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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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进入紫禁城之前,唐伯虎想像过一万种进去的场景,但从来没有想到过是以这种方式进门。双手戴枷,被锦衣卫押着,走大明门,走承天门,再走端门,来到了午门前。这午门高有五六十丈,居中向阳,位当子午,故有午门之称。加上两侧的雁翅楼,正好呈一个凹形,森严威逼,气势凌人。城楼当中三座城门,东侧走文武百官,西侧走王公贵族,中间一座,只有皇上皇后可以出入――当然,谁要是被点成状元、榜眼、探花了,特例恩准,可以从中间大门走出紫禁城,一辈子也就能走这一次。

    小唐就被押在这大门外,跪在地上,两眼怔怔地看着正中这扇大门出神。徐经跪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垂头丧气。虽然挨过大板子,但事隔近百天,外伤已经是好了,走路还有些拐而已。程敏政老师就悲惨多了,趴在担架上,后背上盖着被子,早就奄奄一息。

    华昶虽然不参加对质,但也被押来了,远远地站在那,随时准备接受皇上问话。他没受什么罪,气色要好得多。

    牟斌看见唐伯虎在那里发愣,过去踹了他一脚:“想什么呢?”

    唐伯虎一哆嗦,从梦想回到了现实,低了头,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心里想,从这大门里出来的,应该是我,可我怎么跪在这儿了呢?

    牟斌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哭了你,一会万岁要亲自听你们对质,说话要麻利点,说错了,没准就在这儿廷杖了,打死也是有的。”

    唐伯虎点点头。明朝皇上喜欢在朝廷上廷杖百官,谁说的不对了,直接拉到午门外乱棍暴打,就连各部尚书这样的大官,也有被当场打死的。唐伯虎被牟斌这么一说,又羞又愧又怕,当即缩成一团,像只等着被杀的鸡。

    等了半晌,阳光高照,唐伯虎已经热得下汗了。就在这时候,就听得钟鼓齐鸣,从午门东西两侧掖门内,涌出数百条精壮大汉来,各个都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罗列左右。这几百条汉子,全都人高马大,肌肉发达,面庞英俊,那都是从全国精选而来的,但却属于锦衣卫的另一个部门:拱卫司。与镇抚司不同,他们的工作是保卫皇上,就是俗称的御林军,而且每个人都有将军衔,唤作“大汉将军”。

    接着,皇上也出来了,一出午门就下了辇子,快步走到门前摆好的龙椅上坐下,背后黄罗伞一打,遮住阳光。除了随从和大汉将军以外,所有人都哗啦一下跪下,山呼万岁。

    喊完了,皇上说:“行了,起来吧,说话。”

    大家都站起来。皇上先看了一眼程敏政,心里升出无限怜悯,长叹了口气。再怎么说,程敏政也教过自己读书啊。

    接着转向唐寅和徐经,问:“你们哪个是唐寅啊?”

    唐伯虎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回答:“小人是吴县举人唐寅。”

    “抬起头来回话吧。”皇上说。

    唐伯虎这才慢慢抬头看皇上,发现这皇上和自己年岁差不多,也不凶,就是脸比自己的长,不知道是气得拉长了呢,还是天生就长。

    皇上说:“你就当着朕的面,把来龙去脉给讲讲吧,捡重要的说,别说废话!”

    唐伯虎低声说:“小人也没什么话,就一句,没有漏题,没有作弊。没干的事情,是断断不能承认的。”

    皇上就问:“那你考试之前,拜什么师,送什么礼,做什么序啊?你请什么客,吹什么牛啊?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天下就你自己是吧?就你这样的,说你没作弊,朕都不太敢信。”

    唐伯虎吓得不再敢言语,只是跪在那里一个劲发抖。

    “你也就是一个举子,朕杀你,让天下人笑话跟你一般见识。你要是王公大臣,就冲你到处说大话,行为不端,朕当场就杖毙了你。”皇上继续说。

    唐伯虎赶紧趴在那,嘟囔着:“是我错了,该死该死。”

    皇上看他认错,就转向徐经:“你说说吧,妮妮!”

    谁知道徐经一梗脖子,大声说:“万岁爷,根本就没妮妮这么回事!那风筝上就没有考题!我冤枉!”

    皇上立刻看了牟斌一眼,牟斌赶紧低了头跪下,心里一个劲地后怕。徐经挨打,说在风筝上看到考题,皇上是知道的,风筝上实际没有考题,皇上也是知道的。但再也没想到,徐经胆子大到敢到皇上面前翻供。这么说吧,假如牟斌没在折子里说清楚风筝的事情,徐经翻供再翻成了,那受处分的该是牟斌了。

    皇上说:“现在又叫冤枉了,为什么开始招供了呢?”

    徐经大声说:“那是我害怕挨打,所以才招供的。”

    跪在边上的牟斌长出了一口气,徐经还是给他留了面子的,没说出自己挨过大板子,被好生打着问过,只是说自己害怕。

    徐经说:“我们到北京来,是仰慕程老师的学问,才带着礼物去向他求学的。外面说程老师给我们透过题,压根就没这么回事,那是因为唐寅恰巧知道这个典故,又恰巧说起来过。考试是程老师出的题,正好……反正是巧了。但华昶说我们行贿作弊,那是诬告。我们的确没有贿赂程老师,真的没有。”

    一席话说得皇上也没词儿了。也是,这案子审了三四个月了,还真没什么作弊的真凭实据,一切只能说是“巧”了,可这也太巧了吧。

    皇上想了想,说:“徐经,朕听说你家是富户啊,富户进京赶考,气派自然不同,还带着戏子对么?”

    就这一句,把徐经说得脑袋“嗡”的一声,心说别是皇上看上我家的田产了吧?四万亩地,这要是一句话给没收了,那就惨了。当下也低了头,大气都不敢出了。

    皇上接着说:“你想想,从古至今,进京赶考,有带戏子的么?别说你一个举子了,就是朕要是去读书了,也不敢带着戏子。你问问你们程老师,朕跟他读书的时候,听过戏么?学以致用,那圣贤文章不是背背就完了,那得指导行为。你们程老师的考题,不就是说这个问题吗?”

    皇上就是皇上,说话很有水平。

    话说到这儿了,徐经也明白了。今天哪是对质啊,今天皇上就是要他们一个态度。态度端正了,一切都好说,态度不端正,杀头抢田,什么都可能发生。好汉不吃眼前亏,徐经立刻放低了声音道:“万岁说的是,小人是过分张扬,倒霉活该。”说着话,眼睛里还流出泪来,显得又是后悔,又是害怕。

    皇帝点了点头,转向程敏政:“程老师,该你说了。”

    程敏政趴在担架上,勉强抬起头来说:“陛下,录取名单说明一切。那些人里,没有唐寅徐经,说明臣没有卖题。那些卷子在看的时候,都是封闭的,不可能做手脚。陛下若还是不能相信,可以叫礼部的那些考试官员来,他们都在现场,都能作证。”

    皇上压根不愿意听他再说这些洗清自己的理由,厉声说:“程敏政,你还不明白么?考试之前,收受礼物,这叫临财苟得。乱认门生,这叫不必嫌疑。阅卷的时候随便说话,瞎猜乱猜,这叫有辱文衡。朕这么相信你,委托你这么大的事情,你办得令朕很不满意,惹出这么大风波,你说你清白吗?你还不思反悔,一个劲儿地想洗清自己,朕要不处分你,还不被朝野议论?被天下笑话?”

    皇上越说越生气。为啥啊?因为想起自己可能被林廷玉、华昶这帮人当枪使了,还说不出什么来。可话说回来,要不是程敏政这么不检点,给那些大臣们留下把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程敏政本来后背就疼得要命,被皇上这么一说,虚汗也下来了。在担架上颤巍巍地说:“陛下,臣知罪了,臣罪该万死,请陛下从严治罪。”

    程敏政这话一出来,皇上长叹了一口气。行了,所有台阶都下来了。再看程敏政,那么大岁数,形容枯槁,半昏半醒,心里也有点不落忍。便说:“好了,朕不会杀你,但处分是有的,要不该有人说朕偏心了。这样吧,你这官也就别当了,回老家养老吧,顺便反省反省自己。”

    说着又转向唐寅徐经:“你们两个,至少是想托关系,求功名,放着光明大道不走,想走歪门邪道。以后你们也省心了,朕把你们的功名都收回来了。两条,一,永远都别来考试;二,永远都别想当官。朕实在是不想再看到你们两个的名字。不过呢,朕已经给你们找好工作了,你们就去浙江,找个地方,当书吏去吧。”

    唐寅和徐经脸上就像被抽了一大嘴巴,跪在那谢恩,心里却觉得委屈得不行。现在老说官吏官吏的,实际上官与吏在古代是大不同的。这官再小,那也是朝廷任命的,有级别的,能管人的。这吏呢,说白了就是官府招聘的临时工,办事员,在身份上,和看大门的、办差的衙役之类是一样的,连师爷都够不上,师爷之类的差使,叫做“僚”,也能拿俸禄。说白了,在官府里,“吏”就是最低级的,刀笔小吏么。

    两个人心里都想,凭什么啊?我们没作弊为什么受处分?可嘴里哪敢争辩,就怕把皇上惹急了,再把自己杀了。

    皇上处理完了这三个人,又说:“把华昶叫过来。”

    华昶站在远处,听皇上叫他,便走过来跪下,心里想,我受尽冤屈,蹲了大牢,却为朝廷查清了一桩弊案,皇上还不该嘉奖我么?

    皇上见华昶跪在面前,淡淡地说:“华昶,朕知道你是为了朝廷好,这个情朕也领了。不过你身为言官,说话事先要查清楚了。言事不察实,是言官大忌,你懂么?”

    华昶连连点头,心里却说,这事我查得实么?就算能查实,那榜早发了,黄花菜都凉了。

    皇上接着说:“平级调动,你去南京太仆寺当主簿吧,赶紧去上任。”

    华昶心里那叫一个凉,但还是磕头谢了恩。这太仆寺是什么地方啊?说白了就是马棚,管养马的,属于畜牧业。主簿还不是弼马温那样的一把手。太仆寺的首脑叫太仆寺卿,往下依次是少卿、员外郎、主事,再往下才是主簿,七品芝麻官。现在这给事中虽说也是七品,但能见到皇上啊,能直接说上话啊,完全不一样了,自己这是被下放了,如果不出意外,再也回不到北京了。

    处理完在场的四个人,皇上想了想,说:“哦,还有一个林廷玉,先去海州,当几年判官去吧。”

    这判官,相当于知府的助理。皇上来之前,早让吏部把合适的空缺报上来了,他要把这几个言官都发出去,再也不想留他们在身边了。

    说完这些,皇上站起来,径自走回午门里去了。众位大汉将军呼啦一下,也消失了。剩下一干人,还跪在那里。牟斌先站起来,说:“皇上走了,你们还跪着干吗啊?走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