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上的脚步声，带着咯吱咯吱清脆的响动，让人心里也不禁轻快起来。
“不知能找到哪位少爷，哟，这鬼林子，真绕的人头晕。”
谢天才忽然一拉柳无非，静静谛听左侧林中的人语，说话之人显然还离得极远，只是这空空荡荡的林子穿声效果甚好，谢天才听了个真切。
“还是找到少庄主吧、唉。”一个人回应着，脚步声也渐渐重了起来，多了起来：“他那样的性子，难怪老爷担心。”
柳无非面上一窘，转身便要避开。谢天才却忽然大声道：“无非，过了这山头，就有集镇了，我们兄弟非痛饮几杯不可！”
顿时，一阵悉索，树丛分处，十余个劲装男子匆匆奔出，弯腰行礼：“见过大少爷二少爷。”
谢天才拍了拍为首之人的肩膀：“柳宏，你来的倒巧。”
未等那叫柳宏的说话，柳无非已冷冷道：“我吩咐过多少次了，私下里不准喊我少庄主，你们聋了不成？”
谢天才只觉得好笑，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实，偏只有无非犟着脖子，死死捍卫着属于“大哥”的名分。二十三年前，他已经作出了选择，并非退让，只是有些事实是不容更改的，譬如，他姓谢，不姓柳。
“是是……属下知错。”柳宏身为“血衣骑”的首领，此刻却唯唯诺诺，只是一双眼，偷偷打量着谢天才的脸色，确定他神色无恙，方才放心。
“柳宏，你们来做什么？”柳无非奇道。
“不只我们。”柳宏微笑道：“十八路血骑，来了十三路——庄主有令，天堂顶凶险，二少爷请即刻回庄。”
这回，连谢天才也有些不豫了，师父对他的疏远这些年日益明显——但是，今天居然疏远到一个属下也敢直言不讳的大声说出来。“正好！”谢天才一甩衣襟：“我这边要送无非下山，柳宏，你发血令召集他们在山下天堂寨集合罢。”
“是。”柳宏扬袖打出一道红光，在空中汇聚成刀，划着凄厉鲜艳的弧线，好像地狱的一点烈焰飞上天空。
就是这柄刀么？谢天才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好像抓到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无玷血刀……无玷血刀……传说中，用真正纯洁无玷的血，祭炼成刀。
“走吧。“目送着空中的幻影渐渐消失，谢天才道。
天堂寨本来是小小村落，五十年前，柳凌昭忽然拨出血马骑于此处立寨，渐渐也繁华开来，颇有些小镇景象。
谢天才少年时纵横江湖，多次路经此处，柳无非却是第一次来到，只觉得新鲜好奇，四处看个没完。
血马骑的首领柳传意十七岁开山立寨，至今已五十年，将这一方水土治理的井井有条，隐隐有一派枭雄的气势。
谢天才柳无非双双驾到，柳传意自是远远迎出，丝毫不敢怠慢，行属下之礼。
柳无非一眼看去，见这老者生得极是方正，一张国字脸，连身材也是方阔雄壮，不开口时甚至有些木讷，但一说话便声如洪钟，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十八血骑中，柳传意年龄最大，资历最老，柳无非也敬他三分，举手执晚辈礼道：“七叔。”
“少庄主，折杀属下了。”柳传意连道不敢，脸上却满是笑意。
柳无非回头去看大哥，只见，谢天才脸上一片祥和鼓励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一番谦让，好不容易才按宾主落了座，柳传意开门见山：“这次，出了什么大事？”
“也没什么”，谢天才示意小婢将第一盅茶奉于柳传意，淡淡道：“庄主命我来取些东西，无非不放心，也跟着来了。”
“东西？什么东西要大少爷你亲自取？”柳传意将半碗茶水倾入口中，大笑道：“这片地方，还没有老夫取不到的东西。”
“血人参。”谢天才缓缓开口。
柳传意手一抖，剩下半碗茶水竟洒满了衣襟，他脸色瞬间一变，站起身道：“失礼失礼，属下先行告退。”也不管堂上诸人，自顾自向后堂走去。
谢天才与柳无非面面相觑，虽说血人参被江湖传的神乎其神，但是……也不至于让柳传意这样的老江湖如此失色。
“大哥”，柳无非已经翻了三四十次身，忍不住开口：“你不觉得，有点奇怪？”
谢天才好像一具雕塑，冷冷躺在床上：“废话。”
柳无非猛地坐了起来：“那……你就不想去……看看？”
谢天才半睁开眼，也是丝毫睡意没有：“看什么？”
柳无非知道这位兄长自幼严格刚毅，鼓足了勇气，才道：“明明爹爹他们都知道血人参好像有什么秘密，独独瞒了我们……大哥，那个老头子今天吓成那样子，你就不想去探探？”
谢天才并不答话，重新闭上眼睛，呼吸均匀，如同沉睡，柳无非只得讪讪躺下：“不想去，就算了，你当我没说。”
谢天才忽然跃了起来，笑笑：“孙子才不想去。”
天堂寨方圆十八里，寨主所在正是机密中的机密，虽然不过几步之遥，谢天才也丝毫不敢大意，将一口真气提到极处，脚步轻如鬼魅。
转眼，离柳传意的居室不过十丈，谢天才站定了身形，一手拉住柳无非。
“大……”柳无非半句话咽回肚子里，知道这夜行打探的事情，自己还生嫩了太多。
终于等到一阵风起，谢天才左手微微一带，与柳无非顺着风势掠起，轻轻落在内厅的房顶上，连一只猫也不会惊起。月光斜斜照过屋檐，谢天才恰巧伏在屋脊的阴影之中，二人硕长的身躯隐藏的丝毫不露痕迹。
谢天才侧耳谛听了片刻，才选定了一片青瓦，揭开，缓缓挖去油泥，露出手指粗细的小孔来，那瓦片的下方恰好是房梁，屋内的人哪怕抬眼细细搜索，也决不会看见一丝光影。
声音很低，但在如此寂静的夜晚已经足够分明。
柳传意“嘿”的吐了口气，“旧事何必重提？庄主，夫人的病未必非血人参不可吧？”
柳无非和谢天才极度惊异地对望了一眼——
一个苍老而不失清越的声音传出：“这个自然，只是七哥，这血人参与我无垢山庄关系实在太大，十八年前，家父与拙荆同日暴毙，我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唉，柳龙城愧为人子人夫，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又拿什么和我那无非孩儿交代？”说到此处，居然声音有些哽咽。
柳传意忙劝：“庄主不必伤心，我今儿见二位少爷都是人中之龙，大少爷更是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庄主您还有什么不放心？”
柳龙城苦笑一声：“七哥，天才那孩子，心里只有他祖师，认定了我袒护无非，令他来这天堂顶送死，唉，我拿他当亲生儿子养了二十五年，也不知他心里可有我这个师父。”
谢天才不由得又惭愧，又感动，他自小被柳凌昭收养，认定了师祖和师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十八年前，横祸陡生，师祖和师母同时离世，谢天才只道此生再无人关爱，没想到今天师父却背着他说出这番话来——回头去看无非，眼中也是有泪光闪过，想是听见爹爹提及亡母，情难自已，若不是已经骑虎难下，二人只怕便要跳下房来，拜见父亲、恩师。
这时只听柳龙城催促道：“七哥，你还不肯告诉我，难道真要把秘密带进棺材不成？”
柳传意似乎在沉思，良久良久，才终于开口：“那个血人参，是当年少爷起的名字，我还记得，它原本的名字，叫做安哥拉伊华，翻成咱们汉话，就是恶神血之火焰。”
屋里的柳龙城和柳传意，屋顶的谢天才与柳无非，几乎不约而同地一怔，口中默念着：恶神……血之火焰。
柳传意原本豪迈粗犷的嗓子渐渐低了下去，声音也飘忽了起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异族的女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叫，幽莉亚。“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啦，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我第一次跟着少爷闯荡江湖，又是害怕，又是兴奋”，柳传意的语气也有了些和年纪不相称的激动：“那时候少爷比少庄主还小了几岁，人俊，功夫也俊，一门心思要到东海平倭，想扬名立万……”
这话现在听来倒是平平无奇，但五十余年前，当真人人谈倭色变，不知多少江湖人士挺剑东行，血洒疆场。柳传意接着说：“一日，我跟着少爷在东海边闲走，远远的来了艘船，我们见不是倭船，也不放在心上，只管说些闲话……我说着说着，忽然不见少爷搭腔，顺着他眼神一看，唉，我是嘴笨，那样子怎么也说不出来。船头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姑娘，那姑娘，真美的不像凡人，我还记得她穿了条长长的白裙子，腰里扎了条金色带子，被太阳一照，晃的我眼睛都睁不开，她的脸……她的脸我一直都不敢细看，每次一看几乎就喘不过气来，也不知老天爷怎么能生出这么个美人来，把画上的仙女比得象乌鸦似的。”
柳传意语声急促了起来，已经将近一甲子的事情了，他说来还是仿佛昨日，只听得诸人心醉不已，也不知那女子究竟有什么样倾倒众生的风采。
“那姑娘下了船，看的一圈人都傻了，连少爷也忽然满脸通红。只是……我们万万想不到，那姑娘就冲我们走过来了，她的声音真好听，轻轻问少爷——这儿就是中原？我这才偷偷细看了一眼，她的眼睛是蓝色的，海那么蓝哪，好像会发光一样。少爷也紧张的不行，不过回了她几句话，发现那姑娘是第一次来咱们这儿，他胆子也慢慢大了，就和那姑娘聊了起来……”
“七哥，这究竟和血人参有什么关系？”柳龙城还是不耐烦，问了句。
“咳，你倒是听我说啊。”柳传意摇摇头，有些无奈：“后来，我大概明白，那姑娘是从她海上的一个什么岛过来，要到中国找明教。你也知道，明教犯了太祖爷的忌讳，早就不在了，她哪儿找的到呢？那姑娘只有十五六岁，一身功夫好的邪门，少爷在她面前，就像个天桥卖把式的。但是她人生地不熟的，真自己乱走，恐怕也是寸步难行，少爷就什么都不管了，只陪着她，大江南北地乱走，找明教……她们都是十几岁的人，少爷也是出名的美男子，日子久了，两人就动了情……不久，就有了那事。”
“唉——”柳传意忽然长叹一声：“那天晚上我被幽莉亚的哭声吵醒了，她一直在哭，我听得都心碎，她好像特别害怕，特别难过，少爷一直在劝她，说娶她回家，一辈子再也不分开，她还是怕，怕的声音都在抖——但是我琢磨她还是自愿的，要不凭她的功夫，少爷也动不了她一个手指头——幽莉亚哭了整整一夜，还是跟了少爷。”
谢天才听他诉说，那个叫做幽莉亚的女子仿佛就在目前——挣扎了一夜，还是和心上人在一起，也不知经过多少斗争折磨。
“后来我慢慢听出了些眉目，幽莉亚是波斯明教的圣女，好像我们这边的尼姑，是不能成亲的。她当时也横了心，就跟着少爷，再也不回家了。”柳传意好像一直在摇头：“可是……唉，可是……少爷……我慢慢才看出来，少爷娶她，还真有一多半，是看中了她那本武功秘笈。”
“你胡说！”柳龙城忍不住怒道，连房顶的谢天才柳无非也差点跳下来争论，柳凌昭开创无垢山庄，江湖中人无不敬若神明，哪里容得下这样评论？
柳传意却是正色：“做了就是做了，庄主，你也说了，我总不想把这段旧事带进棺材里，你既然要听，总要听真话吧……我慢慢发现，少爷时不时半夜起来，偷偷看幽莉亚带来的那本书，可惜那是本天书，少爷只能看图，却看不懂字。他又不敢问幽莉亚，幽莉亚一直把那书当命根子护着呢。她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想要复兴明教，随身就带了两样东西，一个，就是那本秘笈，再一个，就是……血人参。”
柳龙城忍不住“呃”了一声，知道陈年的旧幕终将拉开。
柳传意道：“幽莉亚带来了三粒安哥拉伊华，据说每一粒都有唤醒恶神复活的魔力，但是因为太过凶险，根本不能动用。直到有一次，少爷得了一块五方之英，想要炼成一把绝世的宝刀，他求了当年江湖第一的剑士，炼了十七天，却始终不成，少爷一刀一刀割在手臂上，想用血炼刀，当时幽莉亚心疼的不成，终于拿了一粒种子出来，割破手指，滴了三滴血，那个安哥拉伊华立即就发芽生根，模样还真有七分象人参。幽莉亚当时脸色惨白，赶紧把它扔进炉子里，好像在手上多一刻，那玩意儿就能吃人似的——你说还真稀奇，血人参一丢进去，那刀就成了……庄主，也就是咱们的镇庄至宝，无玷血刀啊。”
这无玷血刀日夜随身，谢天才却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段离奇的来历，忍不住摸了一摸，异样的感觉顺着手指袭遍全身。
“那后来呢？”柳龙城问：“幽莉亚呢？”
这时候月亮移到中天，照得一地的亮，只是一种莫名的气氛开始滋长，好像每个人都开始意识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明说。
“幽莉亚每天总要闭门练功两个时辰，有时候秘笈不带在身边，少爷就常常偷偷翻那本书，少爷拿我当心腹，时常自己练功，叫我把风，咳。”柳传意道：“但是有一天，她忽然从密室里跑了出来，她，她脸上的表情我真不敢看，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这么失望，这么生气……我简直想一头撞死，她看了少爷很久，忽然说——你娶我，就是为这个？少爷居然还是答了她，少爷他说……是。”
“我明白少爷，哪个江湖上的少年不想扬名立万，看着身边这么一本秘笈，谁能忍的住不动它？更何况，少爷早就认定了幽莉亚的就是他的，看看也没什么，夫妻两个一起威震天下，岂不是很好？”
“但是幽莉亚说了那句话以后就再也不肯多看少爷一眼，我以为她会大哭大闹，但她把自己关了三天，走出来的时候说，她要回家了……少爷吓坏了，抱着她哭，幽莉亚却不肯让少爷碰她……那个女人，一直都温柔的象水，从那之后，却冷的象块冰。她还是走了，少爷追到海边上，她一路都不肯回头，直到上船的时候，才忽然开口——她说，那天从密室跑出来，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怀了少爷的孩子。唉，她是圣女啊，回家了，可怎么做人哪？她什么都明白，但还是走了，死活不回头。”
“少爷也是练武的奇才，凭着那秘笈上的图示心法，总算自创出一套刀法，庄主，你也知道了吧。”柳传意颇有些苦涩无奈：“而且最重要的是……很久以前，他就留下了两粒血人参的种子——”
刚刚说到这里，柳无非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寒风吹来，来的极是蹊跷，他立即做出了反应，身子一侧，堪堪避开，只是屋瓦也随之发出一声轻响。
“什么人？”柳龙城怒喝道，极是紧张。
那阴风吹过，却是半丝人影也无，谢天才进退两难，只得纵身跃下，低头道：“师父，是我。”
柳龙城看着二人齐齐跪倒，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忽然伸手，重重打了柳无非一个耳光。
“师父，徒儿该死……我，我当真不知师父您老人家也到了这里。”谢天才羞愧难当，他一向自负磊落，竟说不出话来。
“你们，都听见什么？”柳龙城冷冷道。
谢天才深吸了口气，膝行一步，叩下头去，“听凭师父处置。”
也就是说，该听不该听的，他已经都听到了。
柳龙城也不知如何是好，回头向厅内道：“七哥，这两个小畜生，你说如何是好？”
厅内一片死寂，竟没有人回答。
谢天才和柳无非对视一眼，已知道不对。柳龙城脸色一变，匆匆奔入内厅，二人连忙跟了过去——
厅内一盏油灯兀自摇曳，将地上柳传意的尸身拉的狰狞——他大睁着双眼，几乎要撕裂眼帘，但是浑身已是青白，再没有半分血色。
“妖女！”柳龙城一掌打在桌上，极坚实的枣木桌碎成齑粉。
“师父，不会是矜香。”谢天才忍不住辩解道：“她不会滥杀无——”
柳龙城忍无可忍，刚刚落下的手反掌打了回去，这一耳光，落在谢天才脸上，极重，打得他一个踉跄。
谢天才默默跪下，只重复道：“师父，请查明真相，不会……不会是矜香。”
这响动已经惊动了天堂寨内上上下下，眨眼间十余个手持兵刃的弟子冲了进来，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
“收敛七哥的遗体。”柳龙城冷冷下令：“召集十三路血骑，我要，要那妖女血债血偿。”
“是。”底下齐齐回应了一声。
柳龙城又狠狠瞪了谢天才一眼：“你给我闭门思过，再敢胡说，我问你个私通妖孽的罪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