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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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路口,和王宠分了手,这才转身回家,心里也有点惴惴不安。进了家门,却大吃一惊,却看见小何姑娘,正在屋子里收拾呢,各种杂物,都堆在院子里。小唐走过去一看,好么,小徐姐姐留的锦盒,小徐妹妹留的牙刷什么的,都清了出来。

    唐伯虎就问小何:“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小何姑娘说:“你没看见么?我在收拾屋子啊,好多地方都没打扫。我想我刚嫁过来,怎么也得把屋子弄干净了再说嘛。”

    小唐抱着那盒子和牙刷,心疼得不得了,说:“就算是收拾,也应该问问我呢,有些东西,是不能扔的。”

    他这么一说,小何姑娘的委屈来了。她抢白道:“我倒是想问呢,你在哪儿呢?我刚过门来第二天,你就夜不归宿了。我找谁问啊,难道当老婆的要收拾房子,还须到街上去问丈夫不成?”

    小何姑娘这么一说,唐伯虎也觉得心虚理亏,不再吭声,只是在小何清理出来的东西中挑挑拣拣的,把自己想留的找出来。这一翻拣,倒是觉得这也不能扔,那也不能扔,堆出了一大堆来。

    小何姑娘在旁边看了,就说:“你瞧,我在往外面搬,你却在往回搬。”

    唐伯虎没抬头,还在找着,嘴里应道:“我找出来的,都是不能扔的。我真不是为难你,但这些要是扔了,就好像把自己的过去给扔了一样。”

    小何姑娘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

    小何这么一哭,唐申和小姚姑娘就都过来了。看到院子里这么乱,都有点惶惑。小姚就过来哄小何:“大嫂,有什么不高兴的,对我说吧。”

    小何啜泣着道:“别叫我大嫂了,我这个大嫂,只是来让你们笑话的。”

    这边小姚哄着小何回房间去了,那边唐申就跟唐伯虎说:“哥,要我说,有些东西,实在是不该让大嫂看见,要真是不能扔掉,干脆就先存放在我屋里得了。”

    唐伯虎拧:“这是我家啊,我又是长子,什么该扔,什么不该扔,什么东西放在哪里,难道不是我说了算么?”

    唐伯虎这么一说,唐申没词儿了,憋了好半天才说:“哥,话没错,可日子还得过啊。大嫂刚嫁过来,我看还是尽量别磕着碰着,毕竟以后,还要过一辈子呢。”

    唐伯虎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解元就该随解元。她既然是嫁过来了,就该接受我的过去么,小徐姐姐和小徐妹妹在我心里有多重,你也是知道的。她们已经死了,活人还和死人争,这算是妇道吗?”

    唐申为难了,但凡谁家媳妇,看着床边老摆着别的女人的东西,丈夫整天夜不归宿的,都受不了啊。可他又不敢再和唐伯虎说,怕说急了哥哥再扭头出去。犹豫半天,决定先哄着哥哥去喝茶,自己直接把东西收了得了。

    唐伯虎被唐申拉到前面喝茶,依旧心里不舒服。唐申也不管他,径自去把小何收拾出的东西,搬到自己房里去了。只是唐伯虎在那坐着,别扭得不行,心想一会客人就多了,自己在前面呆着算什么事啊?可要是回房间,就看见个哭哭啼啼的老婆,也不是事儿。这么一想,不禁又伤心起来,外人都说自己是解元呢,艳羡得不得了,谁知道自己在家里,都没有立锥之地了。这日子怎么过成这样了啊?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家里呆不住,起身到柜上取了钱,往外走。走到街上,竟然不知道该去哪儿。这新婚了,不能连着出来喝酒啊,更不该连着去攀桂楼。想来想去,想起昨天没见到柳树头,不如就去看看他吧。

    这么一想,就奔文征明家来了。到了文家敲门,文征明自己出来开的门,一见是唐伯虎,又把门关上了。

    唐伯虎就喊:“柳树头你这是干吗啊?你不认我了?”

    门又开了,这回开门的是小杜姑娘,看见唐伯虎,就笑道:“他就是害羞了,觉得自己没脸见你。”

    说着把唐伯虎让进了家门。这小唐被说糊涂了,问:“怎么了这是?害什么羞啊?”

    小杜姑娘说:“他还能害什么羞啊?都一样的年龄,都跟一个老师上课,你考了解元,他没考上,有压力了呗。”

    唐伯虎乐了,这柳树头自尊心还真不是一般强,难怪昨天不出来喝酒呢。

    文征明看小杜姑娘把唐伯虎让进来了,只好起身客气。唐伯虎就说:“柳树头啊,你这可不对了,考试一半是水平,一半是运气,人么,都不会一帆风顺的,你要老这么比,日子就过得不愉快了。”

    小杜姑娘接茬说:“没错,我看唐伯虎说得对。人哪能有全顺利的啊。你不是不行,考试前,沈老师都说过你进步了呢,你这次,还真是运气的问题。反正我看好你的。”

    他俩这一说,文征明轻松了点,说:“我没害羞,我只是觉得,没有考好,没心情去喝酒。”

    唐伯虎坐下,小杜姑娘给沏了茶上来。唐伯虎说:“柳树头啊,人人都羡慕我考了解元,今天一看,这个解元是没意思的,大家羡慕我,我还羡慕你呢。”

    文征明一愣:“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啊?”

    唐伯虎说:“比如你这个老婆,就是让人羡慕的,知书达理不说,还知道宽慰你,不给你施加压力,不管考上考不上,都觉得你是个宝。你说,这样的老婆,怎么我就碰不到呢?”

    这话一说,文征明没害羞,小杜姑娘害羞了,自己躲到里屋去了。

    文征明说:“说到老婆啊,我可得说你几句。老婆好不好,并不是老婆自身的问题,而是男人的问题。”

    小唐兴趣来了,这柳树头行啊,居然能对老婆发议论了。他就问:“那你倒是说说,这老婆出了问题,怎么就怪在男人身上了?”

    文征明说:“这件事情呢,我也想了好久了。我觉得,这女人呢,生孩子之前,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孩子么,容易受影响。出嫁之前是受父母影响,出嫁之后是受丈夫影响。你敬她一点,她是知道的,回来就敬你。你待她宽松了,她自然对你也是大方的。这老婆,实际上就是镜子,照出来的,实际上是丈夫,对不对?”

    唐伯虎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柳树头也会拐着弯夸自己了。”

    文征明正色道:“我没说我自己啊,我是说你呢。”

    唐伯虎不笑了,看着文征明。

    文征明说:“你来得正巧,我刚写了首诗,送给你。”

    说着就递过一张纸来。唐伯虎接过来一看,是七言诗:

    落魄迂疏不事家,郎君性气属豪华。高楼大叫秋觞月,深幄微酣夜拥花。

    坐令端人疑阮籍,未宜文士目刘叉。只因郡郭声名在,门外时停长者车。

    这诗呢,乍一看上去是夸唐伯虎的,因为把他比做阮籍和刘叉,这阮籍是三国的放荡狂士,刘叉是唐朝的,也不弱,小时候酒后杀人,后来赶上朝廷大赦,免于追究,就投奔了韩愈老师。韩老师喜欢他,但他却嫌韩老师絮叨烦人,拿了韩老师不少金子,人间蒸发了,还留话说:这是吹捧死人挣的钱,不如给刘爷我当礼物得了。当年,韩老师的主要收入,是靠给人写墓志铭赚外快。

    但这诗仔细品味,似乎却又是在数落唐伯虎不顾家,去狂饮滥嫖。唐伯虎看完诗,就看文征明,心想你啥意思啊?

    文征明笑笑说:“我坐在家里没出门都听人议论了,你去攀桂楼,全苏州都传遍了。”

    唐伯虎嘿嘿笑了笑,不再做声。本来是想找文征明聊聊天散散心的,没想到招了顿数落,多少有点不快活。文征明呢?却没看出小唐别扭,还顺着自己的想法说:“你看,你们找女人玩,这个是风气,我也不好说什么。但要挑时候么,哪能新婚就去啊?如果你是脚,这老婆就是鞋。鞋别扭了,只有脚知道。你得爱护鞋,该擦洗了,该烘烤了,这些事情都得做。要不鞋破了,露了脚,外人就笑话,你自己不也挂不住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唐伯虎没心思再在这儿坐下去了,点头道:“柳树头你说的没错,我这就回家哄老婆去。”

    说完站起来拱手告辞。这文征明还以为小唐听进去了呢,满心欢喜,一直把他送到门外。等回来了,看见小杜姑娘在门口,皱着眉头,文征明还纳闷儿,就问:“今天我做了大好事啊,怎么你不高兴么?”

    小杜说:“你以为这是好事么?我看他没听进去,倒是以后,不会轻易来找你了。”

    文征明不明白了:“为什么呀?”

    小杜姑娘道:“本来这个人活得挺好的,突然家人死了一片,必然是张皇失措,又突然得中解元,春风得意,被捧得高高的。你想啊,哪个人能禁得住这样的大悲喜大冷暖啊?自己找不到北是挺正常的。他也觉得不对头,才找你来聊天的,不过却是希望你同情他。谁料想你说了他的不是,这正和他心思拧着呢,他能接受么?肯定是不高兴了。”

    小杜姑娘这么一说,文征明觉得有道理。就又问:“我该怎么跟他说呢?”

    小杜姑娘道:“顺着他说你不乐意,顶着他说,他又不乐意。我看你怎么说都是没用的。以后怎样,全要看他造化。我想,树高风摧,人红多嫉,他这么着,不知道就会在什么地方摔倒。他又是个很好面子的人。要是得中状元,高官骏马的,以后还会来找你。要是真的倒霉了,恐怕就要和你生分了。反正现在他已经觉得,你和他不是一类人。”

    文征明连连点头,觉得自己这老婆,见识真是不差,虽然足不出户,却能看出好几步以外的事情来。只是他还是不太相信:“我和他可是从小的朋友,我觉得他怎么着,也不会对我有看法的。”

    小杜姑娘见他不信,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说:“不管以后如何,反正你们既然是好朋友,你对他好就是了,该劝的还是要劝。他真是聪明人,迟早有一天会明白的。”

    这么一说,文征明也豁然开朗,不住点头:“就是就是。我诚恳对他,总是没有坏处的。”

    这边两个人说着话不提。单说这小唐,从文征明家出来,走了几步,却是越来越烦闷。心想我招谁惹谁了,怎么惶惶如丧家之犬,没处躲没处藏的?想散散步闲转转吧,看着街上的人都和自己打招呼,叫着“唐解元”,脸上却是莫名其妙的笑,好像都知道自己去攀桂楼了。

    没了辙,只好回家,心想文征明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回家好好哄哄老婆,还得复习功课呢。老在外面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啊。这么想着,就去店里买了点粉啊膏啊之类的,要拿回去讨小何姑娘高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