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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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到家门口,就见着唐申在那里东张西望,看见唐伯虎,赶紧跑上来,拉着他就进屋,嘴里说着:“哥啊,你可回来了。你说出去就出去,嫂子在家哭个不停,正在收拾东西要回娘家住,我们这儿劝都劝不住,你赶紧哄哄吧。”

    小唐听了,压着心里的别扭进了屋,看见小何姑娘正在那里收拾,小姚站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唐伯虎就笑道:“娘子啊,你快别生气了,我出去不是做别的,是给你买东西去了。让你受了委屈,我心里不也不好受么,这才去买礼物,给你赔礼。”

    说着就把买的那些脂粉给小何看。小何姑娘见唐伯虎说软话,手下便也停了,但依旧抹着眼泪。

    唐申在旁边看了,赶紧打圆场:“这下就好了,大嫂,我哥其实是个好心肠的人,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说罢使眼色,小姚赶紧出去拿热水泡了毛巾来,帮着小何擦脸。小何慢慢平复下来,说:“我也不是爱哭闹的人,只是想过平淡的日子。这来了才几天,和想的却完全不一样。我是得适应你家,可你也得让我适应。”

    小唐赶紧拉着小何的手说:“你别说了,都是我不好行么?以后我再也不出家门,就守着你,老实读书,明年进京考试,一定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

    唐申多有眼色啊,看着大哥大嫂说起体己话,便招呼小姚姑娘出来了。小姚走到前面,看着门板都上了,有点诧异,问道:“今天不做生意了么?”

    唐申说:“你没听街上说,昨天晚上大哥在攀桂楼过的夜?咱这儿一开门,准保有那吃饭的会问,这要传到大嫂耳朵里还了得?我看,还是歇几天再说吧……再说你,是不是也该安胎了?别太累了。”

    经过这样一场闹,小唐还真是安静下来,足不出户开始读书了。小何姑娘呢,也不再提扔东西的事情,和小唐维持着平安客气的状态,该服侍服侍,该关心关心。由于小姚姑娘有身孕,一些事情不能做了,小何还帮着唐申打理饭馆,风言风语的自然也听了不少,只是按在心里,心说只要唐伯虎不再出去寻花问柳,这以前的事情,也就算了吧。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小唐和她说话不多。起床念书,熄灯睡觉,没什么多的言语。小何也只是忍着,心想你对我再冷淡,我也不打扰你,都等着你唐伯虎考完试再理论。

    这一来就到了过年。唐寅要读书,唐申要照顾老婆,都没什么心思大操办。又一个年,过得冷冷清清。这一段,唐伯虎倒是把自己以前的诗作都整理出来了,准备进京的时候带给程敏政。偶尔祝枝山来串串门,也就是坐一会儿,说起王宠小孩子在学打银镯子,不知道是为什么,唐伯虎就暗笑,也不点破。又说起徐祯卿已经准备考秀才了,还说曹知府和崔文博商量,说要给张灵也弄个秀才的名号,不管他考不考,只要哄他去了考场,这个秀才就给他,等等等等。唐伯虎都答应着,心不在焉。

    祝枝山只道是他心思都在书本上,所以也就没太在意。哪知道这小唐,却是在掐算着日子。他琢磨,再过不了几天,徐经就该来找他了。

    果然正月初六一到,徐经就出现在苏州城中。这小子骑着高头大马,锦帽貂裘,吆五喝六的,身边还带着好几个人――都是齿白唇红的小孩子,挑着担子,箱子里面放着书本啊衣服啊,当然还有戏服行头。这几个小孩子,不仅是书童,还会唱戏,负责着徐经进京赶考的娱乐活动。

    这徐经进了苏州,立刻引起围观,这打扮派头,也太招摇了。徐经好像已经习惯了,打听好地址,前呼后拥地就奔了小唐家,到了门前下马,高声叫门。唐申出来一看,登时愣住,还以为出什么事了。知道是找哥哥的,赶紧去后院叫。唐伯虎见到徐经,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拉着徐经的手说:“你可来了,真是闷死我了。”

    徐经也哈哈大笑,特别高兴,先吩咐孩子们把带给唐伯虎的年礼都往屋里搬,锦缎丝绸、特产首饰,好几大箱子。然后坐下和小唐喝茶。徐经打量着这小饭馆说:“没想到啊,唐兄堂堂的解元,住在这么寒酸的地方,看来真是贫寒出高士,纨绔少伟男啊。”

    这话说得唐伯虎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说:“家道贫富,并不影响学习。”

    徐经嘿嘿乐着,就把自己的打算合盘托出。原来,他是想约小唐尽快启程,一路上游山逛水,到了北京,正好赶上考试。唐伯虎想了想,觉得也是个好主意,一则自己没怎么出过远门,这次是个机会,可以饱览山河壮丽;二是在家呆着,对着的就是那几张脸,很是无趣;三是徐经这气派,苏州城里可搁不下他,多闹腾几天,还不把苏州给闹塌了?于是就答应,做做准备,三天后出发。徐经大喜,催促小唐赶紧准备,并且约好晚上把唐伯虎的好朋友一起叫上吃饭,这才告辞,去找最好的客栈安顿去了。

    唐伯虎送走徐经,定了定神,觉得这几天事情还是很多的,除了准备衣物书本等外,还要和大家吃饭,还得去曹知府那里辞行,很是忙乱,不由得脑子有点乱。一件一件理清,倒也不太容易。

    先到了后面,把自己打算尽快去北京的事情,跟唐申和小何姑娘说了。小何姑娘愣了一下,显然是觉得还没出正月呢,提前这么长时间去太夸张。不过她怕再吵架,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对唐伯虎说:“你到北京考试,不管考上考不上,考得如何,都要尽快回来。”

    唐伯虎笑道:“我还能考不上?我要是考不上,那天下举子就都没什么戏了。想问题不要低级么。”

    那边厢,唐申把唐伯虎叫到自己房里,取了不少宝钞,交给唐伯虎,作为他进京的盘缠。唐伯虎看着这些钱,不由得有些纳闷,问:“这是你攒的钱么?”

    唐申道:“是我攒的,不过都是你的钱。这几年卖画,还是有不少进项的,我怕你乱花,都收着呢。按理说,这钱我都应该转给大嫂,但我怕放在她那里,没两天你就给花光了,所以就没提这事儿。我想了,以后用钱的地方恐怕不少,所以哥哥还是要节省点。”

    唐伯虎接了钱,笑笑,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唐申是没见过世面。这点钱算什么?自己要是拿了状元,那再画画可就值大钱了。但弟弟也是一片好心么,所以不能说。看哥哥收了钱,唐申又说:“北京不比南京,城高水深的,哥哥要是考得好,连皇上都能见到呢。不过路上要千万小心,别再闹出什么岔子来。其实我心里总觉得有点慌,但又不知道慌在哪里,总之,哥哥要小心。”

    唐伯虎拍拍唐申的肩膀说:“你又不考试,你慌什么?你就在家,踏实等好消息吧。”

    这边哥俩说着话,那边徐经已经定好了苏州最好的饭馆松香楼,派人送了一大沓子请柬给小唐,带话过来说:“你请客,我结帐。”这请客的差使是得交给唐伯虎,因为徐经在这儿认识的人可不多。唐伯虎赶紧填写那些请柬,请祝枝山、文征明、徐祯卿、杨循吉、张灵、王宠一干人等晚上过来吃饭。送了请柬,天色已经不早了,这才出门,直奔松香楼而去。

    这松香楼设在一个条古怪的街上,这条街叫太监弄。原来这里是苏州织造局,专门生产上好丝绸的机构,管这个局子的,基本都是太监。这太监们在紧张工作之余,也得有地方消遣,妓院是去不得的,所以就剩下个吃。吃得多了,生生把这太监弄吃成了名,苏州就有儿歌说:“天堂是苏州,吃煞太监弄”。

    这松香楼就是太监弄里最贵的馆子,不过苏州自己人却是不怎么去的。为啥啊?因为但凡哪个城市大了,必定有几个名声在外的馆子,但名声大却未必好,首先就是一个贵,别的地方三个铜钱一道菜,它这儿能卖到一贯钱去。另外一个就是店大欺客,做得功夫差不说,要么上得慢,要么给得少。这种金玉其外的饭馆,现在也有不少,俺就不点名了。就好比这老外头次来了北京,必定要去吃某某店,但要是二次来,必定不去了,去了就会让人笑话对北京不熟悉,因为吃同样的菜,另有上佳好店,还便宜呢。但话说回来了,多少人是头一次来啊?来了不尝尝,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但去是去了,下次必定不来。这些地方,就是专宰头道生客的。

    可徐经哪管这套啊?家里几万亩田摆着,宰上一百顿也不在乎。唐伯虎到的时候,徐经已经让人沏了碧螺春在那等着了。原来自从这王鏊把碧螺春当了贡品,它就声名鹊起,东山上那四株茶树怎么够用?于是就有人开始拿了那四株茶树的树种,大规模养育茶苗。于是这茶也就分了三代九族,凡是三代之内的,价钱都卖得极高。这松香楼,号称用的就是儿子辈儿的,已经是市面上能见到的最好的茶了。小唐和徐经喝着茶,东拉西扯的。小唐就问了:“难道这几个小孩子,徐兄也要带到北京去么?”

    徐经点头道:“当然了。咱不光是去考试的,咱还得让天下举子们开开眼……这个,路上跟你细说。”

    不一刻,祝枝山杨循吉他们就陆续来了,仔细清点,独独少了文征明一个人,托人带话过来,说自己闹肚子,不想吃饭。唐伯虎笑笑,知道他心重,也不计较,就给徐经一一介绍。徐经一听这些人名,知道都是名动江南的人物,不由得大喜,吩咐上菜,话也多了起来。

    转眼间,一干冷热盘子就端了上来,倒是正宗的苏帮菜:刺毛鳝筒、白汁圆菜、响油鳝糊、?肺汤、带子盐水虾、樱桃肉、西瓜鸡、叫化鸡、油鸡、细露蹄筋、鸡油菜心、母油整鸭、卤鸭、甫里鸭羹、莼菜氽塘片、碧螺虾仁等等,面点则有三虾面、虾仁面、爆蟮面、大肉面、菜馒头、虾蟹面、蟹粉馒头、膀蹄面、爆鱼面、葱油香菇面等等,外加糖油龙头山芋、桂花鸡头米、桂花焐熟藕、血糯甜饭等等小吃,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子。酒则要的是绍兴的状元红,讨个吉利。在座诸位虽说是大才子,但也没这么集中大规模地吃喝的,看见堆积如山的菜品,都有点眼晕。

    徐经看着一桌子的菜,心情是越发的好,便卖弄道:“诸位,别看我不在苏州呆着,这苏帮菜我还是了解一些的。这天下四大菜系,鲁菜、川菜、粤菜、淮扬菜,唯有这淮扬菜才是南派正宗。而这淮扬菜呢,又有四大帮派,宁帮、苏帮、淮帮、扬帮,唯有其中苏帮菜,是正宗中的正宗。而这松香楼,我也打听了,是苏帮菜最好的饭馆。你们看,咱们这一顿,岂不是吃得天下最美的美味吗?”

    他这番话,是为恭维而出的,既夸了苏州讨大家欢心,又显摆了自己。众人客气,无不点头说好。唯有那小孩儿徐祯卿,问徐经:“徐大哥,那你知道,这苏帮菜还分成两派么?”

    徐经一愣,这个他没打听出来,就问:“哦?徐小弟,我不知道啊,你给哥哥说说。”

    徐祯卿笑笑,不慌不忙说:“这苏帮菜里,又分两种流派,一种叫做乡绅菜,另一种叫做船菜。顾名思义,这乡绅菜是从有钱人家传出来的。自两汉两晋以来,江南就多大户,这些人自然是食不厌精的,就算是简单的大头菜,要做成合和球,也需在井水中浸上一夜,再拿到阳光下暴晒半日,此所谓阴阳相合,煮的时候还需要阴阳水共煮,所谓阴水,就是井水,所谓阳水,就是河水。我举这个例子,意思就是说,乡绅菜选料品种并不稀奇,但品质是精的,做工也是讲究的。就好比贵族穿衣服,不一定料子非得是虎皮熊裘,但就算是粗布糙麻,也得针脚细密且出自名家。”

    徐经频频点头,觉得这孩子虽小,但见识却不凡,倒是一点没往自己身上想――他哪儿想得出来徐祯卿是在讥讽他暴发户乱摆阔啊。不仅没听出来,还继续问:“那船菜呢?”

    徐祯卿道:“这船菜自然是出在船上。苏州向来是烟粉之地,湖边河上,多的是各色花船。这船上的妓女,有一些是练得一手好菜的。她们做菜讲究优美精致,量不在大,但色彩须绚丽,配料讲究,就连餐具都要有说头,追求的就是精美。后来船菜上岸,与乡绅菜殊途同归,这才成了天下闻名的苏帮菜。”

    徐祯卿说得有板有眼的,倒把唐伯虎的心事勾起来了。说到船菜,能不想起小徐姐姐么?加上喝了几杯酒,眼圈就不由得红了起来。自己捏了捏鼻子,说:“只可惜,船菜上了岸,真正会在船上做菜的姑娘,也不好找了。”

    别人不知道小唐说什么,旁边祝枝山听得明白,小徐姐姐的菜他也吃过啊。事情过去这么久,这小唐还动不动就伤神,这可不成。祝枝山就赶紧岔开话题说:“小唐啊,这次你和这位徐兄弟一起进京,我写了首诗,权当给你送行。”

    说罢从怀里摸出张纸来递给唐伯虎。众人凑过去看,但见那诗写道:

    长河坚冰至,北风吹衣凉。

    户庭不可出,送子上河梁。

    握手三数语,礼不及壶觞。

    前辕有征夫,同行竟异乡。

    人生岂有定,日月亦代明。

    毛裘忽中卷,先风欲飞翔。

    南北各转首,登途勿徊徨。

    大家看了,都不住地说好。祝枝山道:“北方天寒,注意保暖,少张扬,多穿衣,不要以成败为念,要放得下,更要想得开。”

    唐伯虎把诗收了,笑道:“胡子的叮嘱,我自然是记得的。不过我这次进北京,为的就是扬名立万,一举成功,大丈夫取功名,应如探囊取物一般,不仅要拿下,而且身手还得漂亮。”

    话音未落,徐经拍起了巴掌:“好好,就是要有志气么,唐兄信心十足,小弟也跟着沾光。”

    说罢,徐经话题一转,道:“小弟这次带来六个戏子,唱的可是昆山腔。说到听戏,在座诸位估计没有比得上我的了,这天下的戏,也是分种类的,最好的当属浙江的海盐腔、余姚腔、江西的弋阳腔和我们江苏的昆山腔,在这四种里,弋阳腔和昆山腔又是最好听的。别看这几个孩子年龄小,自幼就是进了班子学戏的,唱起来真是有板有眼,不如叫他们来唱几曲,大家高兴高兴。”

    这么一说,酒席上的兴致才重新高了起来。徐经唤来几个小孩,吩咐了一番,那几个孩子点头出去,不一刻就换了装束回来,却已经是戏装在身,只是时间太短,没有扮上行头。

    徐经道:“今天过于仓促,大家只是听个意思,改日有了闲功夫,一定要他们完全扮上,才有排场的。现在就让他们小唱两段,一段《单刀会》,讲关公独赴江东的英雄故事,好给唐兄提提气,另一出《墙头马上》,讲的是唐朝尚书裴行俭之子,拐带名门闺秀在家私藏七年,最后一举高中,那见不得人的女孩儿也终于扶成正室。都是吉利的故事。”

    说罢,就给了戏子手势。那几个小孩轻操琴,缓弄腔,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大家都跟着摇头晃脑地听起来,转眼便入了戏。

    只有祝枝山在一旁皱着眉头,心说徐经挑的这两出戏不好。这关公单刀会之后紧接着就是走麦城,而这裴行俭呢?东征西讨,屡立战功却屡遭诬陷,几起几伏,最后暴亡于军中。

    但转念一想,这不都唱的是他们风光的时候么?人生有悲喜,但风光谁都记得,倒霉的事就别提了,省得坏了大家的兴。所以尽管肚子里嘀咕,嘴上却并没有说出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