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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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晚上,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几乎没人闲着。徐经和唐伯虎去雅游,周彦祖去骂人找打,都穆却是去拜谢华昶老师。其实小唐他们考完也该去谢师的,只是程敏政和李东阳还在阅卷,现在见不到。可这华昶,却是没事儿,所以都穆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来找他。一到华昶府上,却是不巧,华昶正要出门呢。都穆有点尴尬,觉得自己来得太不凑巧。

    没想到华昶一见都穆,就问:“你酒量怎么样啊?”

    都穆被问愣了,答道:“能喝,但还不知道能喝多少。”

    华昶一听就高兴了:“好啊,今天正好有饭局,和我一起去喝酒去。”

    都穆的意思,本来是说自己喝过酒,但没敢多喝过,华昶却理解成为都穆从来没喝醉过。这朝廷中几个要好的官,每隔一段都要轮流请客喝酒,每次都喝大,今天轮到最能喝的工部马侍郎请客。华昶正发愁没人去挡酒呢,正好都穆送上门来,就拉了都穆,直奔马侍郎家里来了。

    路上,华昶就问都穆考得怎么样,都穆说,自己心里不太有底,因为有道很偏的题,问四个古代大贤,自己只知道三个,有一个是瞎猜的,不知道对不对。华昶听了题,冷笑道:“这程敏政处处显摆自己有学问,故意出偏题。一会儿吃饭,你问问在座的几位老师,看他们有没有人知道。瞎出题,这不难为天下读书人么?”

    不一刻,两个人就到了马侍郎家。但见饭菜早就摆好了,客人也到了好几个。华昶就把自己的学生都穆介绍给大家,又为都穆介绍了在座的几位,有给事中尚衡、给事中林廷玉和与监察御使王绥。都穆一一都叫了老师。大家寒暄入座,马侍郎嗓门大,就说:“姓华的,你每次吃饭都迟到,今天得罚酒三杯,断断不能免了。”

    马侍郎这一嚷嚷,大伙都纷纷附和。华昶辩解道:“我家离你最远么,到得晚是正常的。再说这吃饭又不是上朝,还带记考勤的啊?”

    华昶嘴上争辩,那马侍郎如何肯依,硬拿了酒壶满上。华昶捅了都穆一下,都穆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说:“诸位老师,华老师是我的座师,这三杯酒,就由学生代劳了如何?”

    马侍郎坏坏地转了转眼珠子,说:“行,你先喝了再说。”

    都穆一咬牙,连喝了三杯。华昶怕马侍郎再劝酒,就赶紧说:“都穆,你倒把今天考试那道偏题,说出来给诸位听听,看看在座的老师有知道的没有。”

    都穆便把那道题又说了一遍,刚说完,马侍郎就说:“等等。老华,要是有人能答上来,就说明你这老师当得不够格,得让你的学生改换门庭。你还得罚酒三杯。”

    华昶就问:“老马,看来你是知道的了?”

    马侍郎哈哈大笑:“我怎么会知道,当官这么多年,小时候读的那点书,早就还给皇上啦。”

    两个人正在斗嘴,不想坐在一旁的尚衡说:“这个典故我是知道的。程敏政这道题里,这第四个贤人,估计是叫许衡。”

    说着,便把元朝许衡和刘因的故事又讲了一遍。都穆听了,差点抽自己一大嘴巴。为啥啊?因为这考试头几天吃羊肉的时候,唐伯虎说过这个故事,当时自己还真就当故事听了,考试的时候压根就没往这上头想。哎呀,要是因为这道题没考上,那自己还不后悔死啊?所以就有抽自己嘴巴的冲动了。

    华昶听了,笑道:“老尚啊,你果然是博学多才啊,这么冷僻的典故你也知道。”

    尚衡摇着脑袋说:“哪里哪里,我这也是侥幸,因为许衡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是一样的,都有一个‘衡’字,这才对他这个人有印象。要说是博学,我不敢当,纯属凑巧了。”

    马侍郎道:“你们就别瞎客套了,老华你先来三杯再说,喝完了,就让你这学生,给老尚磕头。”

    大家正说笑推让着,门口就有个仆人在那探头探脑的,向马侍郎招手。马侍郎说:“你小子贼眉鼠眼干什么?有话说有屁放。”

    那人说:“老爷,李公公来了。”

    马侍郎一听,立刻站起来说:“诸位我失陪一会儿啊,李公公来了,我得去跟他说几句。”

    原来这李公公,是皇宫里负责给贡院送吃喝的。程敏政李东阳和一干工作人员,现在都锁在贡院里面看卷子,所有要用的东西,特别是吃的喝的,都由这李公公带人送进去。偏偏这一年,马侍郎有个远房侄子也参加会考,马侍郎性急,就托这李公公送东西的时候,打探一下消息,看看自己侄子考上没有。现在李公公来找他,想是有了点消息了。

    这马侍郎出去和李公公坐了一会儿,就回到宴席上来,也不说话,拿着酒杯闷喝。大家都奇怪,这家伙回来怎么也不劝酒了?尚衡就问:“老马,怎么了?”

    马侍郎说:“有消息了,唐伯虎又是第一了。”

    马侍郎这嗓门本来就大,这么一句,就把大家全镇了,屋子里顷刻变得鸦雀无声。

    华昶问:“老马,你这是得到什么肯定的消息了么?”

    马侍郎就把自己托李公公打探消息的事情说了。马侍郎道:“这李公公,没把我侄子的事儿打听出来,倒是看见程敏政和李东阳在那,拿着一张卷子赞不绝口。”

    原来李公公进去送吃喝,正在往桌子上放饭菜呢,那头程敏政突然一拍桌子,大声说:“好好,这份卷子答得更好了。”

    李东阳便凑过来看,边看边问:“这道题还真有人知道啊,看来天下人才不少。”

    程敏政连连点头:“这是咱们今天看卷子,第二个答出来的了。不过这个答的,要比上一个贴切得多,言辞新颖,用典准确,不出意外,此人必定是今科会元。”

    李东阳看着卷子,也不住地点头,只是说:“真是答得好。这是谁啊?可惜名字都封住了,我真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程敏政得意地说:“我猜这么有才华的人,这天下也出不来第二个,十有八九是唐伯虎。名师出高徒么,他可是我的门生。”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李公公也就听到这儿,饭菜都已经摆好,阅卷重地,是不能多呆的。退出来之后,直接就来到马侍郎家,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原原本本都告诉了马侍郎。

    马侍郎把李公公的话转说完了,华昶酸溜溜地说了句:“这唐伯虎果然是个大才啊?”

    这话表面上是嫉妒,实际上是说出了大家最担心的事情。唐伯虎如果高中会元,就有可能当上状元,那肯定会受到朝廷的重用。这么一来,别说大家的靠山傅瀚没希望升官了,今后这朝廷里,闹不好又会多出一个找麻烦的刺儿头来。

    所以,马侍郎郁闷,华昶郁闷,在座诸位无不郁闷,都在转着心事呢,只有这都穆没心没肺,他哪知道这里面的种种弯弯绕啊。他看气氛有点沉闷,想提个话题出来,就喝了口酒,乍着胆子说:“我也觉得这卷子是唐伯虎答的,他才高八斗,读书很多,而且,在考试前几天,还跟我们说过许衡的故事呢,那这道题,就肯定拦不住他了。”

    都穆说者无心,可这话就像个炸雷一样。饭桌的气氛不仅没轻松,反而更加凝重了。

    都穆看见大家都不吭气,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拿着酒杯,不知道是放下还是举起来。华昶的脸上慢慢浮出笑容来,问:“都穆,唐伯虎曾经说起过这道题?”

    都穆说:“对呀,那天他和徐经请客,就说过这个故事。”接着就把周彦祖怎么说羊肉不好吃,唐伯虎怎么举例子反驳他的过程,讲了一遍。正要津津有味地讲下去,华昶突然打断他说:“徐经怎么说的?你再说一遍。”

    都穆道:“徐经说,周彦祖犯不着和唐伯虎较劲,刚才程敏政老师都对唐伯虎赞不绝口呢。”

    华昶问:“也就是说,唐伯虎讲许衡的时候,是刚从程敏政家出来对吗?”

    都穆点点头:“应该是吧。”

    “好了,都穆,你先回去吧。今天我们几个,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回头我们再吃饭。”说着就站起来,拉着都穆就往外走。

    都穆顿时莫名其妙起来,怎么吃着吃着饭,只是刚开头,就不让吃了?可老师让走也不敢不走啊。他也就只好跟着华昶出来。到了门口,华昶对都穆说:“你要没吃饱,就到外面再吃点,一切回头再说。”

    说完就撇下一头雾水的都穆,扭头进去了。

    华昶回到屋里,看着众人,大家个个都面色凝重。华昶问:“诸位,你们怎么看这件事情?”

    马侍郎一拍大腿说:“这还能怎么看?漏题了呗!程敏政徇私枉法,身为考官,故意出偏题,还把考题内容泄露给自己的门生,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华昶点头,说:“开科取士,是国家唯一公正的选拔人才的方法。现在有人竟然敢践踏公正,践踏大家的公平机会,蔑视皇上和朝廷对他的信任,是可忍孰不可忍!作为言官,我决不能坐视不管。”

    大家被华昶说得个个义愤填膺、热血沸腾,纷纷嚷嚷着,说要把这件丑闻给揭露出来。华昶顿时就心潮澎湃了,慷慨激昂地说:“我建议,我们明天早朝面君的时候,联合举报程敏政考试舞弊,为朝廷除害。同意的请举手。”说罢自己就举起一只手来。

    结果在座的几位,马侍郎和尚衡举起了手,林廷玉和王绥沉默。

    华昶问:“怎么,你们二位有异议?”

    王绥犹犹豫豫道:“我说老华啊,这件事情我想了想,现在我们手里没什么真凭实据啊。我们唯一知道的,一是程敏政和李东阳的对话,二是都穆反映的情况,就这两条,做不实啊。万一皇上不信怎么办?别说皇上了,我现在都没法说服我自己。”

    华昶说:“要是不向皇上举报,就不会有人追查,这件事情永远都做不实。你就甘心看着程敏政逍遥法外?”

    王绥还想说什么,林廷玉开口了。这林廷玉是福建人,长得瘦瘦的,脸色苍白,留着几绺胡子,思考的时候爱捏着自己的胡子。他捏着自己的胡子说:“这件事情很大,程敏政又是深得皇上信任的人,我们不能冲动,一定要深思熟虑。向皇上举报,说白了,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要弘扬正义,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另外一个就是要扳倒程敏政。你想想,万一这一状告下来,我们手里的证据不实,没有告倒他,自己还惹了一身骚,可怎么办呢?”

    林廷玉这么一说,大家又都不言声了。可不是么?万一没告倒程敏政,那自己的前途就算是毁了,以后再想混可就难了。

    华昶嘟囔说:“那怎么办?总不能看着这事,一声不吭吧?”

    林廷玉想了想,说:“我倒是有条计策,但这得让老华你多冒些风险,多受点委屈。”

    华昶一听,抬起头来,拍着胸脯道:“为了国家,为了千万考试的举子,我受再大的委屈也不怕。”

    林廷玉点点头,说:“要我看,明天早晨这状,是一定要告的。但我们不能联名,一联名,好像我们是商量好了要整人,皇上肯定不信。所以,我们要搞好分工,这头一状,就有劳你老华了,你要把都穆所说的事情都说出来,谁让都穆是你的学生呢?”

    华昶说:“好,我喜欢打头一炮。”

    林廷玉接着说:“老华告状,还得有敲边鼓的。这敲边鼓的事情,要交给老马了。”

    马侍郎问:“我怎么敲边鼓呢?”

    林廷玉道:“这事不用你出面,但得做点工作,今天晚上,你就再想办法去见见李公公。”说着,就叫马侍郎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马侍郎连连点头,立刻就叫人去请李公公,说有要事相商。

    交代完马侍郎这头,林廷玉又说:“这些事情都说了,皇上还是有可能办,也有可能不办。我们不能把所有的牌都打完,要一张一张地出。皇上只要不松口,我们就一个一个站出来,一直说到皇上动心了为止。这么说吧,明天只要皇上下了令,把唐伯虎和徐经两个家伙下了刑部大狱,这事儿就算成了。刑部那里,我再去关照一下。那两个小家伙一进去,我估计早吓得三魂七窍都软了,不怕他们不招。只要他们一招,那程敏政的末日就算到了。”

    林廷玉这一番计谋,正应了那句老话: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皇上再信任程敏政,也架不住那么多官员反复念叨,至少疑心是会起的,一起疑心,那什么都会发生。

    林廷玉最后叮嘱道:“记住,只要这状一告,那我们和程敏政就算是彻底翻脸了,就是你死我活。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就是硬着头皮,也要死扛到底。而且,这事情也许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的,还会引起天下震动。我们大家都得有准备。往好想,前途光明,往坏想,也许会掉脑袋。但就是掉了脑袋,折腾出这么大一件事情来,也是值的。”

    一席话,让大家摩拳擦掌,尤其是华昶,激动得脑袋上都冒汗珠了。这么大的风头,可要自己出啊。成败且不说,青史留名,那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