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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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自己拿着酒瓶、酒盅走向单燕平时,谁都不相信毕业后我和她住在同一座北方城市,却从没见过面。我们的事在座的可能都清楚。我把一只干净酒盅递给她的时候,是打算她扭头不理我的。其实还是我傻,都过了二十年了,这儿的哪个人不都是修炼得看上去像绅士淑女模样,一共才聚三五天,谁不给谁撑面子?

    单燕平看着白酒往酒盅里倒。她脸红起来。眼睛里有眼泪水。仿佛当年是她对不住我而不是我对不住她。我给她倒得浅,怕她不胜酒力。后来待我环视众人,看看还有没有该碰三杯而没碰的同学时,这才看到刚进屋的詹其勋。

    我从詹其勋看我的目光里,看出他对单燕平与我连碰三杯并非毫不介意。如果事先知道这对刚离婚半年的同学都会来,我一定找借口不凑这个热闹。我和詹其勋只喝一杯,因为我们见过面。只是记不清那是在前年,还是前年的前年,在一个有外国人参加的学术管理会议上,我给他烟吸他吸了,但谁也没提到单燕平半句;而且比这更早的时候,也碰过一次面。也许他认为我官运亨通趾高气扬,我认为他内向自闭言辞讷涩,所以彼此虽然是老同学但总是话不投机,说不了几句就没话好说了。

    平心而论,詹其勋的老实忠厚是值得我们全班赞许的。他对我说他已经把我的旅行箱送到我住的房间里了。那个女司机也由当地人领到前面一个村子里住下了。他说如果我想洗个澡再过来,房间里有热水。

    原以为选这个地方是杜行远的主意,因为他是这次同学聚会的主策划人,而且他现在住在南京离这儿最近,后来我才知道,杜行远是听了詹其勋的推荐,才决定来这儿的。

    “你以前来过皖南?”第二天我们一起爬山的时候我问詹其勋。

    “没来过。”他摇摇头。他的身体还像以前那样单薄,是我们这帮人中唯一没胖起来的男同学。

    “那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一个船屋?”

    “网上看到的。”

    我猜他平日喜欢上网。

    后来我追上老大他们,跟老大一齐往山头上走。老大已经头发花白。每次见到他都劝他把头发染一染。他说他怕上理发铺。从小就怕。

    老大总是气定神闲。以前就这样。现在还这样。

    也许我应该忘了所有使我尴尬的事。忘了我跟单燕平曾经好得死去活来。也忘了单燕平跟詹其勋已经离婚。再说他们离婚跟我毫无瓜葛,我不该心神不安。虽然谁都不信,但二十年来我确实没跟单燕平联系过,不是没想过她,而是没脸见她。

    秋天的树叶红一块,绿一块,黄一块,非常好看。路边有一条时宽时窄的急流清涧泉水叮咚。浅潭里有一种通体透明的无名小鱼游来游去。有几个没跑过野外的,干脆赤了脚在溪水边的石头堆里跳上跳下。

    爬到山顶往下看,我们所住的那座老房子果然像一条船。现在它被一个深圳商人租用,给改建成一家休闲旅馆闻名遐迩,甚至常有外国人摸过来住。这几天杜行远把旅馆人员全赶走了,叫他们只在每天下午四点送一顿自助晚餐来。因为每个房间里都有冰箱和微波炉,饿了可以自己从冰箱里取东西吃。

    杜行远提议明天爬后面一座山。我估计那座山的高度至少在1200米以上。据说山顶上是一块平台,有上百亩见方,而且能望到远处的黄山和长江。

    要爬的话,必须每个人都爬上去,所以我们不得不就此举手表决。一旦爬山决议被通过,每个身强力壮的男同学要保证一位女同学到达山顶并安全下山;就是背也要背上去背下来。

    赞成的跟反对的各占一半。所以决定权最终落到了点票的老大手里。他说他能爬上去。于是这项决议被通过了。晚上杜行远和詹其勋从前面村子里借来三把砍刀给开路的用。村民问我们要不要向导。我们说不要。跑测量的要向导是丢人的事。

    我块头大,算得上身强力壮,分配给我的女同学是体重最重的张广娟。

    因为张铮自告奋勇背单燕平,所以另五个女生就更容易分配了。

    天蒙蒙亮我们就起床出发。杜行远给大门上了锁。偌大个船屋里面死寂一般没一个人。没走多远队伍就拉长了。我自恃野外经验最多,走在尾部给大伙断后。而分配给我的张广娟,早跑得无影无踪。

    奇怪的是单燕平一直落在后面,平静听张铮给她讲维也纳的风土人情。上山时我是陪着余小葵往上走的。碰到险峻路段就拉她一把。以前她可不咋爱说话,现在却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聒噪。如果她身上的香水味稍许清淡一些,我对她的感觉会更好。

    她埋怨答应背她的罗天兴现在跑得连人影也见不着了。她在北京一家国家研究所工作,没出国的现在就她还在搞学术,其它人不是当官了就是经商了。她说只有她最笨。我说假如我们中有人进国家工程院一定非你莫属。她悄悄问我,为啥后来不要单燕平了。我也悄悄回答,因为不配她。啥不配?非追根问底不可。道德感比她差。滑头。她咯咯笑起来,笑得树林里的野鸟扑扇着翅膀往别处飞。我一面陪她说话一面回头张望,生怕走丢了后面的单燕平和张铮。

    下山的时候单燕平还是落在后面。张广娟以为单燕平要跟我单独说话,就把刚开始讲西班牙的张铮拽走了。这时我不得不傍着单燕平一起往山下走。虽然这很尴尬,但我不是那种脸皮很薄的男人,跟女人不会没话找不到话说。

    “杜行远说你有事不来。”我若无其事地问。

    “我想还是来一趟好。”

    伤一个善良女人的心比伤一个漂亮女人的心要恶劣得多。她不是那种引人注目的漂亮女人,但举手投足间的那种优雅气质,尤其在人到中年以后,越发显露出女性的迷人魅力来。如果当年我对女人的理解有现在这么深刻,我不会随便甩了她。我知道这很残忍。无法原谅自己。如果现在我请她宽恕我,一定得装出不知道自己是无赖的样子,但我明白这比无赖更恶劣。

    “孩子在广州读书?”我问。

    “没错。”

    “是跟你还是跟他?”

    “孩子已经大了,跟谁不跟谁只是形式而已。”

    “有朋友了吗?”好像又随便起来。

    “有了。”

    “你应该得到幸福。”

    “谢谢。”

    下山比上山更难。我伸手扶她走过一处陡峭山路。她身子挨着我,好像彼此又亲密起来。我熟悉她的声音,也熟悉她的肌肤,以前我们曾经也在这样的山林里手搀手一同上山一同下山,但我心里明白,现在我们已相隔十万八千里;人挨得很近,心离得很远。路上她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虽然说话依旧平静自然,但脸上已露出难以掩饰的笑容。笑得那么由衷,那么单纯,好像现在才情窦初开。

    越过山谷,我们又登上了那座合抱船屋的小山。走到山顶的时候正好夕阳西下。我们在晚风中一起看天边的美丽晚霞。单燕平凝神瞅着落下半个太阳的天边,仿佛自言自语:“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你为啥不要我?”

    我犹豫起来。

    “你可以不回答,也可以像以前一样,找其它借口搪塞我。”

    现在我不得不说老实话,不能对她隐瞒我当年的那个荒唐想法。“我不是那种喜欢冒险的男人,但也不甘于过单调生活,早在跟你要好的时候,就想应该经历两个女人才对……”

    “所以我不得不经历三个男人。”其语气哀婉悲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