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孤城当落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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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馆门外传来几声轻击敲门声,林绍整了整衣领,前去开门。门口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灰布棉袍外罩蓝锦缎掐丝厚马甲,面色和善温顺。



    “这位可是邓家二公子?林绍小少爷?”老人微笑着上下打量着。



    “先生是燕王府颜管家?请进请进。”林绍点头,抱拳行礼,迎了老颜进屋。



    “让老奴好好瞧瞧,这位是邓家大小姐,林谨?这郎中扮上倒是一点也不违和。这位是邓家小公子,扬尘小少爷吧,长得真是俊俏。”



    老颜一见面就亲切地拉拉林谨的衣袖,拍拍扬尘的头,仿佛多年未见的熟人。



    三人心中明镜般透亮,经年来,燕王府默不作声地在背后保护,定是煞费了苦心,三人齐齐下跪,对着老颜就磕了三个响头。



    “罪臣邓镇李彤之子女在此叩谢先生多年来的关照。”



    “三位公子小姐赶紧起来,别折煞了老奴。”管家老颜也隆重地回了个礼。



    “如今我们王爷王妃落难,承蒙邓家三位千金少爷不嫌弃,前来投奔,也不枉王妃这么多年来的苦心。这缘分摆在那儿,纵然是天涯海角也有相聚的一天。”



    “颜管家,如今这燕王府里是什么情况,很严重吗?”林谨起身扶老颜坐下,问道。



    “先皇洪武在世时,虽然对咱家燕王也谈不上宠爱,但朝堂上下皆知,燕王是数位皇子中战功最显赫,对圣上最忠心的,虽然受封于北疆苦寒之地,面临北方各族蛮夷侵扰,但王爷骁勇善战,勤勉执政,把北平变成了一方乐土,燕王保护百姓,百姓安居乐业。咱们王府的日子也还算过得舒坦,至少吃喝用度是不用愁的。”



    “自打这建文小儿登基继位以来,就处处针对咱家王爷,他命张昺、谢贵、张信三个狗官接任了北平布政使和都指挥使,把王爷的兵符和粮印全部收走,这么一折腾,王爷培养了二十年的八万铁骑军归朝廷了,全北平的财政税收国库收入也归朝廷了,每月还限定了王府的吃穿用度。”



    “王妃现如今要想吃个莲子羹,还得看建文小儿是否能大发慈悲给王府赏下几颗莲子。”



    管家老颜越说越生气,拳头“砰砰”地锤着桌子。



    “王爷一开始并不愿意去争去斗,对外谎称生病,得了癔症,精神不佳,退避三分。”



    “谁知这建文建文小儿还不善罢甘休,命那三个狗官来探视燕王是不是真的得了癔症,是不是真的疯了,狗官带兵闯入王府,控制住王府所有出口,打算一旦发现王爷是装疯的,就抓捕王府上下所有人。”



    “好在老天庇佑,你们三位的大师兄蓝家小公子提前赶到,假扮成王爷,替王爷挡过了这一劫,令三个狗官彻底相信了王爷是真的得了癔症,是真的疯了,狗官这才撤了兵。”



    “唉,要不是你们师兄出手相救,老奴怕是早就身首异处了。”



    “自打这事以后,朝廷更是明目张胆,变本加厉,把王府里的使唤丫头、杂役、厨子、园丁全部来了个大清洗,如今除了王妃当年从徐府带过来的家仆还在,其他人几乎全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探子。”



    “所以王妃收到信知道三位公子小姐要来北平,怕安排你们住进王府也是处于朝廷的严密监视下,吃穿用度有限,条件艰苦,便安排了郑师傅为你们寻了这处别院,王妃听说邓家大小姐医术高超,便盘下这店面给三位开医馆。”



    “建文小儿也是猪油蒙了心,若不是当年王爷打败了蒙古乃儿不花,彻底歼灭了大元朝,哪有如今这朱家人的天下,大明朝的朗朗乾坤?”



    “前朝洪武先帝在世时都褒奖王爷战功天下第一,前朝太子朱标更是对王爷毕恭毕敬,不敢说半句重话,如今建文小儿他爷爷和他老子尸骨未寒,一个二十一岁的黄毛小子乳臭未干就想弄死王爷?”



    “过了河就拆桥,不仁不义,不是个东西,不得好死!”



    老颜脸气的通红,藏在心里的愤怒终于找到了人倾诉。



    林绍端来茶,递给老颜,“先生莫急,我们来,就是想方设法助王爷脱离困境。”



    “颜管家,如今燕王手上还有多少兵力?”林谨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重点。



    “这不兵符也被收走了么,八万铁骑军归谢贵和张信那两个狗官统领,王府借口积水潭夏天洪涝涨水,手上留了亲兵八百去积水潭修筑防洪的防御工事。”



    林谨恍然大悟。



    积水潭!防御工事!



    这医馆后面山坡之下,地底挖空的屯兵和铸造兵器的暗道,正好位于积水潭西南方。



    明修水潭,暗挖地道,还有十几日前尚埠钱庄不翼而飞的十万两黄金!



    这燕王和王妃心思慎密,步步为营,表面上看处于极端劣势,兵权和财权以及人身自由全失,被朝廷摁着打,但暗地里备战极有章法,真是比呆坐在朝中拍着脑袋,凡事必须效仿古法古制的建文皇帝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林谨抚了抚管家老颜的手背,道:“先生莫急,我们大师兄江芜茗已经先一步投奔燕王效力于麾下,我等三人来迟了一步。“



    ”但国之根本,是道义和道德,燕王征战四方体恤百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临天下,并非玩个心眼,施个毒计就能把握全局的,我等将支持王爷王妃,把这眼前的逆势和逆局,翻盘重来。”



    管家老颜听了老泪纵横,长久以来的辛酸突然有人懂得有人怜惜,扑通一声跪下,给三人磕了个头。



    林绍扶起老颜,道:“先生,先带我们去王府吧,我们也十年没有见到王爷王妃了。”



    “好好好,三位请随老奴来。”老颜用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花,带三人往王府而去。



    北方的冬天,天空黑得早,才到下午申时,已是夕阳西下,漫天彩霞。



    北平的街道建制,与南方皇城应天极为相似,三人背着药箱跟着老颜一路走着,仿佛一步一步踏破了时空,走向了十年前的皇城应天,走向了邓府巷的申国公府,就这么一直往前走,似乎就能走回到母亲的画阁,走回到父亲的剑庐。



    画阁魂消,



    高楼月断,



    斜阳只送平波远。



    一炷香的时间,四人已抵燕王府。



    老颜领着三人进府,脚才迈进大门,凑上来一个扫地的大婶,向老颜努努嘴,“这三位是什么人?”



    “这是府里请来的郎中,给燕王医治癔症的。”



    接下来,四人行走不到二三十步,又遇到另一个擦拭窗棂的杂役道:“这三位来王府有何贵干?”



    管家老颜原话又重复一遍。



    就这样,从大门到前厅,一共凑上来五个身份各异的府中仆人,丫鬟,杂役,园丁,帮工,大婶,问了五遍同样的话,老颜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也回答了五遍。



    三人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地紧跟在管家老颜身后,府中有无数双眼睛在自己身上透视般扫过,果然如师傅和管家所言,燕王府被严密监视。



    终于走到了前厅,三人轻舒了口气,心中明白为何王妃要在府外寻个别院安置三人了,这何止是监视?



    简直就是控制!



    “三位大夫请稍坐,待老奴前去通报王妃。”老颜对这种一步一哨的生活习以为常,应对自如。



    “这!”三人步入前厅,突然同时呼吸一滞。



    前厅太师椅后面墙上正中,挂的是一副富丽堂皇的牡丹图。



    画卷的左下角,落款一个小篆的“谨”字。



    “还有。”扬尘向林谨眨眨眼,前厅左右两边墙上是李白的将进酒书帖,落款一枚朱砂小印“尘”。



    还有林谨画的金陵山水图,花鸟鱼虫图,扬尘写的扇面,临摹的兰亭序,宽敞明亮雕栏横切的前厅,挂了五副字和画,竟全是林谨和扬尘在长安竹林所作,离开镖局,靠卖字画维生,这些字画竟全是燕王府收购的。



    原来。



    原来。



    原来,一直是……



    林谨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管家老颜见状向三人眨眨眼,使了个眼神,三人意识到周围全是监视的眼睛,立即收敛了心神,面色恢复平静。



    “劳烦管家通报了,小人专治癔症,以金石针灸之术辅以独门秘药,希望能对王爷有所帮助。”林谨压低嗓音模仿男声道。



    见老颜离去,扬尘故意大声道:“听说燕王的癔症发作起来乱咬乱叫,先生我们要不要准备绳子将病人绑起来,方便您施针用药?”



    林谨回到:“依症施药。”



    耳边立即传来屋外的窃窃私语。



    无处不在的眼睛。



    无处不在的嘴。



    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会传播到千里之外的金銮殿。



    三人才到王府一会儿就感受到压力忐忑不安,王爷和王妃却要长期忍受这种环境。



    度日如年,坐如针毡。



    “老奴已通报王妃,三位大夫请随我来。”老颜折返前厅,领了三人向后院走去。



    依然是每隔二三十步就凑上来一个杂役或者丫鬟问询。



    扬尘和林绍互换了个眼神,对这些府里的奸细探子厌恶到了极点。



    后院的主卧室,燕王妃端坐着,三人上前,行礼下拜。



    四双眼睛对望的瞬间,泪光闪现。



    上一次,四人见面,是什么时候?



    是十年前的中秋吧,燕王妃见了母亲,总是笑个不停有说不完的话,姐弟和世子几个追逐打闹,那时候,月正明,人正好。



    花好月正圆。



    皇城应天,邓府巷,申国公府。



    如今一晃,十年过去。



    曾经家和万事兴,如今家破人亡尽。



    异乡,异客,故人犹在,亲人已逝。



    到底是人生如梦,还是梦如人生?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如今,蝴蝶折翼,杜鹃啼血猿哀鸣。



    林绍见姐姐眼眶已红,大声向一旁端茶的丫鬟说:“听说王爷的癔症非常严重,大夫需要以金玉药石加热之法施针,届时可能引发王爷乱咬乱叫乱打人,为避免伤及无辜,还请诸位姑娘回避。”



    负责监视的丫鬟一听会被乱咬乱打,就慌了神,点点头,屋里四个监视的丫鬟立刻撤得干干净净。



    扬尘立刻起身把房门关好,和林绍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人蹲在门后,另一人蹲在窗前,仔细倾听屋外动静。



    只见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下手势,似乎已经发现了屋外监听的人的位置。



    “哎哟!燕王,您别踢我!”林绍故意用脚踹了一下房门,脱了自己的鞋,把鞋底印往脸上一蹭,脸上便出现一个大大的脚印,仿佛被人踩了一脚。



    窗下的扬尘,也“哎哟!”一声大叫,“燕王饶命,我年纪小,脚下留情啊!”说完就一胳膊自己撞向窗子。



    燕王妃先是诧异于两人突然开始的表演,明白过来后,和管家老颜一起掩嘴笑了。



    “来来来,孩子,进来。”燕王妃明白两兄弟是在掩护,转移屋外探子的注意力,给他们争取见面的时间,她压低了声音,拉林谨起身,向内室走去。



    燕王,正坐在床边,面色枯槁,神色萎靡,见到林谨进来,眼中立即闪现光芒。



    “是邓家的孩子来了?”燕王压低了声音。



    “正是,这是邓家老大,外面两个是邓家老二老小。”



    “都长这么大了,真好!真好!你们都还活着。我们居然还有相见的一天。”燕王和王妃仔细打量着林谨,百感交集,眼中噙着泪光。



    林谨见到燕王,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



    “前朝罪臣邓镇李彤之子女,叩谢王爷王妃的保护养育之恩!”林谨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孩子啊,老身这射箭的功夫,还是当初你爷爷邓愈教的呢。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时过境迁,时过境迁啊。”燕王扶起林谨,拍拍她的头。



    “王爷,您脸色不好,我给您把把脉。”林谨见燕王脸色灰暗,长年征战皮肤晒得黑红,但现在却泛着黄气,这是肝胆郁结之症,癔症疯病自然是装出来的,但是长期承受巨大的压力,怕也是心力交瘁不胜负荷。



    “好好好,听说你这孩子,不仅练就一身好武艺,医术精进,画技还出众,就算是没能享到王公贵族的荣宠,放在平民百姓中也是上等的优秀。”



    林谨悉心听诊把脉,问:“王爷,您一直失眠?”



    “唉,这哪能睡得着呢,建文小儿的刀一直架在老身的脖子上。”



    “好在你们师兄江芜茗来了,为老身分了不少忧啊。”



    “嘘!这些留在晚上再说。”王妃警惕地压低了声音。



    “嗯嗯。”两人同时点头。



    林谨转身写下两张药方,道:“这一张药方是专治癔症的,里面配方的剂量下的很重,王妃交给屋外那些奸细丫鬟去备药,他们好去禀报朝廷,朝廷御医看了药方,自然知道王爷得的癔症是重症,能稳住建文小儿的疑心。”



    “这第一味药煎了,不可服用,倒掉。”王妃接过第一张纸,点点头。



    “这第二张是王爷的药,安神,化瘀,解气,疏通经脉。颜管家您按这个药方抓药,或者方便的话,去我们医馆取药也行。每日三副,燕王准时服药,凝神静心,即可安神醒脑,恢复睡眠。”管家老颜也点点头,接过药方。



    林谨瞄了一眼外屋,还在门后和窗下卖力表演着挨打受虐戏的两个弟弟,抿嘴一笑。



    “如今王府里背腹受敌,王爷王妃且放宽了心。”



    “江芜茗和我们姐弟三人,都是前朝罪臣子女,虽是江湖草寇,在朝中无权无势,无力为王爷和王妃争得朝堂上的支持,但国之根本,是道德和道义,王爷王妃一心向善,格尽职守执政勤勉,此刻虽为逆势,却也有翻盘的机会。”



    燕王和王妃心中一阵感动,如今两人已落难至此,还有这等心思聪慧周密,善解人意的丫头前来相助。



    不为名。



    不为利。



    只为道义。



    只为情义。



    天道啊,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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