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何物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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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风还未吹绿大地的时候,山上的金达莱花已经开的无比灿烂,白的雪上边铺着红的花,如一团火云。

    又过了小半个月,各种鲜嫩的野菜便纷纷钻出了地面,“丹东儿”、“猫儿爪”、“刺嫩芽”,常常一搂一大把。

    河里的?蛄翻开石头就能抓,不过张小冬抓不住,水里的东西有光线折射的原因,和实际看到的位置有差距,张小冬总是掌握不好,但是?蛄用油炸着吃特别香,于是他就常央二雷子帮忙。

    二雷子是他的同班同学。两人的交情始于三月五号学雷锋,那一天班长、学习委员、卫生卫员,三个系着红领巾的小姑娘去学校边上的五保户家帮着打扫卫生,他和二雷子以及其他几个男生就站在河岸上嘲笑人家,说人家是走过场,就这一天干好事,纯属整景儿。

    三个小姑娘哭哭啼啼的便去找老师告状,众同学吓的一轰而散,他们逃向哪里的都有,其中唯有二雷子和张小胜“聪明绝顶”,趟过河去便往山上逃。那山上还有一座炮楼,是日本鬼子盖的,不过现在只剩下两堵满是枪眼的墙了。

    两人爬到半山腰,扭头向下一看,便见老师站在河边向他们招手,两人便夹着尾巴灰溜溜地下了山。

    小王老师见了他们只说了一句:“你们这俩败家玩意儿,上山干什么?上黄大山看吊死鬼去呀?罚站!”

    于是两人便被班长和学习委员给他们一人挂了个小黑牌,往校门口左右一站,站了整整一下午。张小胜仔细端详过那块小黑牌,不怪人家是班长,小姑娘写的字比他那狗爬拉的字就是强。从这以后,他和二雷子就成了好朋友。

    ?蛄其实就是后来说的小龙虾,一翻开石头,它便尾巴一弹,倒退着逃开,张小冬捧着大罐头瓶子跟在后边,二雷子弯着腰沿着小河沟往山上走,双手快捷如飞,一个个?蛄便装进了张小胜的罐头瓶子,走出二百米去,瓶子就装的满满的。

    张小胜还和弟弟用自家编的鱼网抓河鱼,浅浅的小河,在水面上横拦一道鱼网,两边系在树上,网底铅坠太轻,就压上石头。然后哥俩儿大呼小叫的从上游往下跑,那小鱼儿慌不择路,冲到鱼网上就被挂住,提起网时白花花一片,一个上午能弄到五六斤小鱼。

    懂事的张小胜在尽可能的帮着家里改善生活,与此同时,他和弟弟仍然用坚韧的精神,继续在军队大院到处忙活,期盼他们的伟大梦想能够早日实现:拥有自已家的一台小电影,而且要十五寸的,带颜色的!

    已经有人家换彩电了,不过大多是国产的,这时的国产彩电颜色还很差,张小胜看着动画片《一休》的画面,常常觉的颜色有些失真,他心里还是坚定地要买一台更好的,一台比李处长家更好的,不用再站在人家窗台上看电视,不用让妹妹挤伤了手还得害羞忍辱无处诉说。

    金钱,他这个年纪还不知道去渴望,可是对于金钱,他一直本能地在追求。

    春风吹绿了大地,杨柳抽出了嫩枝。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张小胜带着弟弟妹妹在大院里玩,他从杨树上折下一段树枝,揉皱了树皮,将它完好地从树枝上取下来,用指甲将一头的树皮轻轻刮薄,然后放进嘴里一吹,便是一只很悦耳的哨子。

    张小胜做了三只,和弟弟妹妹一人一只,树皮含在嘴里,有些苦涩的味道,可是吹出的声音却让心里甜了起来。

    忽然,一阵陌生的军号声响了起来,这和平时晚间的熄灯号不同,张小胜在军队大院住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军号。

    这所医院不愧是野战医院,军人们到底是训炼有素的,紧急集合号一吹响,不管是正在休息的,在家里的,还是在营房里的军人,全都匆匆地跑了出来。

    张小胜和弟弟妹妹正经过洗衣房,女兵们也扎撒着双手冲了出来,有的系着围裙,有的还没把袖子放下来,露出一截白晰的手臂。

    “有什么新鲜事了?”张小胜精神一振,连忙追着大队人马跑上军营的主干道。听到紧急集合号的军人们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汽车连方向有处房子燃起了滔天大火,火苗窜起了半天高。

    发现问题的军人们立即跑步向那里集中,张小胜忙领着弟弟妹妹追了过去。

    好大一棚火,高高的房顶上突起的火焰足足又有一层楼高,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军人站在随时会被火焰吞噬的最前方,徒劳地把传上来的湿透的被子,褥垫投进火堆。

    火太大了,根本无法扑灭,这处仓间里停放的军车也被烧毁殆尽了。起因很简单,汽车连旁边是饲务班,饲务班在那里沿着大院围墙修了一排猪圈,专门养猪改善部队生活。今天有人跑来这里偷猪,发现的战士大声喝止,那人惊慌失措,竟然放火引燃了一处营房仓库趁机逃掉。

    事后检查,房子和车都烧掉了,猪圈里的猪也丢了一头。战士们恼怒了,军队领导派了一个班的人马,带上武器去追查凶手。

    这案子毫无悬念地就破了,因为那伙小偷把车子停在院墙外,把猪捆上就丢出墙去,让同伙抬上车。这伙比猪还蠢的盗贼兴高采烈地赶着驴车就走了,全没注意到那辆驴车在地上压出的清晰的车轮印痕。

    抓捕过程就象一场闹剧,连个把风的都不放的笨贼把肥猪弄回家,光着膀子正在开刀,然后就听见有人敲门。他们把门一打开,就看到四个端着冲锋枪的解放军战士很礼貌地站在门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后边跟着一帮看热闹的老百姓,还有一群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的小孩子。

    因偷窃惹了大祸的贼被移交给了派出所,这伙贼简直是胆大包天,小脑萎缩,偷头猪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有丝毫危机意识,其愚蠢连张小胜这样的小孩子都嗤之以鼻,可是这种笨到令人拍案惊奇的贼居然真的存在,而且还是一伙成年人,这事头一次让相信成年人总比小孩子更聪明理智的张小胜开始怀疑起自已的判断来。

    闹剧欣赏完了,张小胜却没有走,他看到好友二雷子也在。二雷子前几天请假去县城了,他的父亲在城里钢厂当工人,母亲也很能干,她不务农,也在城里找了个工作,家庭环境在本地百姓中是相当富裕的。

    不过二雷子和爷爷奶奶住一块儿,很少去城里探亲,这次突然离开,假还是别人代请的,走的非常匆忙。

    见他回来了,张小胜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去叫道:“二雷子,你回来了!”

    二雷子见了张小胜,勉强笑了一下,有点消沉地说:“嗯!”

    “咋了,出啥事了?”张小胜敏锐地感觉好象发生了不幸的事。

    他扭过头对张小冬说:“你带妹妹回院里玩去,别到处乱跑!”然后一拉二雷子,说道:“走,咱俩一边唠唠”。

    二人在一棵槐树下停了下来,张小胜看着二雷子的脸色,小声问:“怎么了,到底出啥事了?”

    二雷子眼圈一红,说:“我爸出事了,厂子里塔吊倒了,给砸了。”

    “啊?那现在咋样了?”张小胜紧张地问。

    “人还活着,瘫了。”

    张小胜嚅动了一下嘴唇,想安慰他,可是任何想说出口的话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两个人就这么对面地站在树荫下,风吹动树冠,二雷子苍白的脸上忽尔映上阳光,忽而被阴影遮盖,弄的张小胜心里也阴晴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一向坚强的小男子汉忽然放声大哭,哭的那般凄惨、那般无助。

    半年过去了,只发生了两件张小胜关心的事,一是军队大院的李处长转业了,上线军区的首长那句话还是管作用的,干群关系不好,元旦夜有战士冒险整治,这战士违犯军纪要惩治的,可这个干部也得调查调查有没有问题,一个巴掌拍不响嘛。

    李处长当然有问题,不查还好,一查起来凭他那人缘又没人帮着说好话,最后总算从宽处理,让他转业算了。因为担心走的时候没有一个战友去送他,李处长挨家的送糖告别,张家他也来过了,瞧着他那样子,张小胜只是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做人干嘛做的那么绝?”

    这结果是张小胜也没有想到的,他只是想惩罚一个这个没有道德的大人罢了,李处长更不会想到他转业的诱因竟是因为他漠视了一个小孩子的人格和尊严。

    他送的糖,就搁在抽屉里,张小胜从来没吃过一块。

    另外就是二雷子的事了,张小胜和他是处的非常好的朋友,见他整天抑郁寡欢,平常总拉着他一块玩耍,可是二雷子没时间玩了,他家家境好,亲戚们常来求他家帮衬一下,但二雷子的妈妈很厉害,不是直接回绝就是冷嘲热讽,时间久了,亲戚全得罪遍了,现在他家出了事,亲戚们根本不来往,不帮助。

    二雷子的妈妈回来几次,却是吵着和他父亲离婚,不答应就走掉了,二雷子要给父亲做饭,要操持家务,连学都不想上了。

    这天晚上,张小胜赶到二雷子家,恰好见到他的母亲又回来。他们夫妻以前是很恩爱的,经常一块回城,一块从城里回来,成双成对,惹人羡慕。

    今晚,二雷子胡乱做了些晚饭喂父亲吃了,然后正打了盆水给他擦澡。张小胜赶到二雷子家里时,他的父亲正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双颊凹陷,脸色苍白,当初很威风一条大汉,被伤病折磨的已经不成样子了。

    地上扣了一只洗脸盆,水洒了一地,二雷子的妈妈正指着床上的丈夫破口大骂,那些尖酸刻薄的辱骂的话,让张小胜听了都觉的脸红。

    二雷子的父亲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浑浊的泪水在脸上纵横而下,任由她骂,始终不发一言。二雷子站在一边,面孔扭曲,满脸是泪。

    世间何物能永恒?感情吗?感情能吗?

    人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完全抛弃过去,把自已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张小胜知道,至少他不能。

    无论苍海桑田如何演变,他打在自已身上的烙印,绝不会完全的消失。

    二雷子的妈妈骂够了,把炕头上的饭碗也哗啦一下扫到地上,怒气冲冲地指着丈夫骂道:“你个该死不死的废物,你想拖累别人到什么时候啊?我告诉你,姓郑的王八犊子,我现在就回县城向法院起诉,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老娘还能让你拴住?妈个×的,你怎么不死?当初直接把你砸死,省得现在恶心人!”

    张小胜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想着他们夫妻仅仅半年之前的恩爱,再看看眼前可以毫无顾忌的伤害,全无心肝的辱骂,心中一阵发寒。

    二雷子的妈妈骂完了转身就走,瞧见张小胜站在门口,横了他一眼也没出声。

    二雷子待妈妈走了,蹲在地上哭的喘不上气来,张小胜的眼泪也忍不住下来了,匆匆地帮着他把屋子收拾一下,又给他父亲盖上条床单,两个孩子悄没声儿地出了屋子。

    “胜子,我不想上学!”二雷子哽咽着说。

    “二雷子……”张小胜说了半句,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我爸……需要照顾,钢厂每个月给几十块生活费的,活着不成问题,再说……我爷还留下来几亩地,也得有人种……”二雷子仍述说着他的打算。

    屋子里,二雷子的父亲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眼睛里是深深的悲恸和无尽的绝望,本来一条彪形大汉,还练的一身功夫,可现在就象一条软塌塌的肉虫子,躺在床上,连吃喝拉撒都得儿子管。

    他的手胡乱摸索着,忽然摸到了一双筷子,那是妻子把碗扫到地上时掉在炕上的,他颤抖着双手握紧了那双筷子,张开胡子拉茬的嘴,把筷子尖慢慢探进去,对准了喉咙。

    屋子外边,二雷子还在低沉地和张小胜说着他的打算:“不上学也没啥的,反正我是农民,认了字也是要种地的,再说我爸这情形……,你也别劝了,你出息了就行,你是我的好朋友,以后还指着你帮我呐。”

    他的父亲双目一瞪,突然在筷子尾上横掌一拍,一双筷子深深插进了喉部。他二目圆睁,身子象鱼一般一阵急跳,慢慢的瘫在那儿不动了。

    二雷子隐约听到屋里有动静,赶紧回屋一看,只见父亲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嘴巴大张着,嘴里只露出一双筷尾,双目瞪的老大,已经气绝身亡。

    二雷子凄厉地叫了一声:“爸!”仰面朝天便晕了过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