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离不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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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空清风缭绕,薄云似蝉翼追逐皎皎月华,无声无息地暗喻着美丽背后的忧愁。

    走出一扇门,仿佛跨出一个世界,冰火两重天。前一刻情意绵绵,此一时心灰意冷。看着努达海麾下的弟兄们昔日虎威不在,个个似霜打的茄子,新月的手不禁随心微微一颤。上苍厚爱,令她得偿前生夙愿。造物弄人,她与努达海的时间也许不多了……对于努达海这样的人物,她不敢轻易妄断,尤其见识了他白天如何待己,她更觉前途茫茫不可知。他会同意疗伤,完全出自恍惚和混沌,倘若说他有几分贪生,大抵是被突如其来的前生缘冲昏了头。当他清醒过来,生死不过一念,面对残酷的败绩,他会如何抉择?

    「冷吗?」

    新月轻轻摇头,仰视着努达海。她起先还微锁娥眉,渐渐地,略显苍白的脸上竟透出微微的笑意、隐隐的甘甜。未央自来是个很会自作主张的女子,即便她轮回为新月,这点性情也早在执意离开将军府、偷偷离宫奔四川时发挥得淋漓尽致了。这一次,她决定:无论生死,不离不弃。

    「你在想什么?」努达海问。

    她顿时换了一张脸,那俏皮伶俐的神采,努达海从未在新月脸上见过。相由心生,她同去年那个郁闷寡言的格格简直判若两人。新月故意向努达海身前贴近,奇怪道:「我正在想,这是什么声音呀?哦——」她拉了个长声,指着努达海的胃,坏笑着看他。

    努达海又好气又好笑地拿她没辙,遂还了一句嘴:「是你吧,咕噜咕噜的?」

    二人皆是三五顿未尽饮食,难怪五脏庙也有了灵犀,不约而同地抗议。此时此地,吃喝来不得讲究,能有的吃,饿不死就是万幸。对此,新月倒不在意。她趁努达海吩咐属下煮粥的时候,回房里换了女装。

    努达海正同阿山说话时,身后传来一串美妙的音符。那不流畅的残wWw.缺美,他永生难忘。就是这个声音,没错!未央的腿遭受蛇毒,复原的前两日,她走起路来就是这个声音!那时候,努达海失去视觉,对于听的记忆便格外深刻。他心头一荡,转身时看都未看便脱口而出:「未央!」

    阿山听不懂「未央」,也不会在意,他只是很拘礼地打千,叫了声:「格格!」

    「快起来吧!这时候,无须多礼呀!」新月说。

    如果努达海不在场,阿山一定要给新月磕头,谢她稳住了将军暴躁崩溃的情绪。可惜,努达海在,阿山同新月一样明白,此时的将军像个炸药库,谁都不要向他身上扔火苗。于是,他识趣地退下了。

    努达海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新月胸前的项链上,它如温布哈信中所述:玉质打造,银钩串连……这不正是未央所当之物么?她连当票都扔掉了,可她的东西如今竟挂在了新月身wWw.上。这怎不叫人唏嘘?当是她的,谁也占不去。

    新月劳累多日,左腿又有些不听使唤。她拖着一条些许麻木的腿走路多有不便,却让努达海更加坚信,这世界上的确有一种奇妙的神力,那便是轮回。

    二人对桌吃饭时,努达海才吃了一口便愣了。

    「怎么盯着我看,你不饿啊?」新月微笑道,「好像没见过似的。」

    此前,努达海避之唯恐不及,的确没有仔细瞧过新月。现在,他要用眼睛在心上刻下她美好的容姿,每一个细节都精心地描、细致地勾。

    「我脸上有东西嘛?」新月莫名其妙地用手擦了擦嘴,是不是吃得太急,让他笑话?不等努达海作答,她忽然火急火燎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努达海不由得随之急迫道:「什么事?怎么啦?」

    新月的眼神里忽闪着「恶狠狠」的光,她直直地盯着努达海问:「你说,谁叫哎哟?」见努达海不解其意,她便嗔怪道,「去年,我和克善、珮琪在你书房里翻书,你进门时冲口喊的什么?」

    「啊?哦!」努达海嗤笑道,「你是说那个……我喊的是你。」

    「你还笑?」新月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却转瞬兀自欣然,女人变脸的速度往往超乎男人的想象,「我从那个时候就给你错觉了吗?」

    「是呀!小神仙!」令新月意外的是,努达海也忽然翻起了旧账,「不对吧?温布哈说这项链是被安亲王府买走了。怎么在你这里?」

    提到安亲王府,新月便想起自己同沃赫的婚约。怎么办?她不能告诉努达海,这条项链正是安亲王府送的聘礼。新月轻轻咬着唇瓣,沉默须臾笑道:「是么?我总该比温布哈更认得自己的东西。这条才是我的。什么安亲王……我不知道。」

    「哦,想必是温布哈看错了。」

    温布哈哪里会错?新月暗自神伤,死去的温布哈以其独特的方式再一次认可了她便是月未央。这项链在世上流转了二十一年,终于还是寻到了自己的主人。思及去年梦中,温布哈那轮回的说法当真是对的。谁曾说温布哈是大白痴,只怕说者自己才是真正的糊涂虫。

    新月怅然道:「如果温布哈也在,那该多好,我还来不及谢他。」

    「如果温布哈在,我们何苦绕了一年的圈子?如今……」

    「如今怎样?」新月急迫地问,她紧张地观察着努达海略带忧伤的眸子,生怕他说出些她不想听到的句子。

    未央啊未央,你终于回到我身边,偏在我一败涂地的此刻此方!他黯然地答了一句:「如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新月深深凝视着他痛苦的眉宇,试图安慰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卷土重来未可知。」

    「未央,你不懂。」

    新月温柔地说:「我愿意去了解,请你说给我听。」

    「我,努达海,十七岁从戎,身经百战,所向披靡!多大阵仗,我没见过?哪种敌人,我没遇过?可是……可是,」努达海用力锤着桌面,「败!我的生命里,不该有这个字!」

    新月急忙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扶着他因愠怒起伏的身子,「快别这样!左手不要用力,伤口还没愈合,你不疼么?」

    「疼?」努达海冷笑着,眼里闪着绝望的寒光,「一个刀口舔血的人,他懂得什么叫疼?也对,」他轻轻点头,呼吸都是冷的,「我疼!四万人马半天少了一半,三天之后又折损一半,如今只有三百不到的病残伤患,我怎能不疼?」努达海觉得胸腔里闷闷的,起初铿锵的声音渐渐溶入恼人的挫败感,变得脆弱、飘忽,他抬起头,满目哀伤,「未央,我是一个人,你告诉我,一人如何能对四万人的性命负责?四万条命,让我知道,原来自己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新月被努达海说愣了,她心中也绞着努达海的痛。坦白说,她无法回答他。四万条命,一人万死不足偿。事实上,她最了解努达海的心情,他如同端亲王一样,战败宁死不肯偷生。可是,她却不能顺应他丧志的口气,只能勉强应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以战场为家,应当惯看生死才是。」

    「功成万骨枯,呵,若是功不成呢?也是万骨枯……我一个人的错,连累四万人的命。死的,却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听到他的哽咽,她心上猛地一抽,紧紧拥住他轻轻战栗的身子。努达海仍坐着,头靠在新月怀里。新月觉得,怀里的巴图鲁不是受伤的猛兽,仅是个迷失的孩子,除了可怜还是可怜。她仰着头,勉强控制眼泪的走向,暗示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坚强,比他更加坚强!柔肠万结的她用一双轻巧的手温柔地搂着他的头,摩挲着他的臂膀,抚平他的伤、他的痛……

    「为什么不是你?」新月笑中带泪地说,「因为你要等我。我不远千里地来找你,你怎能狠心去了?见不到未央,你不遗憾么?」

    努达海轻轻环上新月的腰,微抬眼道:「岂止遗憾而已?」他更紧地蹙了蹙眉,「未央,你让我左右为难。」

    她松开怀抱,俯下身子,望进他眼睛深处,极其认真地问:「未央真的可以左右努达海吗?」

    盯着她眸子里闪烁的光,努达海迟迟不答,满目踟蹰。他已经败了,败在夔东十三家军手上,难道天嫌他败得不够,才安排未央出现?

    「努达海,你听好。」她面色从容,尽量给他暖心的笑,而声音却冷静决绝,「未央绝不会令你左右为难。当下,我不再规劝你,也不牵绊你,你由着自己的心去选择。你说要打了胜仗,再马革裹尸,我统统忘了。我只记得,你活多久,我就要活多久。」

    还说不牵绊?努达海痴愣了须臾,唇角漾出苦意,言语苦楚道:「未央,你许我生死?」

    「是。前生蹉跎,今世幸甚,非生死相许不足以酬天意。你生,我生;你死,我从。」

    伊人心意化作甘霖细润浇灌着努达海心底错落的干涸裂隙。他没有看错人,世间至情的女子舍她其谁?她的脸依旧是苍白的,但舒朗的眉目间没有丝毫挣扎,素颜将淡雅的美一点一点呈现。望她时间愈久,便愈舍不得将目光收敛,他动容地握着她温暖的手,珍惜地摩挲着,不知自己修了几世才能遇到这般动人的女子。

    「未央,我不再是十九岁的努达海,我只是个满身罪孽的败军之将。我不值得你生死相从,不值……」

    「值得!」新月强硬的态度俨然是当年那「狠心霸道」的小女子,她的严肃几近严厉,「不管我叫月未央,还是叫新月,不管我是汉人百姓,还是满洲格格。不管你是十九岁,还是四十岁,不管你是海哥哥,还是大罪人。你,富察?努达海,永远是我的信仰、我的主宰、我的情有独钟!」声音渐渐柔软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绪。可是,他没有给她歇息的机会。

    新月觉得身子向前一飘,旋即被他箍进铜墙铁壁之内,直接坐在他的腿上。她错愕地看着他的面容逐渐放大,温热柔和的气息直吹面颊,直到他在她淡粉色的唇上轻啄了一下,她还是杏眼圆睁,不知所措。他的吻若蜻蜓点水,在她的唇上轻触。感觉到他气息的加剧,新月才发现自己的呼吸也急促起来,继而脸颊、耳根一阵燥热难耐。

    「未央,未央……」他呢喃着她的名字,一手托于她脑后,另一手轻挑她的下颌,又将吻附了上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