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还是这么俗之又俗的句子。林吉利抓破了脑壳，也没想出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形容词，毕竟，现在再想从一个盗贼转行做太空诗人，无异于白日做梦。
自从干上了这个行当，每一个标准年中（各个移民行星由于公转周期不同，一年的长度有长有短。出于文化的传承，蓝色联盟以一地球年为一标准年，标准日、月等的概念同上）可以在星球的大气圈内度过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六分之一。其他的时间，都是在浩渺无边的星际空间中飘来荡去，但像现在这样，通过肉眼悠闲的去观看星海，却仿佛还是第一次。当然，这不是因为他突然爆发了什么浪漫情怀，而是除此之外再也无事可做的缘故。
为了节约那只够“一个灯泡点上一个世纪”的能源，除了维生系统，所有的会消耗能量的东西都已经关闭。就连舱门，现在也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撬棍才能打开。
整个驾驶舱里一片漆黑，这让外面的繁星显得更加璀璨。无数的光点，如同波浪中翻卷的精灵一般令人眩目。那个方向是银河系的中心，视界之中，大概同时有几百万颗星星吧。百万的光芒融合在一处，仿佛横贯宇宙的汹涌怒涛。
对人类这么渺小的生物来说，哪怕是其中最黯淡的一个光点，都是一个世界。
“如此璀璨，怪不得即使可能为此送命，人们也还是要来这里。”
“要不是因为快要活不下去了，谁会冒这种险。人类探索太空可不是因为那么浪漫的理由。”舱门突然打开，米娜走了进来，她还有些睡眼惺忪，头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梳成辫子，而是任其随意散乱着，“如果不是把自己的星球搞得一团糟，而且还无休无止的制造多余的人口，现在，人们还应该悠闲的生活在蓝色的地球上吧。”
这种感慨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由你发出吧？如果说到什么人算是多余的人口，盗贼们理应首当其冲。
丝毫没有察觉手下小弟的质疑，“山贼公主”伸了伸懒腰，刚才她去后舱小睡了一会，有大约三个小时的时间。
“没想到，你到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睡得着。”
“即便一直像你那样撑着不睡，也只会增加资源的消耗罢了。”
自己才不是撑着不睡，而是毫无困意，林吉利对此表示出相当程度的不服气：
“是啊，如果你能够像青蛙和熊一样冬眠，说不定还能活上好几年哪。”
“我奶奶说，嘴巴坏的人，是没办法上天堂的。”
“你觉得我们这样的人，还能够到什么极乐净土去吗？”
“当然可以，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话语落下，驾驶舱中忽然陷入了一片莫名的寂静，足足有十几秒的时间。然后，米娜绕过来，坐……
到了驾驶座上。
“真是要命，这个宇宙，长到这么大做什么啊，几百亿年前，它不还只是那么一个小点吗……”
那说的是大爆炸之前的事情，“山贼公主”继续做出蛮不讲理的发言，话中的潜台词似乎是，“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陷入这种境地了。”
对此，林吉利立刻用事实加以反驳：
“会这个样子，还不是因为野蛮驾驶的缘故。”
出人意料的，公主殿下一反颐指气使的常态，就像没有听见侍从说些什么一样。水色的眼眸直直的望着窗外，慢慢的，仿佛也流露出陶醉似的神情来：
“我们还有多少燃料，全部用作瞬时加速的话，可以到什么程度？”
“你问这个干什么？”林吉利有种不详的预感，米娜的回答也果不出他所料：
“与其这样等着活活饿死，我宁可选择‘在宇宙中溶化’。”
“都死到临头了，我可不想陪着你发疯。”
所谓的“在宇宙中溶化”，就是对飞船进行加速，直到超过船体承受的极限，令飞船自然解体一种自杀方法。宇宙中虽然没什么阻力，但速度越快，船体的质量也越大，想要保持一直加速，就需要更多的能量。像无限自由号那足足可以“让一个灯泡点一个世纪”的剩余能量，就想也不要想了。
顺便说一句，白炽灯泡这种东西，可靠性差，还会散发多余的热量。数百年前，人类刚刚开始踏入宇宙的时候，就已经不使用它了。换句话说，这项曾经改变过人类命运的伟大发明根本就没有真正跨入过太空时代，无限自由号虽然是老爷船，也不至于会有这种设备。
“也就是说，我们只能这样一直漂流着等死喽。”
米娜很平静的说着一个不幸的事实，只是这事实却稍稍缺少了一点点真实感，现在没有丝毫死亡临近的迹象。飞船里的空气仍然清新，食物储备也还充足，就好像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没关系似的。
“总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死掉才对。”米娜把脚伸到上太空椅，仰头望着仓顶，“如果就这么死了，那也是被人连累的。”
被谁连累的？虽然自己的运气一直算不上好，但这次被连累的人确实是自己才对啊，林吉利在内心中争辩着。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可到感化院中过上几年，就算是搭上自己全部的青年时光都好，也不愿这样成为宇宙中的游魂野鬼。
“喂，这一次，是真的要死掉了吧。”
米娜一直是那种在林吉利看来开朗到让人无可忍受地步的女孩，然而此刻她说的话却好像越来越掺进了沉重的味道。也难怪她，这种情形，这种话题，谁能高兴的起来。
不对，也许她比自己还要沮丧得多吧。对于未来，比起得过……
且过的林吉利，米娜的看法显然要阳光的多。所以，当这一切就要在眼前一点一点的消散的时候，她也会更加难以接受吧……
这样的米娜，让林吉利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如果运气好，遇到了接近的船的话，我们现在，还能发出求救信号。”
“这种地方，会有船经过吗？”
“应该不会。”
其实，不需要林吉利的回答。燃料舱泄漏到这个程度，对太空船来说，几乎就等于是宣判了死刑。如果是在有人行星领域的话，那还有希望获救。在这种公共星区里，偶然碰到太空船的可能性实在是比中彩票头奖还要小得多。即便发出求救信号，光速传播的信息被最近的太空船收到也说不定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宇宙就是这么大到了蛮不讲理地步的东西。
（也许有人认为刚才的巡逻艇距离“无限自由号”不远，这其实是一个误会。“无限自由号”虽然失去了能量，不具备加速的能力，但由于惯性，依然会以一个高速度向一个方向行进，在太空中，追赶任何一个直线远离自己而去的东西都是很困难的。）
米娜现在的样子，让林吉利产生了一种也许自己应该要去安慰她的责任感。事实上，她刚才也没睡着吧。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也是出于自尊心吧，她不想让自己发现她的不安，如果不是自尊心的话……
“喂，林，你还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怎么在这个时候还会想这个？现在还能去谈什么梦想么？
突然有种温热的感觉从林吉利的腰际传来，是“山贼公主”用她的手环抱了过来。
不牵扯自尊心问题的行动马上就来了。这个场面……或许是林吉利抛弃顶级学院理科研究生的光明前程，投身太空盗贼的事业时一个梦想的中场景。那个时侯的米娜，毫无疑问是他憧憬的对象。只是，那种感情在其后惊心动魄的混乱生涯中，反而变得不明不白了起来。
“米娜，你……”
“闭嘴，林！”
林吉利只好乖乖的闭嘴，生为奴隶，死为奴隶……
“如果还有什么现在能实现的梦想，就实现它吧”米娜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在以空旷的宇宙空间为背景的驾驶舱中依然非常清晰，“虽然，能做的事情也许不那么多了。”
林吉利出生的古老国度里，有句古语叫做“饱暖思淫欲”。看来人类在情绪的两级会意外的做出相似的行为，就像极度的悲伤会让人狂笑，放声的大笑会笑出眼泪来一样。现在的情形，非但称不上“饱暖”。而且，还是走投无路，死到临头才对。
现在去“实现梦想”的话，难道不是趁人之危么？在女孩最脆弱的时候去占有她，难道不是卑鄙而会遭人唾弃的么？……
算了吧，难道还有人有机会为此指责自己么？也许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自己的遗骸，那个时侯，他们会怎么去想象呢？太空中殉情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么？既然被人那么认为已经不可避免，那就去实现罗密欧和朱丽叶没能实现的梦想吧。
（事实上，太空警署的档案理论上是永久保存的，所以被人当成“罗密欧与朱丽叶”只不过是林吉利一厢情愿而已，他们充其量算是畏罪自杀的亡命鸳鸯罢了……）
林吉利的嘴唇上传来了柔软的触感，米娜先于他做出了主动的行动，一种甜蜜的感觉从嘴唇和内心蔓延开来，同样甜蜜的香气也通过鼻腔直冲脑海。姑且不论“山贼公主”时的模样，此时的米娜是如此动人心魄。她绝对拥有着配得上这份动人心魄的美貌，只是在此之前从来不刻意的把美貌展示给自己罢了。
到了这个地步，作为一个健全的男人，不要说个人的生死，就算是人类灭绝在即也无所谓了吧，即使是宇宙毁灭在即也无所谓了吧！
现在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
“好啦，现在就没什么遗憾了吧！”
不管怎么想，这话好像说的也太快了点，似乎半个小时之后再说这样的话才合情合理。但是米娜把嘴唇移开的同时，就迫不及待似的说了出来。如果事情到此为止的话，罗密欧与朱丽叶早就做过同样的事情，这不是什么他们没实现的梦想。
“……”
“喂，干什么一幅欲求不满的死样子，我告诉你，这是神圣的驾驶仓，不是什么下流的色情宾馆，把它弄脏的事情我是死也不干的！”
“什么叫欲求不满？”说的好像自己是什么脏东西一样！林吉利愤愤的瞪了一眼米娜，这已经是他抗议的极限，说起来，为这种事抗议，也不是那么的理直气壮。虽然，开这个头是米娜而不是自己。
“好啦，要是换个地方的话，我会考虑的……”薄薄的红云飞上了米娜的脸颊，她说到底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还是对那种事情说说就会脸红的年龄。
“你觉得还有换个地方的机会？”
“你要是对此抱有期待的话，就应该再想想办法不是吗？”
期待当然会有，但是做不到的事情却不会因为抱有期待就变成能做到。
“说实在的，你真的觉得我还有什么办法？”
“你以为当初我选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是因为什么？要是这种事情都做不到的话，你的命运就只有被从废物通道扔出去了。”
“那还真是承蒙您看得起，如果你要那么做的话，现在就……”
林吉利突然停了下来，本来他要说的是“现在就动手吧”，因为之前他确实一筹莫展，对刚才的事情，多少也还有点赌气……
的成分。但是，下一瞬间，事情却起了微妙的变化。
废物啊……说不定行！
林吉利突然从驾驶座上一翻而起，向着后舱直冲过去，被吓了一跳的“山贼公主”，差一点从驾驶座上跟着翻了下去。
“喂，你做什么？”
“如果我们变成垃圾处理中心，就有一线生机了！”
“这是说什么胡话哪……”
米娜稍微迟疑了一瞬，便随着林吉利向着后舱跑去。
无限自由号的后舱是储物室，不过换个内行点的说法的话，叫“窝赃点”也没什么错。在他们两个事业蒸蒸日上的那个年代，这个储物室总是堆得满满当当的，而现在则已经空出大半，足见近来手风颇为不顺。
好了，为了当事人的名誉着想，用“那个年代”这种词来形容确实过分了。事实上，他们被厄运之神眷顾，也不过是这半年间的事情。
身为太空盗贼，自然是需要做些不言自取的勾当才能名副其实。偷盗的对象则范围广阔，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可以立刻折换成现金的金银财宝，自然要立刻拿去折现应急，而一些难于出手的东西，则只能常年累月的躺在角落里，与灰尘为伴。
“喂，你究竟在找什么，这里除了破烂，什么都没有了吧？”
“你还记不记得，前年拿到的那些记忆合晶？”
“记忆合晶？”米娜似乎对此印象并不深刻，足见在她看来那些东西并不重要，“那个嘛，应该就在这堆里面吧，不过，你要他做什么？莫非真想搞一台质能转换装置出来？”
“有什么不可能？”
虽然觉得他应该会有什么办法，却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异想天开，“山贼公主”一脸难以置信的加以驳斥：
“别傻了，就算你能做得出来，给太空船加装那种东西，也只有人造行星的大船坞才能做得到。你别告诉我你想在太空中，凭一己之力把一艘老爷船改成星系级飞船？”
“谁说我要改造船体了？嗯……找到了……”
林吉利吃力的把一只合金箱从一堆废铜烂铁中拉了出来，箱子中整齐摆放着八块半个手掌大小的晶体，晶体散发着柔和的光辉，看上去像是经过切割的巨型祖母绿宝石。不过，这可是百分之百的人造产品，价值却超过天然祖母绿百倍。
这就是所谓的“记忆合晶”，它其实是一种信息处理终端，应用的范围仅限于质能转换装置的核心控制。所以尽管价值连城，却极难出手，没有人会随便买它去当个摆设。米娜和林吉利空守着这座金山，却一直在温饱线上下挣扎。
“不改造船体的话，你制作质能转换装置做什么？”
“我只要让质能转换装置给我们的船提供能量就可以了，现在我们的船上没有燃料，但可以不要的废物……
还有不少。”
储藏室里那一堆堆东西，看上去都是不折不扣的废物。但姑且不论能不能折现，其实他们每一样的价值都不是小数目，说它们是废物未免有些太瞧不起人了。
林吉利说的废物当然不是指这些，事实上，只要一次呼吸吐出的一丁点气体就足够了。物质和能量说穿了是一回事情，爱因斯坦早在人类还没有突出地球的大气圈之前，就发现了E=mc^2的智能方程。只要能控制转换后的巨大能量，不让他变成一场大爆炸的话，能量就根本不是问题，而记忆合晶就是恰恰就是一种用以控制这种能量的终端。到这里米娜都能理解，她不能理解的是另一件事情。
“提供能量？质能转换最终不是还要回到物质态的吗？”
“并不是每一次！米娜，你知不知道，利用‘何氏跳跃’穿越宇宙的话，每一次转换都有一个比率，有可能会让飞船在能量态不能转化回来。”
“比率小于万分之一。”
米娜泄气似的说出了一个常识。林吉利这个家伙果然是异想天开，如果他能想出的办法就是这么瞎折腾的话，自己倒宁愿选择“在宇宙中溶化”，或者干脆穿着太空服到宇宙中去漂流也好，说不定就会被什么智慧生物救到了。
“比率小于万分之一的原因是人们应用各种技术来提高转换成功率，我们只要把记忆合晶的程序加以变动，去提高另一种可能的比例就行了。”
“这种调整有那么容易么？需要很久吧？”
“比想象的要简单，虽然我不知道成功的几率能有多少，不过，相信比万分之一大得多。”
“大得多是多少？万分之二？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数字么？”
比起你有朝一日会承认说过“换个地方的话，我会考虑”这样的话的几率要大的多吧。
这当然是林吉利只能在心里想想的话，他说出的是：
“应该可以稍微期待一下吧，也许似乎……”
在性命攸关的问题上做出不负责任的发言，下场自然只能是遭到“山贼公主”的白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