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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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是万物生发的季节,三月的雨,总是有些别样的不同。

    蒙蒙细雨扑面而来,为原本干燥的关中氤氲了一抹水汽。

    文信侯府,早已年过半百的吕不韦正在书房小憩。

    新君不在,秦王停灵一事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昨夜又操劳了一夜,难免精力有些不足。

    年岁大了,容易缺觉,此时恰好来了睡意,自然不敢错过,也不在乎书房凌乱的环境,直接就着这贵如油的春雨,鼾然入眠。

    睡梦中,仿佛又回到了秦王逝世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般阴雨霏霏,但却分外的饶人心神。

    “吕相邦有礼了”

    “你是何人,为何手持王令,从实招来”

    “相邦容禀,小人乃我王内侍,常在宫外行走,不闻于名,今日来访相邦,乃是奉大王之命,命相邦即刻觐见”

    吕不韦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平平无奇的小厮,心中将信将疑。

    “尔深夜来访,言说我王相召,可有诏令”

    那小厮摇了摇头,从衣衫的夹层处撕下一块绢帛,双手呈给吕不韦,恭敬说道

    “今日之事,秘而未宣,不录诏令,只有大王手书一卷,还请文信侯过目”

    吕不韦闻言眉头一皱,拿起绢帛,仔细的研读起来,只是片刻,他便将绢帛在油灯处点燃,随手一扔,披上衣衫,沉声说道

    “走吧,确是我王相召,不要误了大王大事,你且前方带路”

    说着,二人便悄然离去了,只余下点点火光,在微风中翩翩闪烁。

    三年前,王观澜将三尉虎符交还给了秦王。

    秦王拿到兵权后,立刻命吕不韦对三尉各军进行了整编调整,王宫宫禁也进行了不小的调换。

    但是不调换还好,一经调换,原本天衣无缝的宫禁防卫立时出现了漏洞。

    尽管吕不韦费尽百般心思来弥补,但同等兵力下,仍做不到尽善尽美,只能多加了五百私卫,才堪堪弥补漏洞。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吕不韦才真切的体会到王观澜那深不见底的能耐。

    但是,这般调整也不是没有好处,吕不韦与秦王就是借助这一漏洞,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做了不少阴私之事。

    此时吕不韦正是通过一条隐秘的路线,绕开了宫禁,几名私卫的视若无睹下,悄悄潜入了秦王宫。

    秦王宫并非秦王居住的宫殿,而是一座庞大的宫殿建筑群。

    秦王宫有内外苑之别,外苑是王宫官署区,内苑是秦王与其后宫佳丽日常居所,大臣非奉诏不得入内。

    而在内外苑之间,有一片特殊的建筑地带,区域虽然不大,但却是整个王宫最为核心的所在。

    之所以重要,其原因在于此地是除大型朝会及会见使臣之外,秦王最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尤其是秦王病倒以后,就连朝会都挪到了此处。

    昭襄王晚年,也是在此地处理政务的,两任君王均在此地公办,更让此地显得枢要了。

    今日秦王密会吕不韦之地,并不在平日里理政的地方,而在一处略显空旷的独立庭院内,看起来很是幽森。

    王宫自古多秘密,吕不韦见此陌生的地点,也不多问,只是跟在那小厮身后,低头止语,显得格外的谨慎。

    吕不韦进的殿中,立时感到身子一暖。

    殿内角落里烘着一排燎炉,冉冉篝火,烧的很是旺盛。

    “老臣拜见我王”

    “文信侯来了,坐,上茶”

    吕不韦看见大王,连忙躬身一礼,子楚听到声音,倏然睁开双眼,望向来人,露出了和煦的笑意。

    “谢大王”

    吕不韦又是一礼,这才在秦王对面的榻上落了座。

    “这到了季节,天气就是这般不爽利,文信侯冒雨前来,不知外边冷么”

    子楚听着窗外点点滴滴的水声,淡淡的问了一句闲话。

    “初春时节,寒气未消,水汽乍起,此乃六时之道,天数也”

    吕不韦不知秦王用意,回答十分小心。

    “天数么”

    子楚嘴里喃喃的念叨着,神情分外悠远缥缈。

    这时,那小厮端上两蛊热茶,小心的奉给秦王与吕不韦,又小心的退下,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文信侯,异人大限将至了”

    吕不韦闻言心内一惊,但脸色丝毫不改,端起茶蛊,轻轻品了一口,笑着说道

    “大王说笑了,区区小疾,医官大方已见神效,大王何故如此沮丧”

    子楚闻言摇了摇头,坦然说道

    “事已至此,文信侯何须虚言哄骗寡人

    我身我命,莫如我知,文信侯与医官之言,寡人早知真假

    只是此时正值国战,寡人不愿坏了我大秦的千秋大业,故秘而不宣。

    但时至今日,寡人这里怕是瞒不下去”

    “这大王”

    吕不韦一声哽咽,手中茶蛊当啷一声跌落案几,他不顾桌上狼藉,连忙拜倒在一侧,颤声说道

    “老臣有罪”

    子楚见此摇头洒脱一笑,挥了挥手,召过小厮,将案几收拾清爽,这才继续说道

    “起来吧”

    “呵,你这老杀才,寡人今日强命医官为寡人开了虎狼一剂,可不是来听你请罪的”

    吕不韦闻言又是一颤,起身坐回到榻上,双手抚膝,身子绷得直直的,一副洗耳恭听的做派。

    子楚见此又是一笑,恳切说道

    “你我相知多年,异人能有今日,也全拜文侯之力,你我情同肝胆,何必如此拘谨”

    “这喏”

    吕不韦闻言恭谨一礼,但身子还是没有丝毫放松。

    子楚见此,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再强求什么。

    “文信侯”

    子楚扶着案几,制止了想要上前搀扶的吕不韦,起身直了直腰,感慨的说道

    “得遇先生,乃是异人此生之大幸在异人心中,若无那王观澜,我秦国柱石非先生莫属”

    “大王过奖,老臣实不敢当”

    子楚闻言没有在意,轻笑一声继续说道

    “异人才德平平,能登上王位,全赖先生之功,若无先生助力,异人恐怕也只能如我那些王兄一般,死于非命。

    先生所为,无异于开异人之新生,因而即使满朝文武皆反对寡人逾制封侯,寡人还是固执的为先生请了这彻侯之位

    先生投寡人以桃,寡人自然报先生以李,伯牙子期,盖莫如此”

    “有此一言,韦此生足矣”

    “但异人今日还有一事,要劳烦先生”

    吕不韦听闻此言,眼都不眨一下,起身抬手一礼,铿锵的说道

    “大王请讲,老臣死不旋踵”

    子楚闻言,转身双手一礼,一下拜倒在地,声泪欲泣,涕泗横流。

    “有文侯此言,异人死而无憾矣”

    “大王”

    吕不韦连忙膝行过案,不由分说抱起子楚,搀扶着他靠坐回榻上,退后一步,深深一揖,恳切说道

    “大王此举让老臣如何自处着实是折煞老臣了”

    “咳咳咳”

    子楚干咳了几声,挥了挥手

    “好文侯坐,寡人这就说”

    待到吕不韦坐定,子楚缓缓说道

    “我秦国大势,文侯不会不知,王储之事寡人一直拖延未宣,如今实在是拖不得了,我儿成蟜子政,不知文侯谁属”

    吕不韦闻言一怔,久久未曾开言。

    秦王对成蟜的偏爱,满朝上下有目共睹,但王位之要,岂是大王偏爱就能一意而决的

    且不说他与满朝文武的看法,单说那远在前线的王观澜

    若是成蟜登上秦王之位,那王观澜岂会善罢甘休

    三年前他相见王观澜时,王观澜之意非常明确,他认为当今秦王德不配位,要自己教导出一任秦王。

    现如今看来,王观澜之徒确实不同凡响,满朝文武无不赞誉有加。

    若是大王任性,那我秦国少不得要掀起一阵风波了。

    无论是从私人感情,还是从家国大局,他都认为子政要比成蟜合格的多。

    看着神情中压抑着寄希的子楚,吕不韦终究还是没能说出违心之言,委婉的说道

    “大王放心,对上那王观澜,老臣即使拼了这条命,也会从其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子楚闻言先是一喜,旋即一怔,最后想明白其中意味,落寞一叹,苦笑说道

    “唉相邦何出此言

    至于新王,寡人也属意我儿子政,那王观澜,想必也不会从中作梗,但是”

    说到这里,子楚沮丧的瘫坐在那里,神情说不出的悲观。

    “但是我朝文武皆唯此人是瞻,大秦新君又是此人之徒,若是此人兴起齐田之举,难道我嬴赵一脉,就绝在寡人手里不成”

    吕不韦闻言沉思良久,缓缓说道

    “大王,老臣不谈那王观澜是否有谋逆之心,只说我满朝文武,虽敬此人之才,但绝谈不上为此人之首是瞻,若是此人意欲谋逆,绝对会落得个惨淡收场,大王过虑了”

    说实话,这三年吕不韦没少跟王观澜打交道,但每每接触,从未感到此人有什么野心。

    要说权利

    他手握重兵,却极少干预军事调度,掌管七国谍报之要,却轻而易举的将其交给了子政,三年来,此人甚至连邀功之举都未曾有过。

    若不是亲眼得见,他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此等人物,所作所为仿佛只凭一股意气似的,丝毫感觉不到功利之心。

    坦率的讲,要说此人有篡位之心,就连他吕不韦都不敢相信,只有大王,心中那股郁结仍在,看此人总是不大顺眼。

    子楚听到吕不韦的话,摇了摇头,没有辩解。

    他难道不知道王观澜的所作所为么

    王观澜做事又没有隐瞒,他自然不会不知道,但是知道又如何么

    他身为秦王,他非常清楚权利对人的诱惑,就算此人此时没有这般想法,可以后呢

    他考虑的是此人一旦有谋逆之心,满朝文武没有人能制止此人,万一此人一时兴起,大秦国祚就完了。

    这个险他怎么敢冒

    “唉我将去也,新君年少,托国先生以度艰危,存嬴氏社稷。

    明日寡人会召集群臣,以王观澜之事相逼,相邦不要表态,借机观望群臣态度。

    若有暧昧者,相邦为寡人斩之,若有恶王观澜者,寡人会加以重用,此为钳制王观澜之举,望相邦为寡人护佑好新君”

    “喏”

    “若是若满朝文武无人敢于表态那寡人会留下三份传位诏书,何人即位,自他而决,你帮寡人交予王观澜

    倘若此人当真有意王位,相邦莫要与之争锋,带着蟜儿与子政,逃离秦国,做一任富家翁去吧”

    子楚将自己早已写好的三份诏书交给吕不韦。

    其中一份,写的正是传位与王观澜

    吕不韦接过诏书,心中一沉,双目含泪,望向秦王。

    “大王,这”

    秦王长袖一挥,黯然说道

    “时不我与,图之奈何”

    “大王放心”

    吕不韦再次拜倒在地,浑身颤抖,咬着牙齿说道

    “老臣在此立誓

    韦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护佑我新君不受欺辱

    他王观澜若胆敢有谋逆之举,老臣哪怕撞死在太庙之内,也不会让此人得逞,此心可昭,天地鉴之”

    “咳咳咳咳文侯快快起来,新君还要靠你辅佐,岂能轻言死字”

    子楚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起身想要上前搀扶,吕不韦还不待秦王动手,连忙起身扶住子楚,手里不住的抚理后背。

    虽然秦王开言安慰,但吕不韦心中已然下定决心,若是真有王观澜篡位那天,他一定会以死全了秦王之义。

    他吕不韦出身卑贱,费劲半生心血扶持秦王子楚,登临相国之位,绝不是为了做劳什子富家翁的

    即使死,他也要死在这相邦之位上

    他吕不韦宁愿死在高位,也绝不默默无闻。

    卑贱的日子他受够了,一天都不想在回顾

    “这”

    文信侯府的书房中,一身皂白色宽袍的吕不韦被噩梦惊醒。

    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起身来到窗边。

    窗外的细雨已停,但天气还是阴沉沉的,阵阵凉风卷积着水汽扑面而来,使他原本迷茫的思维清醒不少。

    “国事多艰啊”

    吕不韦长叹一声,起身向王宫走去,新君还未归来,他依然要坐镇朝局以防宵小。

    至于新君,算算时日,也快到了。

    未来如何,也只能看天意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