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炽热似乎刚刚过去不久,萧瑟的秋风便已洒落人间。
大地之上无数人都在这样的日子忙碌起来,愈发激烈的战火每到这个时节也要稍稍减缓一些。
民以食为天,没有人能够真的辟谷,没有饭吃就会饿死。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都知道这个时节的重要性。
但今年注定不会有一个好收成,整个大月的天下都是如此。
本该产粮最多的豫州,已经陷入到了持续一年有余的战火之中,白莲教的教众还在跟朝堂的人马厮杀、拉锯。
白莲教虽隐隐间已开始有些抵御不住的样子,开始略略退让,可豫州之地浩大广阔,就这么拉锯着半打半退,再来个三五年也清缴不完。
至于黄朝和黄天军,更是始终在坚持贯彻着一帮声势浩大的土匪模样,少劫掠贫民是不假,大户那可真是一个人都不放过啊!
就连那些大户人家被指认出来的三代以内的血亲,那都是一个不留的全宰了,杀机直冲云霄。
偏偏扬州就夹在羽州和豫州的中间,那些生活在扬州的富户们可谓是倒霉透顶。
往南跑撞到的是四国联军,必死无疑!
往北跑遇到的是白莲教众,生不如死。
待在原地不跑还有黄朝在,被杀全家!
左右为难外加如坐针毡,这就是那些待在扬州大户们的心情。
当然,若他们真正的愿意散尽家财,加入黄天军,黄朝倒也并不是不能网开一面。
只有那些负隅顽抗,乃至花费钱财招兵买马资助朝廷或者试图抵抗的大户,才会如此的不留情面。
遗憾的是,几乎所有的大户人家,都不肯向他低头。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杀!
被朝廷追杀的这两年,黄天军的人数不仅没有少,反而越来越多。
甚至肉眼可见的能够知道,很快还会有更多的人加入他们。
因为羽州已经失陷了大半!
从宗明三十七年到康靖二年秋,四国联军竟花费了足足三年的时间才堪堪要攻下羽州。
这样的速度,无论跟黄朝比还是跟白莲教主比,好像都很不争气的样子。
其实不能这么算。
四国联军是为屠戮而来,甚至刚进羽州就连屠了几个城池,其本意虽是以此警告之后的城池放弃抵抗,不抵抗就不会屠城。
但还没有等到他们喊出这句话,墨丘带着三千墨者就直接把罪魁祸首给宰了。
他们本是应该施压的一方,却成为了被施压的一方!
此事成就了墨丘人间圣人的美誉,同时也激起了羽州百姓的同仇敌忾之心!
因为落败,就是个死!
而黄朝和白莲教主再怎么兴风作浪,也多是对抗官府,裹挟百姓,非要说什么下令逮着百姓刻意虐待屠杀,那还真的没有,最多也只是逼死一部分。
平民百姓完全可以提着锄头就加入他们,直接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大家有土吃土有肉吃肉,能过一天是一天。
四国联军呢?
杀光、烧光、抢光便直接不管了,人也是不肯收。
纵使有人想要加入那都找不到门路!
如此一来,百姓安能不跟他们拼命?
这还不算,那被大月通缉的墨丘竟还带着墨者守城,关键是墨家真的很懂守城!
准确的说是,论起守城来,在这个时代不会有人比墨家研究的更为深入,说墨家代表此时守城的最高水平也不为过。
千万不要觉得墨家的人是抱着“我对你好,就绝对不会伤害你”这种类型的圣母。
恰恰相反,自墨家创立以来,墨丘说的一直都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为了这个目标,那自然是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
守城为大,个人为小。
墨家绝对不止是会讲道理,还会举起刀。
墨者守城之令一旦施行起来,任何不听从或者逾越的人,墨者就亲自给斩了。
有一位墨者的朋友,因为城中起火想要去救援,便从自己需要把守的地方离开,结果就被墨者用弓箭射杀,哪怕明知道他是一片好心。
这就是墨家的风格。
单纯的将墨者当做圣母、苦行僧、好人,都太过片面。
这是一群为了理想而不怕死的人。
这其中的不怕死,绝不仅仅只包含他们自己。
在很多人成为墨者之前,可都称不上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但墨家守城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守,实在挡不住也只能撤。
硬生生将四国联军拖在羽州三年,墨家已算为这大月的天下出了大力,跟随在墨丘身边的墨者三年内已经换了好几轮,实在不能苛求更多。
面对着越来越糜烂的局势,庙堂也很难办。
最关键的是,康靖帝第一批所收上来的议罪银早就已经花完了!
偏偏国库里也已经没有了银子!
怎么办呢?
再来一次议罪银?
康靖帝没敢这么做。
为了节省开支,实在是找不到更好办法的康靖帝选择了暂时先放弃羽州,暂时留下一部分人追击黄天军,剩下的绝大部分人马,全力围剿白莲教!
大月的粮价在秋日时都已经抬升到了冬日的价格,这可是秋收的时节啊!
再不将豫州快点平定,冬日之后粮价到底能飙升到什么触目惊心的程度,怕是没人敢给个明话。
自宗明宗明,祖宗不明后,又一句话都已经开始悄然流传。
康靖康靖,无康无靖!
内患平不了,外忧挡不住,实在让人失望至极。
局势在一步步的走向崩坏。
秋日就这么过去,寒冷的冬季再次到来!
当冰冰凉凉的雪花开始自天穹洒落大地之时,能感叹瑞雪兆丰年的人已经不多了。
更多的,是被冻得瑟瑟发抖,面露菜色的饥民。
顾家小院。
院子中偶尔还会有欢呼声响起。
小莹正在院子里堆着雪人,手脚都冻得一片发红。
荀轲则是茫然的注视着天穹,目光呆泄,神游天外。
他已经教导苍将近半年的时间。
半年的教导不能说是收效甚微吧,只能说是毫无作用。
除了让苍认了一些字之外,别的基本全都是白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再正常不过。
而且现在还有一个看似最简单的难题放在他的面前。
既然要教孩子,就免不了谈论关于人的问题。
那么问题来了,该如何教导?
人性本初,是善是恶?
善有善的方法,恶有恶的好处。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所接受过的教育,都是在说“人性本善”,这也是大家最能接受的说法。
可若人性本善,大月的局势何以糜烂至此呢?
这完全不合乎道理啊!
若不是无休止的恶念侵害,又岂会有如此之局势?
墨师曾说出过自己的看法,算是中间派,他还算比较认同一些。
【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非独染丝然也,国亦有染.】
简单来说就是,人性本无定型,染上什么就是什么。
接触的恶人多,便自然容易作恶;接触的好人,便自然愿意为善。不止是人,连国也是如此!
墨师强调人性的善恶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时时刻刻可能发生变化的。
这当然是很好的答案,唯一的问题是这个答案需要对这个世界有一定程度的认知,更需要对世事有一个相对客观的态度。
但用墨师的话来教导三岁的孩子,未免就显得过于深奥。
根本无法让孩子真正理解,连理解都理解不了,更遑论是用来启蒙学习呢?
旁人并不知道荀轲正在为了一个这样的问题而费尽脑筋。
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一旦下了定论便几乎不容更改,此后所有教学方案都必须围绕着同一个主题进行。
善恶之间,容不得妥协的余地。
至于中间那一抹精致的灰,不是刚刚启蒙的小孩子所需要考虑的问题。
荀轲伸手在雪地上不断的写着一行行字迹。
性善论的好处是可以致良知,人人皆有四心——恻隐之心、羞耻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可通仁、义、礼、智。
可人分明生而好利,生而好色,生而有疾恶!
大月的如今的世道,就是最好的说法。
简简单单的点头承认性善论,等到苍再长大一些,真正走出小院子看到外面是什么样子,会不会问他:‘大家既然都是好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人性本为善不是吗?’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该怎么告诉苍呢?
最初的观点不能立足,此后的所有学问都将成为废纸一张,空口白话。
如果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敢用此学问来丈量天下间的道义,好让千百代人都能从中学习和思考?
这个观点看似不值一提,只是一个选择而已。
实则印象会无比的深远,深远到荀轲迟迟无法下定论。
或者说,不敢下定论。
荀轲就这么纠结迟疑了许久,突然想起来今天苍还没有跟着他学习。
便伸手擦去眼前雪地上的字迹,目光在院子之中巡视了一圈,荀轲对着还在院子中兴致勃勃的堆着雪人的小莹问道:“苍呢?跑哪里去了?”
小莹正在审视着自己堆的一个大雪人,听到荀轲的询问,随口说道:“苍拿着书出门了啊。”
小莹身前已经堆的差不多的雪人比她还高上许多,虽是用雪堆成,却被一双巧手打理的活灵活现,隐约间有点像是顾担的样子了,只是她还不太满意。
顾叔叔长得那么好看,怎么这雪就是变不成那个样子呢?
而且顾叔叔总是喜欢穿着一身青袍,大冬天的绿叶可不好找,真给雪人披上袍子的话,会被娘亲打的吧?
毕竟娘亲说现在很多人家连衣服都没有的穿,她也必须以身作则,不能浪费。
真给雪人披上袍子,娘亲不得劈了她?
那可不行!
“苍拿着书出门了?他去做什么?!”
荀轲声音猛然拔高,不可置信的喊道。
开什么玩笑,那个小兔崽子每天跟他学一个时辰的字都闹腾的死去活来,怎么可能会喜欢看书?
“好像是找隔壁大婶家的小姑娘玩儿去了吧?小孩子嘛,总得找个玩伴。”
小莹还在打量着自己新做成的雪雕,准备等顾担回来给他一个惊喜,“快看看我做的这个雪人像不像顾叔叔?”
荀轲扫了一眼,微微点头,“确实有点像。”
“什么叫有点像?非常像好不好!就是脸怎么都弄不好,没有顾叔叔好看。”小莹歪着小脑袋思考着。
“死物怎么能和活得人比?”
荀轲不放心的说道:“要不我去找找苍?我实在是想象不到那小不点抱着书出去要做什么!”
“哎呀,你怎么跟个老婆子似得?苍只是出去玩儿嘛,一直在院子里待着不是祸祸我养的花,就是缠着伱讲故事,出门才清净些。”小莹不耐烦的摆手道。
才刚刚三岁的小屁孩真的很讨人厌,没有了小时候任由人摆弄的可爱,多了些调皮捣蛋的天性,偶尔突发奇想就能给他们找点意想不到的小麻烦。
明明还是一个小短腿,却是半点都闲不住,到处乱窜,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力。
上次她突发奇想,准备照顾一下苍来安抚住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母性光辉,结果才刚刚照顾了半天就给累的够呛。
还是她想尽办法给苍找了玩伴——小家伙出门祸祸别人去吧,别紧着自家小院拆了!
对于苍愿意出门去祸祸别人,她是举双手双脚赞同的。
奈何,天不遂人愿。
她的话刚刚说完,小院门就被推开了。
一个小不点冒头走了进来,一眼就相中了小莹刚刚堆成的雪雕。
“哇哦!”
苍兴奋的喊了一声,小短腿迈的飞快的跑了过去,“姐姐,这是你做的吗?好高,好厉害!”
“是啊!像不像顾叔叔?”
见苍这么懂得欣赏,小莹也绽出笑容,有些自豪的说道。
回答她的,是苍突然拍向雪雕的黑乎乎的小手。
两只小小的黑黑的掌印,就那么烙印在了纯白色的雪雕上。
“嘿嘿,现在也有我的一份啦!”
苍高兴的喊道。
“嘶~”
见到这一幕的荀轲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怎么敢的?!
“苍!!!”
没有任何的意外。
一声咆哮,响彻云霄。
等顾担推开院门走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苍正趴在荀轲的腿上,哭的那叫一个声嘶力竭。
小莹牙冠紧咬,手持一本书,恶狠狠的往苍的小屁股上打。
“你俩这是?”
顾担讶异,这怎么都开始男女搭配了?
“顾叔叔,你也快过来揍他!”
小莹气愤极了,“这么个小家伙就开始吃里扒外,今天我非打死他不可!”
顾担眉头微挑,疑惑道:“吃里扒外?”
“他把荀轲的书拿去给人烧了,说是要帮人取暖!”小莹咬牙切齿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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