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怨憎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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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末的皖南真是多雨,谢天才在第一丝雨点飘落的时候,生生痛醒。

    此时已是深夜。

    他几乎可以听见龟裂的皮肤吮吸雨水的声音,而深入肌理的痛楚令麻木的身躯立即有了反应。

    忍无可忍的颤抖,带着锁链响动起来,连下面的看守也不禁摇头。

    三天,还是四天?滴水未进的自己还是活了过来。

    求生的本能迫使他捕捉着空中迷离的雨丝,舌头一直伸到麻木,才总算微微一凉。

    “柳龙城也真是狠角啊”,窃窃的私语传来,“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么?”

    “谢天才也有今天,唉。”

    “老子真想发发慈悲,给他一刀不就完了。”

    “我还以为你要发发慈悲,给他口水喝呢。”

    “给他水喝?不要命啦?再说,他当年砍我们大爷的时候,多威风多厉害,看看今天这个熊样子,咱们也解恨。”

    “行了,少说风凉话,姓谢的也是条硬汉子。”

    “这倒也是,这些天没见他出个声呢。”

    “诶诶,看看就成了,你别往边上靠啊,碰上机关,你小子挂了事小,累得咱们全被砍了事大。”

    “你说他都这样了,不用再布置什么机关了吧?”

    “不懂了吧?这不是对付他的,是对付那个吸血女鬼的。”

    长长的沉默——“你说,那个女鬼要是真来了,咱们哥几个不全得……”

    谢天才看不见他们,但是可以想象他们此刻的表情,没想到矜香已经有这样的名头,他苦笑。

    “来了来了!”忽然一个人鬼叫起来:“鬼啊!”

    “你他妈乱叫什么,那是萤火虫!真以为女鬼眼睛还是绿的?”

    “四月他妈哪来的萤火虫啊!快看快看,万一她眼睛真是绿的哪?”

    谢天才忍不住笑了,只听脚下慌乱成了一片。

    “你你,你在这儿看着,我回去报告。”

    “哎,你说他那样的要看嘛,放下来连爬都不会……得了,我也回去报告算了。”

    “等等我——”转眼间,几个守卫跑了个干干净净。

    谢天才忍无可忍,哈哈大笑起来,干涩的喉头发出的全是哑音,却不减昔日的豪迈。

    “大哥,你真好兴致,居然还笑得出来。”远处一点绿光停了下来,柳无非伸手扣住了锁链。

    “当心——”谢天才还没说完,柳无非已经将暗扣打开,人也直掠出去,一把抱住他身躯,右手长鞭在树梢上一卷,借力向外弹去,几个起落,已经避开谢天才脚下的火箭机关。

    他抽出无玷血刀,用力斩落,将锁链劈断,只是双腕间的镣铐太过坚硬,一时斩不开它。

    柳无非匆匆将两粒续命丹塞进他口中,伸手点了两下他喉间穴道,丹丸这才滑落。又送了几口泉水,暗骂一声:“这些人,居然连水都不给你一口。”

    “你疯了么?”谢天才缓过神来,低声咳道:“你救不出我的。”

    “大哥,你若就这样死在这里,我柳无非后半辈子恐怕就睡不着觉了。”他伏下身子,把谢天才背了起来,道:“忍着点,出去之后,咱们哥儿俩再喝他一场。”

    谢天才果然是强忍着才没痛出声来,急道:“无非,你这样蛮干不成!”

    柳无非满不在乎:“放心,矜香也来了。我们商量了一天,除了蛮干,也没什么别的法子。”他纵身跃了出去,嘻嘻一笑:“大不了做兄弟的死在一块儿,你怕什么?”

    几乎是同时,整个天堂寨的灯光全灭了,无数点绿色的磷光闪了起来。

    “这是?”谢天才一惊。

    柳无非极短促地答道:“是兄弟们。”

    天堂寨慌乱成了一团,谢天才目测之下,那绿光点点,怕有二三百人之众,心中惊喜几乎不能自抑,没想到自己落到如此田地,竟还有兄弟死命相救。

    绿光转眼即近,谢天才一眼望去,尽是十八血骑的弟兄,黑袍加身,与二人一躬身,就将面孔也蒙了起来,只留一对眼珠。

    柳无非也解下一个小包裹,扯出两件黑袍来,披在谢天才身上,又自己披了一件。谢天才心中一奇,已是恍然大悟——只见诸人已飞速一一将身边人背起,远远看去百余黑影,任目力再好也分不清楚。

    没有人说话,生怕一点喧嚣引来更多敌人——血骑的兄弟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极是有素。只是每个人望向他时,都是热忱和敬意。

    “无非,你——”谢天才急怒道:“你怎么能让他们去送死?”

    “他们和我一样。”柳无非二话不说,向前冲去:“宁死也不愿意活得窝囊。无垢山庄没有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鼠辈——大哥——这都是你教我们的。”

    伏在柳无非背上,谢天才第一次有了眼眶发酸的感觉,柳无非纵高伏低,脚步稳健,刀法利落,那个跟在他身后喊大哥的少年,真的已经长大成人了。

    只恨,自己手脚如残,不能并肩作战了吧?

    天堂寨的埋伏也已被尽数引动,杀出来的人马越来越多,好在蒙面黑客到处都是,柳无非这边的攻击被分去许多。

    “收刀。”谢天才忽然低语,柳无非立即明白过来,这个时候,无玷血刀是唯一的标志。他连忙将血刀藏入黑袍内,劈手抢下一把雁翎刀,向外疾冲过去。

    一旦有黑袍人倒下,立即就有人跃来,背上人当即跃下,两人各捐起一具尸骸或是伤者,一时人数也不见减少,天堂寨众人被这一轮攻击杀了个手忙脚乱。

    但谢天才依旧是五内如焚,见弟兄们一个个倒下,只想大喊一声“谢天才在此”,柳无非左手微微一紧,“大哥,莫辜负了我们。”他这一路闯来,几乎未曾用过杀着,见情势危急,索性牙一咬,一刀已砍死一名血骑弟子。

    谢天才一惊之下,浑然忘记自己双手已锁,伸手便要阻拦,这一伸手,镣铐当即露了出来,围攻中人开始大呼:“谢天才在这里——”

    就在人群开始移动的同时,无数黑烟冲天而起,伴着无数的惊呼——“走水啦!”

    八十里天堂寨,竟然几乎在同时着起火来。

    显然是有人提了火油硝石一类东西提前安置,此时在中心点起火来。

    又有人狂吼——“是她!那个女鬼!”

    远远的,只见一袭白影在烟火上空一闪而过,极灵敏地点着无火处的空地,在屋顶上空腾挪纵横,这样的轻功,世上只有一个人使得出来——

    矜香。

    刚刚集拢的人群又混乱开来,柳无非趁机闪出,笑道:“大哥,你看我第一次当家出手,还不错吧。”

    “不错是不错”,身后一人冷冷接道,“只是无非,你太让我失望了。”

    柳无非惊诧之极,转过身,背后,正是柳龙城。

    柳龙城扫了谢天才一眼:“谢天才,我若是你,就当即自刎,免得连累这么多人。”

    柳无非知道谢天才性子,忙横身挡在他面前,从黑袍内抽出无玷血刀:“爹,你莫要再激大哥。”

    “混帐!”柳龙城怒道:“你究竟认我这个爹,还是认他这个大哥?”

    柳无非针锋相对:“爹,若是你身在险境,孩儿一样不会弃你不顾的。”

    柳龙城见今晚的局面几乎已不在控制之中,说不出的烦恼,只盯着谢天才道:“谢天才,你考虑好了没有?”

    谢天才叹了口气,低声道:“师父,你若早给我这个机会,我早就还你个痛快了……只是现在,你连自尽的余地也没留给我。”

    远处的矜香一出现,顿时吸引了大批高手,只见她流星般左冲右突,每一出手,便有一人倒下,她全力向谢天才这边冲来,但毕竟单枪匹马,几次却是未果。

    柳无非面上虽是不动神色,心里却是大惊——他背着谢天才,无论如何也过不了父亲这一关;但若放下谢天才,只怕片刻间,他就要被人砍为肉泥。

    只得持刀严守门户,口中呼喝道:“矜香,莫恋战,快来快来!”

    他们这一站定,人群顿时聚拢,黑袍的血骑弟子纷纷杀入,围在谢天才身边。但屋檐上的矜香白影一闪,竟不知去了何处。

    他们耗尽心力,也不过向寨外移动了数百丈而已。

    “无非,你还执迷不悟么?”柳龙城见局势渐渐明朗,冷笑一声。

    柳无非点头:“爹,你既然要大义灭亲,就先拿孩儿开刀吧。”

    “慢着!”一个人影几下起落,奔入战团,正是矜香,她手里提着一个女人的头发,那女人早吓得面无人色,七魄丢了六魄,矜香冷冷道:“柳龙城,你不要你女人的命了?”

    她抓来的女子,正是柳龙城续弦妻室孔夫人。

    柳龙城损失多少人马才聚拢此处,哪里肯落下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名声,心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口中已是缓缓:“夫人,你为斩妖除魔的大业牺牲,柳某自然会为你复仇。”

    矜香手一紧:“嘿嘿,那,你连没出生的儿子也不要了么?”

    孔夫人已嘶声道:“老爷救我,妾身怀了柳家的骨肉,是无垢山庄的传人啊。”

    谢天才与柳无非齐齐一惊,柳无非忍不住道:“二娘……你,你不是说你的病非血人参不可,怎么?”

    妇人哪里惊得住吓,孔夫人已喊道:“老爷,你叫我装病哄谢天才送死,不能过河拆桥啊老爷!”

    此言一出,人群中当即爆出一片议论嘲讽声,柳龙城面上更加挂不住,喝道:“火箭手何在?这群人,一个不留!我有这么一个不肖的儿子,不用第二个!”

    谢天才一惊,知道如今己方已如箭靶,一旦火箭齐发,除了矜香能借轻功上佳逃得性命,只怕真是无人能活下来,忙用力一挣,摔下地来,道:“师父,你只管取了我性命就是,何必连累他们?”说罢,手足并用,向柳龙城爬去。

    柳无非刚要上前阻止,谢天才回身怒视,积威之下,他竟伸不出手去。

    柳龙城拔剑道:“好,谢天才,算你是条汉子,我先送你归天就是。”

    说罢,也向前一步迈上,二人之间的距离,转眼缩到七八尺的远近。

    猝不及防间,矜香已横身冲了上去——柳龙城面前还挡着三四道箭手刀手,但她似乎没有看见,只将肉身冲上了刀锋,几声轻响,四肢已多了七八道刀口。

    矜香肌肤开裂的同时,刀口之中无数道细如发丝的红线也飞迸开来,当真是见血封喉,转瞬间,数十具尸体已倒了一地,矜香的手指也停在了柳龙城面前。

    她忍痛道:“叫他们闪开!”

    夜风之中,她白衣尽裂,数不清的红须凌空飞舞,场景真是骇人,即便是柳无非这边的血骑弟子也不禁手软,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柳无非看了看谢天才,见他目光中一样闪着恐惧,那恐惧分明地写着五个字:安哥拉伊华。

    人群闪开一条道来,矜香押着柳龙城走在最后,体内的红须慢慢缩回,但依然无人敢靠近她五步之内。

    天堂寨被远远抛在身后,前面已是进山的路——进了山,那些人就再也找不到他们。

    “矜香姑娘”,柳无非终究担心父亲的安危:“放了我爹爹吧。”

    矜香看看谢天才,点了点头,慢慢收回了手指。

    “等等”,谢天才忽然道:“师父,我有句话问你,事已至此,你不必再骗我。”

    柳龙城哼了一声。

    谢天才道:“七叔和沈家父女,是不是你下的手?”

    柳龙城和矜香同时道:“不是。”

    谢天才奇道:“不是?不是矜香,也不是师父?”

    矜香摇摇头:“这个我倒是知道的,他还没这个本事,下手的另有其人。”

    谢天才惊道:“还有什么人?”

    矜香咬了咬嘴唇:“自然就是那个在我身子里种下血人参的人。”说罢又回过头,看着柳龙城道:“应该也就是那个指点你来天堂顶找我麻烦的人吧。”

    “他是谁?”谢天才这回才是真的吃了一惊,本以为一切都是柳龙城背后的暗算,没想到真正谋划这一切的还另有其人。

    矜香的嘴唇有些颤抖,她伸过手,轻声问道:“你怕死不怕?”

    谢天才伸出双手,握住她,低声回道:“不怕……嗯,或许有一点怕。”

    矜香笑了起来:“那我们一起去吧,谢天才,反正我们都不怕死的。”

    柳无非忍不住也握住了他们的手:“加我一个,我也不怕。”

    “你?”矜香和谢天才一起道。

    “是。”柳无非极郑重地回答:“那个人,他欠了我两条命,无论如何,我要替蓁蓁和沈先生讨回公道。”

    一直跟随的血骑众人也一起喊了出来:“我们一起去,大少爷,我们也不怕死的。”

    “大少爷三个字,众位再也休提。”谢天才摆了摆手:“诸位搭救谢某,这番情义,我此生不忘。只是此事太过机密,而且人多难免暴露目标,诸位还是请回吧。”

    他见众人还是不肯散去,又道:“再说,还有这么多兄弟受伤,你们若真心跟我,就回去养好了伤,我兄弟若有命在,一定回来找大家喝酒!”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这才点头道好,互相搀扶着走下山去。

    直到众人的身影消失不见,谢天才这才放回柳龙城,二人对望之间,有说不出的尴尬。

    二十年,足够一个孩童长成为青年,也足够一个青年垂垂老去,更足够一点怨毒变成不可弥补的仇恨。

    “请。”谢天才道。

    柳龙城转过身,不再看他,缓缓走下山去,他的背影竟有了些佝偻……或许,真的是老了。

    “走吧”,矜香看了看柳无非。

    柳无非顺口接道:“我们去哪儿?”

    “去……去我家。”矜香目示谢天才道:“难不成让他这个样子去找那个人么?”

    此时天已微明,天堂顶好像永远是一片泥泞,难得有晴朗的时候。

    柳无非背着谢天才,跟着矜香一步步向山顶爬去,矜香刚才明明已受了重伤,但是转眼间又精力充沛,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矜香忽然停住:“到了。”

    “到了?”柳无非四下看看,此处已是山颠——也正是前些日子他们激战的所在。

    矜香嘻嘻一笑,纵身跳了下去,柳无非大惊,忙伸头望去,见矜香每一步落在山崖虬生的松树上,几下便消失在云雾深处。

    不多时,矜香又跃了出来,笑道:“怎么样?下得去么?”

    她伸手提了谢天才腰带,当先向下跃去,柳无非小心翼翼,提足了真力跟在她身后,好不容易才跟上她步子——只见矜香停在一棵极大的横生松树冠上,一条白绫随风飘荡,通向云雾深处的彼端。

    “我先过去”,矜香回头向他示意,人已飘上白绫,真如凌波微步,遥遥飘向彼端。

    稍顷,白绫猛地一抖,柳无非知道她已做好接应,便解了白绫,系在谢天才腰际,一手握住,横空荡去,二人身躯在半空划过,柳无非目力所及,只见远处谷底白茫茫一片,依稀可以辨别是无数白骨,一想起那些白骨的由来,他手心冷汗已浸透了白绫。

    荡到彼端,柳无非伸手在壁上一撑,拉着谢天才,缓缓攀了上来,白绫的尽头,是一处不大的山洞,矜香正站在洞口,脸上是说不清的表情——“这儿就是我家。”

    柳无非随手擦了擦汗,“你家?嘿嘿,只怕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这里——”

    再一低头,见谢天才已晕死过去,他本来就是强弩之末,这半天强力悠荡,却再也支撑不住。柳无非伸手抵住他背心,将真气缓缓递了过去,叹道:“爹爹下手,也是忒毒了些。”

    折腾了半日,谢天才总算转醒,柳无非费了老大力气,总算除去了他双手镣铐,见他双腕肌肉磨得稀烂,骨钉入肉的地方,更是开始腐败开来。

    三人就此住下,矜香每日出去捉些野味,自己吸干了血,把肉留给兄弟二人。这一住就是月余,八枚透骨钉也依着谢天才的吩咐一枚一枚取了下来。

    这月余来,三人闭口不提血人参,只是每个人的眼中,都藏着深深的惧意。

    一天,矜香正在剥开一头山羊,柳无非笑吟吟道:“矜香真是越来越象嫂子了。”

    矜香微微抿嘴一笑,眼睛的余光荡向谢天才。

    谢天才回敬了一个笑容:“矜香,你听见天才说的话了么?你……愿意做他嫂子么?”

    矜香有些慌乱地回过头:“你,你的伤还没好。”

    谢天才微笑:“我等不及了,矜香,你那次受伤,它……它只怕又加速了几倍吧。”

    矜香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柳无非奇怪地看了谢天才一眼。

    谢天才站起身:“无非,矜香身体里的血人参,一直在长着,但她若受一次伤,参须一旦见风,就会成倍的加速——矜香,你别瞒我了,它究竟怎么样了?”

    良久,矜香似乎下定了决心,缓缓背过身子,伸手分开了齐腰的长发——长发的根处,竟赫然长出小指粗细的鲜红根须,活物般扭动着,看得柳无非浑身一阵冷战。

    “还有多久?”谢天才静静问。

    矜香咬牙:“多则一个月,少的话……半个月吧。”

    谢天才一把握住她手:“那你还不跟我说?”

    矜香抬起眼:“你看我这样,不恶心?不害怕么?”

    谢天才的手握得更紧:“我看见的,是你的心。矜香,我再问你一遍,你肯不肯做无非的嫂子?”

    矜香垂首道:“肯的,我一直都肯——但是你——”

    “傻丫头。”谢天才笑笑:“你以为我还有很长命在不成?我奇经八脉一起重伤,医好了也最多有两三年可活。死到临头还骗个老婆,你说我是赚了,还是赔了?”

    “大哥!”柳无非惊叫一声,谢天才握着矜香,回过头,两人都是又凄楚,又甜蜜,柳无非咬牙道:“大哥……嫂子。”

    “走吧!”谢天才伸手握了无玷血刀,“我们走,看看那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不过我猜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矜香点点头:“跟我来,他就住在这个山谷里,不过是在谷底的山洞。”

    谷底……那似乎是永远被云雾封锁的深处,不见人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