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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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竹不愿多说话,她轻轻拍去身上的灰尘,又拨了拨垂到脸畔的头发,辨清道路,拔腿便走。不料,身后晏之原叫了一声:

    “哎!”

    郁竹只好停下脚步,扭过头去。

    晏之原坐在树下的小土坡上,正看着她。

    “你往哪里去?”

    “回抱风谷。”郁竹淡淡答道。

    “不行!”晏之原一皱眉头,“那条路你不能走,其他方向随你便!”

    郁竹回头望望树影斑驳的山间小道。

    “我是从那里来的,道旁的树上还拴着我的马呢。”

    “我也是从那里来的,”晏之原一脸不耐烦,“刺客同样是从那里来。咱们好不容易干掉一个,你总不愿意再遇见一个罢?”

    “我小心点便是了。”郁竹道。

    浓密的树荫里,晏之原重重哼一声,“再怎么小心也不管用,他们也许就在那边等着呢,你一出现,他们便会晓得本皇子八成还没死。”

    “既然有刺客,那么――那孩怎么办?”

    “哪个孩?”晏之原似乎有些迷惑。过得一会,他屈指一弹额头,“你说阿萝啊,随她去罢,若是不死,她自会回去的。”

    郁竹冷冷瞪他一眼,不再发话,一转身踏上来时的小道。

    “你怎么还往那里走?”晏之原大叫。

    “我寻着了她,和她一起回去;你随便找个地方躲个一时半刻罢,他们不一定能找到你。”郁竹头也不愿回。

    “喂――喂――”晏之原秘站了起来。

    然后,郁竹就听到了他的抽气声。犹豫了片刻,她扭过了头。

    晏之原倚树而立,眼睛半闭,唇角抽搐,神似乎颇为痛苦。

    郁竹的心蓦地一动。

    这样的情景――

    隆福宫的后园里,离开轮椅的永王殿下也这么着站在一棵大枫杨下,神情相类。

    随后赶来的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坐回去。

    “谢谢你,郁竹。”永王微笑地抬起眼睛迎向她略带责备的脸。

    “虽然早已认命,可总有些不甘心――”

    永王黑黑的眸子在她脑海里晃动。

    她慢慢折了回去。

    “你怎么啦?”她来到树下。

    “脚扭啦!”晏之原低着头,十分没好气,“今天甚么日子,净撞霉运!”他突然抬起头来。就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愣住了。

    郁竹正俯下身来看他。她的目光澄澈柔和,神也不像以往那样冷淡,而是充满关注。

    微风拂过,她额际几缕头发轻轻飘动。

    晏之原秘低下头。

    “可能是刚才摔下去时扭到的,”他咳嗽一声,口气也没那么冲了,“疼得很。”

    “先坐下罢。”郁竹将胳膊伸到他面前,“你可以扶着我。”

    晏之原瞧了她一眼,真的将手搭在她胳膊上,跷着一只脚,费力地坐回地上。

    郁竹屈膝坐在他对面。

    晏之原又飞快地瞅了她一眼。

    这回,她的表情不似方才那般温柔地骇人,不过,也不再生硬地像块木板了。

    他的气息渐渐顺畅起来。

    “哎呀呀――”他揉着自己的脚踝,开始龇牙咧嘴,“痛啊!”

    “你能走路么?”郁竹问。

    晏之原白了她一眼,“你说我这个样子,像是会走路的人么?”

    郁竹站了起来。

    “喂――喂――”晏之原一双黑眸直瞪着她,“你就抛下我不管啦?”

    郁竹轻哼道:“为什没可以?反正你也常坐这种事。”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晏之原抚着眉心,一脸无奈,“阿萝是你家亲戚么?从头至尾,刺客要杀的人不是你,也不是她,而是我!我跟你打赌,这会子她一定正哭哭啼啼地往回走呢。”

    “他们为什么要刺杀你?”

    郁竹心思敏锐,却怎么也没想到无端出现的刺客和晏之原有直接关联。她想到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晏之原轻扯嘴角,仰望天空,眼神变幻不定。

    “嘿,乘着西岭世子在此,演一出混水摸鱼的戏码,还算高明。可惜,我不是很傻,你们也还是沉不住气,派出的人又太过脓包――”

    忽然,他将目光转向郁竹,上上下下打量她。

    “你真的甚么也不知道么?”他问,目光跳动。

    “甚么?”郁竹挑眉。

    “晏之原笑了笑,”瞧你一副傻呼呼的模样,本皇子就断定你当真一无所知。不过,孩子嘛,确实没必要动这种脑筋,打扮得漂漂亮亮等候男人的垂青才是正道!”

    他扶着树干想站起来。

    “这里太危险啦,我们得赶紧回去。”

    足部的痛楚又令他紧皱眉头。他时常一脸嬉笑,亦或慵懒惫怠,然而,此刻那抿唇垂睫的模样,却颇像他的长兄,晏之临。

    郁竹的目光微微闪烁。

    “我背你罢。”

    “啊?”

    晏之原神迷惑,一副怀疑自己听错了的表情。

    郁竹默默地转过去,俯身,乌油幽长辫从脑后一直拖到背心。

    晏之原扶着树慢慢站起来。

    “这可是你说的,本皇子――本皇子就不客气啦!”他一边嘀咕,一边将手搭到郁竹肩上,然后,“嘿”地一声,真就趴到她背上去了。

    郁竹背着他,慢慢直起身。她的个头较一般孩为高,力气殊是不小。晏之原的一双脚居然就离了地面。

    “咦!哈!”晏之原趴在郁竹肩头大呼小叫,“乖乖!赵郁竹!你也好生厉害!力气大得跟头牛似的!”

    郁竹没去理会他。她的目光在两条小道间逡巡。左面一条,是来时走的;右面一条,与前者基本并行,只是夹道的树生得极为茂密,一眼望去,十分阴暗。

    她哨思量,晏之原已在耳边叽叽呱呱:

    “走右边那条!走右边那条!”

    右边这条小道平时大概少有人行。时值秋天,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上面覆了层灰白的霜气。人走在上面,阴冷的潮气从脚底一直通到心底。

    很长时间里,两个人都不曾开口。晏之原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安静。毕竟,遭了场刺杀,差点丢了命,任谁的心情都不会太轻松。

    郁竹努力调匀呼吸――被晏之原的胳膊紧箍着肩膀,她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右面耳朵背后也是又湿又热。

    “殿下?”

    “唔?”晏之原懒洋洋地哼了声。

    “请挪一挪您的脸。”

    “啊?为甚么?好罢――”晏之原仍是懒懒的,不过总算依言动了动脑袋。

    这回,右耳的荼毒是解除了,可是片刻之后,暖洋洋的鼻息吹拂起她的左耳来。

    郁竹只好认命。

    道路越发崎岖幽暗,地上的枯叶也越来越厚,头上的树枝开始重合交叉。阴森幽静的树林里传出啾啾的鸟鸣,那鸣声并不悦耳。

    趴在郁竹肩头的晏之原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

    “我们好像迷路了。”

    岂止是迷路,郁竹心道,我还走不动了。

    晏之原身材瘦长,份量却着实不轻;再者,郁竹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孩儿。

    过得一会,晏之原突然用力捶郁竹的肩膀,大叫道:

    “你听!你听!”

    郁竹被他捶得几乎岔气,但是,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

    是流水声!

    “快走快走!“晏之原催促着,还在她身上扭来扭去。

    郁竹背着他,踩着湿滑的青苔,迈过伏地的腐木,循着水声,来到一处开阔地带。

    原本茂密的树林在这里突然稀疏起来,天空依旧碧蓝,空地上洒满阳光。

    一条潺潺的小溪从林间跃出,沿着缓坡,蜿蜒而下。浅浅的河两边,躺满大大小小被磨得溜光的石头。清澈的溪水在石头罅隙里穿梭跳跃,喷珠泻玉一般流淌而去。

    郁竹停住脚步,道:“我们休息一会罢。”说实话,她也真有些撑不住了。

    晏之原倒也没反对,道一声“好”,便蹭啊蹭的,从郁竹背上蹭下来,两只脚小心翼翼地落了地。

    他一瘸一拐地挪到溪边,找了块平整的石头,一屁股坐了下去。

    郁竹也走过去。

    溪水浅浅,澄澈见底,水底平铺洁白的细沙。

    郁竹坐下去,那边晏之原早已高高地卷起两条裤腿,脱下袜子,将两只脚丫浸到水里。

    “哎呀呀――”他扬起一道黑眉,仰天叹道:“真舒服!半天走了这么多路,真是累人啊!”瞧他模样,仿佛刚才是他背着郁竹,而不是郁竹背着他走了这么一段路。

    过了一会,他想起了郁竹,于是又偏头笑道:

    “赵郁竹,这溪水甚是清凉,你也来泡一泡罢!”

    他那张玉一般的脸上,眉眼笑得弯弯,唇角边甚至挂了个浅浅的酒窝。谁能想到,这个犹带些稚气的俊俏公子哥,方才不动声间便杀了个人呢?

    郁竹托着腮帮,眼望溪水,默然不语。

    晏之原翘起眉毛,掬起一捧溪水,秘泼向郁竹。

    郁竹蓦然惊醒。她侧脸瞪了他一眼。

    “你坐在那里呆呆傻傻的,像个白痴!”晏之原朝她龇牙咧嘴,扮了个鬼脸。

    “我在考虑如何回抱风谷。”郁竹没好气道,随手抹去了水珠。

    “甚么要紧的事!“晏之原一撇嘴唇,复又笑得悠闲自在,“今天走不出,还有明天,明天走不出,还有后天,反倒是这般好的秋,绝不能辜负,还是先享受一番再说罢!”清澈的溪水里,他十个脚趾头一起乱扭,仿佛跳舞一般。他低头笑吟吟地瞧着,浑然不顾自己的脚踝肿得像个馒头。

    郁竹暗自摇头,心想,你想在这里磨蹭三两天,我不会拦你,可是,我然能陪着你,得赶紧找到回去的路才是。

    她站起来,走两步路,正好站在一棵大树下。这树约有合抱粗,生得甚高大,上面枝杈横生,叶子却掉得差不多了。她仰头望了会,突然旋身拔地而起。

    晏之原听到响动,回过头来。

    郁竹站在树杈间,极目远眺,攀着枝条的身体随风轻轻摆动。

    晏之原也仰起头,手搭凉棚,紧紧注视着高处的青身影。

    忽然,他开口大叫道:

    “赵郁竹,树晃调害,你小心些!”

    隔得一会,他继续嚷嚷:

    “你要摔死了,可就没人背我回去啦!”

    没多久,郁竹跃下来。她坐回原处,捡起块石头,在地上画了两个标记。

    “原来观月峰在林子的西北面,”她喃喃道,“观月峰又是西苑的至北处,那么,不管怎样――”她微微皱眉,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秋阳下,溪水波光潋滟,映得她的脸莹然生唬郁竹肤白净,容颜秀,但眉间总透出阴郁,那个小小的下巴,亦是柔中隐含坚忍。

    这个十六岁的少,有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气质。

    “那么――我们至少应该向西走,因为抱风谷在观月峰的南面。殿下――你说是么?”说到这里,她抬起了头。

    嗯?

    晏之原赤着一双脚,双腿盘膝,两只眼睛正直勾勾地――

    盯着她的脸庞。

    郁竹瞪着他。

    晏之原忽地一阵咳嗽,眼睛四下乱瞧,道:

    “你方才说啥?”

    “我说我们应该向西走。”郁竹不愿和他多计较。

    “好。”晏之原摸摸鼻子,道:“依你。”

    郁竹站起来,道:“我们这就走罢。”

    她走了一段路,发现晏之原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那人仍旧赤着脚坐在原地。

    “殿下?”

    晏之原一指右脚,回答得言简意赅。

    “痛!”

    郁竹皱眉道:“殿下,麻烦您坚持一会,捍?”

    晏之原一摇脑袋,既不说话,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郁竹迟疑片刻,终究走了过去。

    她背对他,俯下身。

    这回,晏之原穿好鞋子很快站起来,直接往郁竹身上一趴,两条胳膊紧箍她的肩膀,动作干净利落。

    “赵郁竹,你可别想懒。”他嘻嘻笑道。

    正午时分,太阳高高地挂在林梢。虽然时节已近深秋,但满山遍野的松树仍旧郁郁葱葱,不见丝毫萧瑟之意。

    郁竹背着晏之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她头顶心的头发乌黑柔亮,长长的发辫绕到胸前,后面露出一截白腻的颈背,因为汗得湿了,上面粘了几根细细的发丝。

    晏之原伏在郁竹身上发了会呆。忽然,他道:

    “谢谢你。”

    “没甚么。”郁竹答得简短,目光转动,搜寻着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隔了一会,晏之原忽然哼了一声。

    “其实本皇子也没必要谢你。”那形状优的唇角弯起来,“你老爹是我父皇的忠仆,你自然也是本皇子的仆人。仆人背主人,天经地义。啊――不要说背人,赵郁竹,就算你今日为本皇子死了,那也是应该的,对么?”

    郁竹迈腿跨过一个小水洼。她淡淡道:

    “是。”

    不知怎的,晏之原忽然垮下脸来,似乎不太高兴。不过,郁竹自然炕见。

    溪水淙淙,时近时远,伴随着他们一路前行。

    走了约半个多时辰,树林渐渐稀疏起来,黛青的观月峰轮廓清晰,赫然在眼。下面,便是抱风谷了,绿坡上黄瓦红柱的亭子依稀可见。

    郁竹叫晏之原下来,晏之原仍是不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郁竹最终答应将他背到对面那个缓坡的坡顶。

    走了一会,晏之原突然叹道:“赵郁竹,你的的确确是个叫人难以忘怀的古怪丫头,本皇子算是服了你。怪不得我那隆福宫的皇兄肯为了你,亲自跑去紫极宫,在众目睽睽下找赵贵要人。”

    “郁竹不理他。背着人上坡着实是件累人的事。

    晏之原继续道:“当初他要肯这么站出来,阿黛一早是他的王啦!不过么,两人成亲也是迟早的事!不是今年,便是明年,嘿嘿!”

    郁竹蓦地一呆,脚步不知不觉停了。

    “你说甚么?”

    晏之原探头垂眸看了看郁竹的侧脸,微微冷笑。

    “你不知道么?阿黛和我大皇兄是表兄,她还是我皇兄未娶过门的王呢!”

    郁竹的脑子顿时纷乱无章。永王殿下和袁黛居然有婚约,这样的事,她可从没想到过。

    然而,郁竹毕竟是郁竹,脑子慢一阵后,她突然想起一些事,于是定了定神,道:

    “既然永王殿下和阿黛姑娘有婚约,那你怎么还和阿黛――”她忽地抿嘴。上午在凉棚里,她明明看见冷娇媚的袁黛坐在晏之原身牛

    “出双入对?神情亲密?”晏之原接了口,他“咭”地一笑,又道:“那是因为和皇兄相比,她比较喜欢本皇子。如此人儿投怀送抱,本皇子怎忍心拒绝?”说着,一条眉毛扬起来,显然有些得意忘形,“谁叫本皇子魅力无弗远,你赵大虽然老往隆福宫跑,不也吭哧吭哧地大老远背本皇子回来么?”

    郁竹沉沉地背着他,没有说话。

    “说起来,永王也真是没用,”他撇唇道:“自己的人也炕住,换了本皇子,哼,即使不属于本皇子的东西,只要瞧得中,也要抢过来!不过,也难怪,他天生是个瘸子,若非自小定了亲,哪家的姑娘也不愿嫁给他――”

    郁竹忽然停下来。

    只听“哎哟”一声,晏之原从郁竹背上摔了下来,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这位素来优雅高贵的皇子摔了个四脚朝天,姿态不雅观到了极点。

    晏之原双手撑地,好容易才爬将起来。因为猝不及防,他的脸上满是困惑,然后,就是冲天的怒气了。

    “赵郁竹,你想干甚么?”

    郁竹半蹲下身,眸子晶亮,沉静秀的脸布满冰霜。晏之原不由缩了缩脑袋。

    “殿下,郁竹救你,是因为你的命事关朝廷;不过现在,郁竹忽然改变主意了,剩下的路你自己慢慢走罢。还有――”她冷冷道:“永王殿下是怎样的人,郁竹心中有数,不李下多费口舌!告辞!”

    郁竹攸地起身,转身便走。

    “赵郁竹,你回来!”晏之原叫道。

    郁竹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赵郁竹,本皇子命令你――”

    郁竹跃上坡顶,长辫一甩,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晏之原眼睛狠盯着前方,胸口一起一伏,额上的青筋一根根突起来。

    突然,他右手握拳,狠狠捶向地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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