毛色,艳红的鸡冠。那和尚说:“敢问施主,想梦什么呢?”

    唐伯虎随口说:“就想问问我以后怎么样。”

    和尚掐着指头想了想,突然指住一只在墙根打盹的公鸡说:“就是它!”

    唐伯虎被说愣了,问:“怎么就是它啊?”

    和尚道:“施主不知道啊,但凡祈梦,是要用一只白鸡祭祀的,还要向判官祷告。之后才能开房睡觉。我刚刚算了,这只白鸡与施主有缘,要用它当梦引子。”

    唐伯虎笑笑,觉得这和尚是在卖鸡宰客,一问价钱,果真,比外面贵上三四倍还不止。心里却也不计较,就让和尚把鸡抓了。那鸡午后小觉睡得正美,猛不丁被擒住翅膀,裹巴裹巴就上了供台。唐伯虎在供台前跪下,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神仙老爷爷啊,你就给我指条明路呗,以后,别让我这么倒霉了。

    祈祷完毕,磕了头。那和尚拿了鸡,直接就去了后厨。唐伯虎站在当院,心里直念佛,心说哎呀,杀生了。

    过一会儿,和尚出来,笑眯眯地说:“施主跟我来,到后面的僧舍中休息吧。”

    唐伯虎就问:“你们把鸡杀了?”

    和尚嘿嘿一乐,说:“没有啊,没有,超度而已……”说着就把唐伯虎领到一间小房子前,说:“施主尽管在这里休息,要是没做梦,明天再来找我们。”

    唐伯虎问:“那是不是又得一只鸡啊?”

    和尚点点头:“施主聪慧得很。”

    说完,和尚扭头走了。唐伯虎看了看,这院子里一排排都是鸽子笼一般的小房间,倒和贡院的号房有一拼。进得屋来,就是一张床,一床枕席,一张小桌子。唐伯虎放下行李,躺上去,天光还亮着呢,压根就睡不着。

    躺在床上想了半天,觉得自己真够傻的。到了这么漂亮的地方,怎么能蒙头大睡呢?好歹也要转转看看。想到这里,又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想是鸡汤熬出来了,不由得食指大动,坐起来,走到外面。刚溜达到后院门口,那和尚已经从里面转出来,拦住唐伯虎道:“施主不好好做梦,到这里来干什么啊?”

    唐伯虎说:“我饿了,找吃的。”

    和尚紧张起来,赶紧往外推他:“人多鸡少,不够分的。施主可以到外面转转,尝尝这里的小吃也好。”

    原来这九仙山祈梦的名声大了,各地来祈梦的人都很多。于是各种野鸡庙宇雨后春笋般地盖起来。说这些和尚是出家人吧,也就是当地的农民,盖几间草房,整个小庙,便开张了。谁知道那时候交通不便,又不兴黄金周,转眼间庙多了,就显得人少了。所以谁家来客人,超度了一只鸡,周边邻居庙的和尚,闻着味儿就来了,能分到口肉就不容易,哪里还有唐伯虎的份儿。

    唐伯虎没吃上鸡,只好走到庙外面。这里没什么像样的饭馆,倒是星罗棋布,有一堆小吃摊。过去看了看,煮的都是雪白如丝的面,便问:“这面好吃么?”

    那人看了看他,笑:“这怎么是面,这是米。米粉么。”

    唐伯虎一愣,这才知道自己露怯了,笑道:“那这米粉好吃吗?”

    “这米粉,分成汤米粉和炒米粉两种。最简单拿开水一烫就能吃了。复杂点的,有豆浆烫米粉、豆浆炒米粉、稀粥汤烫米粉、扁食烫米粉……还有用三合汤浇的葱头米粉,所谓三合汤,就是葱头、姜片和豆豉熬成,不仅鲜香,而且能防风寒。客官你想吃哪一种呢?”

    唐伯虎道:“既然葱头的好吃,自然来葱头的。”

    那卖米粉的拿笊篱瞬间汤熟了米粉,浇上三合汤,递到他面前。唐伯虎先喝一口汤,果然一股暖气直冲胸腹,肚子里说不出来的熨帖。接着三下五除二,几口吃完了。那米粉筋道滑腻,浓香四溢。说句实话,以前山珍海味也吃了不少,现在感觉,却全没这简单的米粉好吃。唐伯虎吃完又把碗伸过去道:“再来再来。”

    吃得口滑,连吃三大碗,已经撑得不行,又在湖边遛了遛食儿,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庙里。天色已经晚了,坐在床上,顿时困顿起来。赶紧扯过被子,暖暖和和地睡了过去。

    哪知道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竟然没有做梦,等醒过来时,竟然听见外面的鸡在叫。唐伯虎迷迷糊糊想,断断不能起床,否则就赔钱了,又得替和尚超度公鸡。想罢蒙住头,接着又睡过去。这一次,却是半梦半行,还真的到了曾经来过的地方,山路婉转,鸟语花香,就是没人。唐伯虎四处张望,心想,那白胡子老爷爷哪儿去了?

    正徘徊间,突然有人拍自己肩膀,回头一看,那老爷爷站在他身后,正笑眯眯看着他。

    唐伯虎赶紧转身施礼,说:“老爷爷,咱们可是有好多年没见了。”

    白胡子老头说:“可不是么?我这里至少有十多天了。这些日子你可长进了?”

    唐伯虎叹了口气,说:“老爷爷,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你,我怎么这么背啊,有什么办法能转转运啊?”

    老爷爷说:“你没听我的话,没结发,把媳妇弄没了吧?”

    唐伯虎点点头,想起小徐妹妹,有点伤心。老爷爷叹口气道:“有些事情啊,其实也是注定的,什么力量都改变不了。不过呢,你命中桃花不少,要是有缘,还是能再见到的。”

    唐伯虎心中一喜,问:“再见到谁?可我现在有老婆啊。”

    老爷爷摇摇头:“你现在那个老婆是凑合的,和你已经完了。然后你就接着碰吧。该见到的,迟早有一天,你还是能见到的。”

    唐伯虎皱着眉头:“我现在还背着处分呢,要功名没功名,要钱没钱,谁会看上我啊?”

    老爷爷道:“我不是给过你那么多墨么,你用完了吗?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将来安身立命,就在这些墨上。”

    唐伯虎说:“老爷爷,你说话明白点啊。你说我碰到谁,又怎么转运?还有,以后我是怎样的结局?你看我老远跑一趟,你得把话给我说清楚啊,要不我还得杀鸡。”

    老爷爷叹口气,道:“你是聪明人,怎么和别人一样,什么都得我说。那什么,你把手伸出来。”

    唐伯虎伸出左手去,老爷爷抓住,用自己的手指在他手心上,一笔一画写了两个字。问:“看清楚我写什么了?”

    唐伯虎问:“可是一个‘中’字,一个‘吕’字?”

    那神仙老爷爷点点头。唐伯虎又问:“这两个字什么意思啊?好像是元曲的一个调子啊。”

    老爷爷道:“这个啊,我不能说,等你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自己是什么结局了。你的前途、婚姻和结局,我可都告诉你了,你好好感悟吧。”

    说罢转身就要走。唐伯虎一把拽住他说:“老爷爷你得再解释解释啊。”

    两个人正在那拉扯着,唐伯虎突然感觉被人推了一下,咣当,醒了。

    睁眼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原来是和尚在床前推他呢。原来那和尚生怕客人不起床,要睡到梦见神仙为止,所以瞧瞧日上三竿了,就挨着房把客人叫醒。要是没梦见,就得重新杀鸡了。

    唐伯虎道:“你看你这和尚,有往人房间里闯的么?我正梦到关键处,被你给弄醒了。”

    那和尚嬉皮笑脸地说:“施主啊,梦到就是梦到了,没梦到就是没梦到,你不能为了省钱,没梦到硬说自己梦到,更不能躺在床上不起来。这样显得心不诚,哪能有梦呢?”

    唐伯虎坐起来,说:“我让你失望了,我真的梦到了。”

    说完就开始收拾行李,道:“我得走了,你们去找别人杀鸡好了。”

    唐伯虎出了庙门,又叫了滑竿,下山去了。一路都在想,这“中吕”是什么意思呢?要不回去问问吱吱声徐祯卿,看他们知道不知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