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御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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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明朝诸位皇帝的早朝中,弘治皇帝算是出勤多的。每年正旦、冬至和皇上的生日,要搞三次巨大的朝会,成千上万的官都得去听着,谁想过年在家睡懒觉,那是不可能的。每月初一十五则要搞两次一般大的朝会,成百上千的官也去听,而普通的日子,也早朝。每当早朝的钟声响起,龙楼之上,就如同浓烟一样,忽地惊起大片的乌鸦,黑云压顶,恬噪不止,所以早朝也有个外号,叫做“鸦朝”。

    皇帝不免朝,百官跟着倒霉,都得早起,那阵叫点卯,现在就是打卡了。大臣旷工不来,皇帝也不是每天都生气,但万一生气了,那严重点的官就免了,轻微一点的,也是罚俸禄。所以这早朝,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件痛苦的事情,去了吧没啥事儿,还得早起,忍受寒冷,不去吧,皇上万一点名呢?万一有谁早朝的时候说自己坏话呢?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偷懒在家,也是要冒风险的。

    不过华昶可没偷懒,昨天晚上这一夜就没睡,兴奋地睡不着,把要和皇帝说的话重复了千万遍,天还没亮呢,早早地就去了。上朝的地点,在紫禁城奉天门内,也就是现在故宫的太和门,皇上到点就来,坐在殿里,大臣们手舞足蹈,山呼万岁之后,照例由皇上开会,先说点杂七杂八,比如昨天看了本什么书,遇了件什么事儿,想出了什么道理,罗哩罗嗦地教育大伙一通,然后才问有什么事儿。因为开始讲道理的时间拖得太长,所以大臣们启奏正事,时间就紧张了。皇帝还好说,坐屋里,暖和,这大臣们,冬天冻着,夏天晒着,哪儿扛得住啊。所以呢,就定了规矩,有的皇帝呢,每天只限听八件事,有的皇帝每天只限听五件,有的一件不听,有事写折子,头天递上来,第二天只念结果。古往今来的会,实际上都差不多。

    不过这弘治皇帝,虽然也就三十岁出头,却是脾气很好的,说多少件他都不烦,态度还挺谦虚,有的大臣如傅瀚之流经常说皇帝这做的不好,那做的不好,他也觉得对。既然这样,上朝的时候气氛就要轻松点了,大家七嘴八舌话多,会也拖得时间长。谁话多,那些不发言的人心里就骂娘,但骂娘也没用,皇帝不说散会,谁敢走啊?

    这一天华昶磕完头,就站在队伍里,先听皇上说,再听别的大臣说,说的什么都没听进去,一心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发言。

    眼看已经日上三竿了,大家都有点站不住,打哈欠的,闭目养神的,流口水的,晃来晃去的都有。前面一个汇报各地粮食运来北京的官员,喋喋不休地刚说完,从旁边廊庑上往下走,华昶赶紧从队伍中出来,喊道:“臣华昶奏程敏政贪赃舞弊,私自泄露会考题目案。”

    这一声嚷嚷得特别大,仿佛晴空中哗啦掉下个霹雷来,大家都被雷得一激灵。那些迷迷瞪瞪的家伙就好像挨了一嘴巴,猛地全醒了。

    皇上精神放松,正在想该退朝了,赶紧回后面喝碗热粥去,被华昶这么一吼,吓了一跳,说了句:“你说什么呢?没听清楚。”

    华昶又喊了一遍:“臣华昶奏程敏政贪赃舞弊,私自泄露会考题目案。”

    这回喊得中气十足,没听清楚的都听清楚了,估计连奉天殿房梁上的蚂蚁都听清楚了。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没人敢出大气儿。人人都知道,这本朝的皇帝,自朱元璋开始,都最恨考试作弊的,重则砍头,轻则流放。就算当朝的弘治皇帝脾气好吧,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裁决来?华昶这一本,那是要程敏政的命啊。

    皇上这回也听明白了,道:“华昶上来说。”

    华昶一溜小跑,从奉天门跑上廊庑,跑进奉天殿里,跪下磕头。皇上就问:“你都听见什么了,你就说老程作弊?说说。”

    华昶就一五一十地把都穆讲的事情跟皇上说了。

    皇上安静地听华昶讲完了,就说:“你单凭这个可不能说老程作弊,这要是巧了呢?恰好那唐伯虎知道这个典故呢?”

    皇上这么问,华昶并不意外,他回答道:“臣认定程敏政作弊,除了这一点外,还因为唐寅和徐经考试前在外多次宣称,唐寅能得会元,他们凭什么这么说呢?再者,他们透露考题内容,也是在饭馆里,那是公共场合。而且,此前唐寅和徐经确实去过程家,拜程敏政为老师,就凭这个不知避讳,他们也脱不了嫌疑。现在聚集在北京的举子们群情激昂,都说朝廷取士不公。臣恳请陛下明察。”

    皇上问:“怎么个明察法呢?”

    谁曾想这个时候,站在殿中的李公公突然开口了:“陛下,小臣我也奏一本,这程敏政舞弊应该是真的。”

    皇上“哦”了一声。

    李公公跪下说:“昨天小臣去给程敏政李东阳他们送东西,亲耳听到程敏政说,答出题的是唐伯虎。陛下想想看啊,这卷子都密封着呢,他怎么知道的呢?”说着,就把昨天听到的程敏政和李东阳的对话,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皇上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只是不说话,华昶知道这是心情处在极度矛盾中,还是不愿意相信程敏政会出卖考题。华昶偷偷看了李公公一眼,没想到李公公挺直了脖子,说:“陛下,小臣还有件事要和陛下说。”

    下面这一段没商量过,属于李公公的即兴发挥了。李公公说:“陛下,小臣昨天晚上回家,正好路过一个卖肉的铺子,就看见无数来考试的举子们,都在那买蹄儿,那蹄儿卖得好贵啊,一个酱蹄儿,卖到了一千个铜钱。”

    皇上愣了,问:“怎么蹄子升值了吗?卖得那么贵?”

    李公公道:“小臣也觉得奇怪啊,就抓着举子问,为什么蹄子那么贵,你们还抢着买。那举子笑着跟小臣说,你有所不知啊,这还是熟蹄那,要是生蹄,那卖得就更贵了。”

    弘治皇帝就是脾气再好也生气了,“啪”地摔了个杯子。

    华昶看到皇上动了怒,立刻趁热打铁说:“陛下,国家求贤,就是靠的考试,公道就这么一条路。今年会试,士大夫在朝廷里议论,老百姓在大街上议论,程敏政假手文场,甘心市井。士子们还没进考场,题目就被传诵于外。吴县举人唐寅、江阴举人徐经,狂傲厥词,或者拿考题在众人前显摆,或者问别人题目怎么做。这种现象是国家正规考试能允许的吗?是和谐盛世所能允许的吗?”

    皇上的脸都气得发白了,华昶的声音却越来越高:“臣是言官,不怕得罪人。听到这些事情,是一定要向陛下举报的。臣恳请陛下立刻诏喻礼部,凡是程敏政看过的卷子,立刻由李东阳和其他考官重新审看,公正录取淘汰,让所有到京师来考试的举子都知道,陛下是公平的,咱们朝廷的各个部门也是公平的。”

    皇上说:“徐琼来了么?把徐琼叫上来。”

    这礼部尚书徐琼年纪大了,今天不太舒服,本来想不来的,矛盾了半天,还是决定站好最后一班岗,来了。听皇上叫他,顿时出了一头汗,心说我真是聪明啊,要是翘班了,又半年俸禄没了。嘴里立刻答应着,忙不迭跑进殿里来。

    皇帝说:“徐琼,程敏政是你们礼部的人,你们处理吧。”

    徐琼心里这个郁闷啊,要离任了,怕出事怕出事,还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要说从心里,他可不信程敏政会卖题,但现在皇上在气头上,也不能顶着说话啊,只好说:“陛下,臣相信华昶是听到啥了,但道听途说么,也不一定是真的,而且现在还没开榜呢,程敏政说的答得好的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唐寅或者徐经的。请陛下批准,礼部现在立刻停止程敏政的阅卷资格,让李东阳和其他考官重新阅卷,从公去取,以息物议。”

    这徐琼老滑头了,既表示要照皇上的意思办,又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问,显得很公正。

    皇上点点头:“你们可看清楚了,唐寅和徐经的卷子到底答得如何,那张答得好的卷子,到底是谁答的。问明白了,中午之前回话。程敏政,先隔离了,闹清楚了再说。”

    华昶还要再说点什么,他的想法是把那几个人都抓起来,皇上却挥了挥手:“散会!”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