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章:关二叔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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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园一日兄和弟,俎豆千秋帝与王。

    一骑绝尘走千里,五关斩将震坤乾。

    气挟风雷无匹敌,志垂日月有光芒。

    一去麦城无复返,从斯堂庙驻英魂。

    回忆是桥,却通往伤心的牢。困在伤心的牢里,谁能轻易逃出来?

    人生的面,见一面就少一面。这道理我原本不懂,因为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欢聚总有良机。可是十三岁那年的冬天,寒风肃杀,那一个转身的挥别,终于让我懂得了什么是永恒的遗憾。只可惜,时光的巨浪已汹涌湮没红尘。

    轻轻搁下写回忆录的笔,我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想起二叔教我刀法、想起二叔为我读解《春秋》,想起他把我抱在膝上娓娓讲古……往日点滴历历浮现,泪水已模糊了双眼、淹没了坚强。

    人世如浮萍,漂如陌上尘。生命,总是在自己的啼哭中开始,于别人的泪水中落幕。衡量一个人一生的成败,不在于他生前有多少人对他笑,而在于他身后有多少人为他哭。

    我哭了;老爹哭了;军师哭了;三叔哭了;蜀汉千千万军民哭了。

    曹操哭了;张辽哭了;徐晃哭了;曹魏无数百姓哭了。

    吕蒙哭了,尽管他是被吓哭的;陆逊哭了,尽管他是假惺惺的哭;孙权哭了,尽管他的泪水是笑出来的。东吴君臣里,我想只有鲁肃会真心地哭,可叹他先于二叔三年辞世,江南的土地上,是见不到君子真诚的泪光闪动了。

    建安二十三年,老爹起兵攻打汉中,定军山老黄忠斩了夏侯渊。次年,曹操亲自率军来夺汉中,苦战三月,寸土未得,领着残兵败将铩羽而归。老爹趁势进位为汉中王,拜二叔为前将军,假节钺,与张飞、赵云、马超、黄忠并称为“五虎将”,大将军衔。

    此时,二叔虽然名为“襄阳太守”,系荆州方面军的主帅,独当一面,但实际上,荆州的襄阳、樊城等重镇还控制在曹操手中。为了实现《隆中对》所筹划的“跨有荆、益……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的战略部署,二叔一直虎视着襄樊。

    是年七月,孙权欲占合肥,曹操调动魏军主力至淮南防守,襄樊空虚。二叔一见时机到来,立即把握战机,留下糜芳守南郡,傅士仁守公安,自己亲率主力北攻樊城。

    出征前,一向不信鬼神的关平,忽然心有所感,请来一个神神道道的术士,要为此去的前程算一卦。术士掐指掷筊,算了半天,末了硬是把三角眼瞪成了圆眼,对着结果一言不发。关平急了,大声道:“到底是吉是凶,你尽管直言!”术士轻叹道:“将军由荆州而征樊城,‘荆’者,荆棘也,去路难行;‘樊’者,篱笆也,归途困阻。这一去……不敢说,不好说啊!”

    关平脸色微变,欲待请术士重新再起一课,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二叔身披战袍,手捋美髯,慨然道:“平儿,走吧。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我等既领受重任,除死方休!又何必寄望于虚无的天命?”关平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无犹疑,跟随二叔踏上了征程。他们彷佛离弦的箭,一心一意射向命运安排的靶心。

    于是乎,樊城之下、荆州内外,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曹仁、于禁、庞德、徐晃、满宠、吕蒙、陆逊……如此众多的名将谋臣,各为其主、各展雄才,只为了打倒一人。其人也,姓关,名羽,字云长。

    襄江滔滔,怒水奔流。樊城攻守激烈,大雨滂沱中,蜀前将军关羽,魏征南将军曹仁,都在心里推演着,在这三方必争的军事要地上,将有一番怎样的虎争狼夺。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时,曹操派遣于禁、庞德率领七支精兵前来增援。曹仁命于禁屯兵樊城以北,与城中互相呼应。前部先锋庞德乃骁勇之将,令军士抬着一口棺材,一路敲锣打鼓,吆吆喝喝来到战阵前,指名道姓要二叔亲自出阵会面。

    二叔正坐帐中,听得探马飞报:庞德于军前抬一木榇,口口声声要将军到阵前见面,说道有要事相商。二叔遂提刀控马,引兵来至阵前。但见魏营一面皂旗上大书“南安庞德”四个白字,庞德青袍银铠、钢刀白马,立于阵前,有步卒数人肩抬棺材紧随其后。

    两阵对圆,二叔开口骂道:“庞德,你这背主之贼,要战便来决一死战,还要与关某说些甚事?”

    庞德命步卒将棺材抬到战场正中间放下,自己则在棺材旁立马横刀,摆了个Pose,朗声道:“长绳难以缚落日,良药无法驻青春。无论您是帝王将相,还是巨贾富豪,都难逃升天极乐的那一日。‘仙福牌’寿棺,以优质楠木纯手工打造,做工精细、造型古朴、线条流畅,是陪伴您走过漫漫黄泉路的最佳选择。人生自古谁无死?一定要用‘仙福牌’。质优物美、永享仙福。”

    二叔蹙眉道:“庞德,你恃着血气之勇,抬棺来战。某家以为你先备此榇,以示无空回之理。哪知你竟然在这里卖起了贴片广告,真是市侩。呸!呸!”

    庞德哭丧着脸,道:“关二爷,您是主角、大红人,不知道咱们这些小配角的苦处啊。俺在《三国》里统共只有三、四场戏,片酬太少了,自然要赚点外快,不然拿什么养家糊口呢?唉,可惜……真是可惜……”

    二叔奇道:“广告费你都赚了,还可惜什么?”

    庞德道:“可惜俺名气小,比不上各位红角,只能接点小牌子的广告来做,赚的也是小钱。若是您这样的大腕肯接广告,一定酬劳丰厚,名利双收。”

    二叔美髯飘动,大怒曰:“关某一生义气为先,岂肯效俗子利字当头?论到拍广告,早年即有商贾找吾做‘桃花酒’、‘护髯膏’的形象代言人,更有出版社想请关某写一本《关羽心得》,统统都被吾拒绝了。彼时关某仅是布衣,尚能不为所动,更何况今日高官厚禄,又岂会贪你的广告代言费?”

    庞德摇了摇头,道:“二爷,今时不同往日。早年您年富力壮,大把大把的机会摆在面前,而且几乎集集有戏,集集出彩,粉丝无数,所以不觉得窘迫孤清。可今时今日,您已经五十九岁了,明年就要正式退休了。人走茶凉,您要是不趁着余热多赚点银子,关兴关凤他们上大学的费用怎么办?这年头,教育都市场化了,学费不是一般的高啊!”

    二叔闻言怔了怔,心中暗忖庞德这厮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便问道:“那么依你看来,有哪些广告适合关某呢?”

    庞德见二叔心眼活了,心头一乐,道:“庞某今天正要与二爷谈这事儿。之前有两家大商号,委托俺来牵线搭桥,与您商量商量,他们想请您给他们的产品代言。若能成功,您的代言费固然不菲,俺也能从中赚点佣金。”

    二叔道:“都是些啥产品啊?我拍广告可有原则,一定要形象健康,产品的质量更要过硬。我可不是那种为了钱,什么产品都代言,瞎忽悠老百姓的无耻明星!”

    庞德道:“这点您尽管放心,请您拍广告的都是大商号,一家是卖水上体育用品的,一家是卖麻醉药的,向来信誉与质量并重,绝无夸大其辞,虚假宣传。”

    二叔颇感惊奇,疑惑道:“关某生长于北地,不谙水性,又从未用过什么麻醉药,他们为何找我当代言人?”

    庞德笑道:“呵呵,因为接下来要拍‘水淹七军’和‘刮骨疗伤’啦!”

    再说那于禁虽是曹营名将,却武勇寡谋,对水战更是一窍不通,竟将七军军营扎在樊城以北的平地上。二叔引数骑上高阜处观望,见于禁驻军处旗号不整,军士纷乱,便问随行向导:“樊城北十里,是何地名?”向导答曰:“罾口川也。”二叔大喜,道:“于禁必为我擒矣。”随从忙问何故,二叔道:“‘鱼’入‘罾口’,岂能久乎?”胸中已定下了大破七军的计策。

    八月,乌云密布,惊雷频响,连日暴雨绵绵,汉水泛滥暴溢。罾口川平地水深数丈,灌入军营,于禁七军均被水淹。于禁与庞德见四面八方,大水骤至,只得率少数将士各登小山避水。二叔事先已预备好数百战筏,此际乘势顺流而下,摇旗鼓噪,冲入魏营。战船四面围定,军士一齐放箭,矢石如雨,魏兵被射死、淹死者大半,屯于平地之军几乎一卷而空,膏于鱼腹。

    于禁被围在一个小土堆上,欲战无力,欲退无路,无奈之下唯有投降。庞德不屈力战,乱军中夺得一小舟,欲顺流逃往樊城,却被周仓驾大筏将小舟撞翻,生擒活捉。

    二叔水淹七军,大获全胜,回到高阜处,升帐而坐。刀斧手押上庞德,庞德浑身湿漉,睁眉怒目,挺立不跪。二叔怒道:“庞德,汝败军之将,安敢逞强?”庞德抗声道:“俺不服!”二叔道:“缘何不服?”

    庞德道:“制片主任偏心,找来扮演魏军的群众演员,个个都是大学生,还全都买了失业保险;而扮演你们蜀军的全是农民工,买的则是人身保险,所以俺们才打输了。”

    二叔大奇,道:“大学生好呀,高素质,这说明你们魏军整体水平高啊!怎么反而吃了败仗?”

    庞德忿然道:“高个屁素质。那群大学生个个眼高手低,自以为是‘天之骄子’,成天嚷嚷着要当将军、做统帅,以为一步可以登天,却没几个肯脚踏实地。平时牛皮哄哄,一到真打起来,稀里哗啦一下子全垮了。还是农民工实在,朴实忠厚,服从命令听指挥。最后成事的,往往就是这种埋头苦干,不讲废话的人。”

    二叔道:“唔,那输赢又与买保险何干?给每位演员投保,只能说明咱们剧组待遇好,有人情味。”

    庞德叹道:“那个保险买的也有问题。买了失业保险的就不怕失业,反正现在中国一天到晚开拍古装戏,在这个剧组歇菜了,还可以去那个剧组混,有了失业保险做保障,打仗能拼命么?蜀军就不同了,投的是人身保险,受益人是他们的父母孩子,打仗能不拼命么?就恨不得早点死在战场上了!”

    二叔道:“此言有理。庞德,汝兄现在汉中,汝故主马超,亦在蜀中为大将。我看你不如也降了吧?”

    庞德道:“关二爷,人往高处走,俺若是一直在《三国》剧组呆着,永远只能是个没几句台词的小角色。因此俺打算先整容,然后转型去拍电影试试,兴许能红一把。”

    二叔默然片刻,道:“也罢,人各有志,我就成全了你吧!”手一挥,令刀斧手将庞德推出帐外……

    后来庞德经过整容,前往好莱坞发展,赶巧有个导演要拍一部冒险电影,庞德改了个名字前去应征男主角,竟一炮而红,成为影坛巨星。您问他改了个什么名字?嘿嘿,他改名叫詹姆士·庞德(James Bond),代号007!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了,按过不表。

    罾口川一役,七军雄师齐卸甲,唯有庞德是男儿。二叔生俘敌军长于禁,击毙敌师长成何、董超、董衡等,士气大盛。乘着水势未退,二叔复上战船,引大军来攻樊城。樊城周围白浪滔天,里里外外皆是洪水,曹仁胆颤心寒,准拟弃城出逃。满宠苦苦劝谏,才劝得曹仁回心,勉强鼓励将士坚守下去。

    二叔见曹仁死守不出,派兵将樊城四面围困。他亲自来到北门,立马扬鞭,喝骂叫阵。曹仁在城楼上,见二叔身上只披着掩心甲,斜袒绿袍,便取过一支毒箭,对准二叔“倏”地射出。二叔急忙勒马避让,已然不及,被冷箭射中右臂,登时翻身落马。幸亏关平拼死保护,才救转回营。

    回到营寨,医官拔出毒箭,二叔右臂青肿,毒已入骨,不能运动。关平慌忙与众将商议解救之法,有员参将举荐神医华佗为二叔去毒疗伤。关平此前也听说过华佗医术高明,便命参将火速前去延请华佗。

    参将去了数日不见归来,大家等得心焦不已。这日小校通报,营帐外有一人身穿白袍,声称是为关将军疗伤而来。关平大喜,心想身穿白袍,又是来疗伤,必是华佗无疑。急令将来者请入帐中。

    来者进帐,众将见了,果觉他气势不凡。互相行礼毕,奉茶寒暄,关平请出二叔,袒下衣袍,伸臂给白袍者察看。白袍者细看了一阵,道:“此乃乌头之毒,直透入骨;若不早治,恐怕此臂无用矣。”

    二叔道:“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治之?”白袍者道:“吾虽有治法,只恐君侯畏惧耳。”二叔笑道:“关某视死如归,有何惧哉?先生只管治。”

    白袍者道:“要除尽骨中箭毒,必须破臂割皮,直至于骨,然后用刀刮骨,以药敷之,方可无事。君侯真的不惧?”

    二叔笑道:“不就拿把刀刮骨头么?甭说‘吱儿吱儿’地刮,就是‘嗤嗤嗤’地锯,关某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白袍者翘起拇指,赞了声“真英雄!”而后取过随身携带的药箱,左右望了望,向关平道:“关将军,有砍刀么?借来一用。”关平答应一声,递过一把砍刀,白袍者将刀在药箱边比划了下,又道:“关将军,有马刀么?借来一用。”关平又去取了一柄马刀递给白袍者。白袍者又在药箱边比划了一下,再次问道:“关将军,有狼牙刀或者鬼头刀么?借来一用。”关平不耐烦了,道:“先生难道要用这些上阵杀敌的刀,为家父刮骨?”

    白袍者不好意思道:“非也非也。早上出门走得匆忙,药箱的钥匙忘带了,我在瞧啥刀适合砍开药箱的锁呢……”

    关平撇撇嘴,回身操起青龙偃月刀,旋手一削,药箱铁锁断为两截。

    白袍者从药箱里取出一把长约二尺三寸的杀猪刀,在二叔眼前晃了晃,道:“君侯,咱们可以开始了。”

    关平盯着杀猪刀,疑惑道:“刮骨疗毒,用的不是手术刀么?怎么改用杀猪刀了?”

    白袍者道:“用手术刀是华佗医师的专长,鄙人用不惯。在下擅使的,乃是杀猪刀和解牛刀。”

    关平大吃一惊,道:“什么?你不是华佗?你,你到底是谁?”

    白袍者一拱手,道:“好说,好说。在下庖丁是也!”

    “啊!”关平与众将面面相觑,关平呵斥道:“岂有此理,你一个厨子竟敢冒充华佗神医,是把我父亲当成肉牛了么?”

    庖丁道:“关将军息怒,我庖丁虽是个厨子,可也算华医师的半个同行嘛。大家都是使刀的行家里手,所不同的,一个用刀割人,一个用刀割牛而已。”

    关平怒道:“隔行如隔山,凭你怎能够医我父亲?快说,华佗目下在哪里?”

    庖丁叹了口气,道:“华医师来不了啦。现在医患关系紧张,医疗事故频频,华佗在许昌给曹操治病,惹下了官司,脱不了身,只好把我从《战国》剧组请来,代他刮骨疗毒。关将军,你就将就着治吧,这伤拖不得。”

    关平还要再争,二叔止住了他,道:“庖丁解牛,神乎其技。庖丁的刀法,实已到了运用自如的境界。我信你,你就刮吧!”

    庖丁操起杀猪刀,正要下刀,关平插口道:“且慢,我问你,这次手术你有几分把握?”庖丁道:“我已经做过九十九次同样的手术了。”关平欣慰道:“那还成,我可以放心了。”庖丁道:“嗯嗯!这回是第一百回,也该成功一次了!”

    关平:“……你……”

    二叔大声道:“无须再多言。周仓,拿酒来!关平,来陪我下棋!”

    庖丁运刀如飞,割开皮肉,露出白骨,骨头已变成青色。他手法娴熟,以刀来回刮骨,悉悉有声,流出的血几乎注满了整个盆子。帐内诸将见此情景,人人掩面失色,二叔却仍然下棋喝酒,谈笑风生,面不改色。

    过了一顿饭工夫,庖丁擦了擦满头大汗,兴奋道:“成啦,成啦。君侯吉人天相,手术终于成功了。”说着搁下杀猪刀,给创口敷上草药,血流登时止住。庖丁起身便要告辞。

    关平望着被割开的创口,道:“先别急着走,这么长的一条伤口,难道不用缝吗?”

    庖丁两手一摊,道:“喔……抱歉,庖丁解牛,只会开刀,不懂缝合。你见过把一头牛大卸八块后,再拼回去的吗?”

    二叔与关平齐声惊道:“啊!那怎么办?”

    庖丁道:“好办,我这有两根牛筋,可以代替缝线,绑一绑即可。”

    二叔问道:“为何要用‘牛筋’?”

    庖丁道:“因为治的是‘箭撬’,哈哈!”

    关平一扭头,吐了口口水,道:“呸,好烂的桥段哦!”

    庖丁笑道:“这叫‘反高潮’,属于后现代主义笔法!嘻嘻。”

    二叔经刮骨疗毒,又歇息数日,右臂已伸舒如故,毫无痛楚。于是再度引兵,重困樊城。曹仁畏缩不敢战,只好闭城死守。当其时,魏荆州刺史胡修、南乡太守傅方,均降于二叔;陆浑人孙狼亦杀官起兵,响应二叔。许都以南,响应者日众。曹操惊惧、孙权恐慌,二叔威震华夏,达到了一生名望的巅峰。

    然而,英雄如流星,最璀璨耀眼之时,恰也是陨灭之日。所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二叔性格中的倨傲自负、刚愎骄矜,已为最后的失败埋下祸根。让他名震天下的樊城,转眼,就将定格成为他最后的辉煌。

    “哈哈,吴下阿蒙也有这一天!陆逊,黄口孺子,乳臭未干,焉能敌我!”

    收到吕蒙病重,由陆逊代守陆口的消息,二叔飞扬的卧蚕眉上一片喜色。“传令:调荆州之兵赴樊城听调!”骄傲的将军啊,你哪里知晓,吕蒙布下的绝命大网已向你兜头扑来。

    荆州岸畔,霖雨绵绵。夕阳,拖着如血的云霞坠入山谷,暮色从山的背后慢慢袭来。吕蒙一身白衣,遥望残阳映照的荆州城头,它彷佛一道坚实的屏障,阻挡了魏的窥视、吴的觊觎,并在关羽的手中不断加固。这屏障扼住了长江水道的上游入口,也守紧了蜀道的咽喉。吕蒙只感到胸中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昔年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但他清楚,能真正令天下人对他吕子明刮目相看的,就是此刻他要干的这件轰天彻地的伟事。

    他要成为终结者,终结一个三十年来似乎颠扑不破的神话。

    三万精锐,俱着白衣扮作商人;商船八十余艘,悄无声息溯江急驶,目标荆州。二叔沿江布下的烽火台,尽为白衣所惑,以为只是寻常客商,哪知却是整整三万夺命的无常、勾魂的死士。

    船抵北岸,暗号一声,八十余船精兵俱起。可怜留守荆州的皆是老弱,怎敌得住吕蒙有备而来,不过半夜工夫,便被吴兵扫荡殆尽,袭了荆州。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南郡太守糜芳闻报荆州失守,急得团团转,慌忙请来公安守将傅士仁商议。傅士仁沉思良久,道:“糜兄,可还记得关羽曾言十个字?”

    糜芳道:“哪十个字?”

    “糜、傅筹粮不力,还当治之!”傅士仁咬牙切齿。

    糜芳盯着傅士仁,狠狠地盯着,见那眼神中分明写满了“背叛”二字。糜芳道:“嗯?”傅士仁点头道:“嗯!”

    “背主投敌,你这是‘不忠’啊!”糜芳露出一脸的奸笑。

    “哪里哪里。刘大耳是你妹夫,你这叫‘不义’。咱们不忠不义,正好一对。哈哈哈。”傅士仁还以一脸的坏笑。

    “傅士仁,你真是人如其名——‘不是人’啊!”糜芳长叹一声,挤出了两滴浊泪。

    南郡、公安不战而降。

    荆州九郡尽入东吴版图。

    又是一轮残阳如血,夹道黄尘,苍草荒寂。一旅孤师血染征袍,迎着落日,踯躅西去。

    往西边去,是麦城。

    云山低雾霭,风掠须发白。

    “糜芳、傅士仁,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恨意咬破了关平的嘴角,流出了殷殷鲜血。

    “平儿,不用与那些小人一般见识。”二叔即使败军之际,依然从容不迫,只可惜英雄豪气虽在,仍掩不住鬓角的白发苍苍,一把美髯也泛起苍色。关平心头一酸,泪和着血往肚里吞咽。

    高天的尽头,飘着几片淡淡的浮云,晚霞疲惫地跌入山谷,空气里有冷凝的血腥味。

    忽然,南山冈上狼烟骤起,一面白旗招飐,上书“荆州土人,儿郎归家”八个大字。原来吕蒙设伏,命蒋钦带着荆州居民阵前劝降。二叔军中,多是荆州士卒,闻得吴军中呼兄唤弟、觅子寻爷,亲人喊声不断,军心哗变、斗志全失。

    “咣当!”不知是谁第一个丢下武器离队而出,登时一个紧接一个,荆州军士竞相应声而去。关平拼力喝止阻拦,仍止不住叛兵溃奔。二叔太息一声,道:“平儿,让他们去吧。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关平收拢残军,止有三百近卫未散。二叔大吼道:“血还热的跟我来!”奋起神威,旋风般一路冲杀,率三百残部疾进麦城。望着关羽率部远去的尘埃,离队的荆州士卒眼噙泪水缓缓跪倒:君侯莫怪我们苟且偷生,我们不是英雄,只想过平淡的日子……

    麦城四门紧闭,二叔聚将士商议对策。廖化自告奋勇,前往上庸搬兵,刘封、孟达在彼把守。这是最后的希望,若得上庸救援,则尚可苦撑,以待西川援兵大至。

    二叔抱着这一线期冀,盼望着能突围回川。伤痛再苦、心痛再烈,只要能复见兄长、再拥三弟,一切伤一切痛都不算什么。世态炎凉,尔虞我诈的乱世中,谁会相信桃园里的一拜,从此竟串联为三人生命的全部。

    秋风渐过,冬,在漫延的寒意里到来了。那年的风雪特别大,瑟瑟寒风挟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飘落,恍似为离人送行而抛撒的纸钱。

    廖化突城而去整整一月,救兵的影子依然不见。孤独的征人望眼欲穿,等来的只是一的失望。他们哪里知晓,刘封、孟达因着私怨,已决意坐视不理、见死不救!

    “人力有时而穷!”在铺天盖地白雪笼罩的麦城中,二叔终于懂得了什么是悲壮。随着关平在右臂的伤口上一圈一圈地缠满绷带,那刮骨之痛又隐隐浮了上来,不知是痛在臂上,抑或心上。

    高洁的雪花掉在地上,他清楚地听到了玉碎的声音。

    东吴的招降使节来了。那儒雅潇洒气度非凡的孔明军师,怎会有如此猥琐的兄长?他口口声声“君侯三思”教人好不心烦。

    “麦城弹丸之地,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危在旦夕。将军何不从瑾之言,归顺吴侯,复镇荆襄,亦可保全家眷。幸君侯三思之。”

    二叔眉宇微扬,没有一丝表情,答复却是绝对的斩钉截铁:“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玉可碎,而不能改其白;城若破,身虽殒,而名可垂竹帛也!汝勿多言,速请出城。”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诸葛瑾还欲再劝,眼前突地寒光闪动,绿锦拭青刃、凤目暴怒芒:“若不是看在尔弟孔明的面子上,尔此刻身首异处矣!还不快滚!”

    二叔倔强的唇边泛起一丝冷笑,猛地转过身——落魄的英雄依然不怒自威,使诸葛瑾不得不仰视。纵是大势已去,苦楚不堪,那股硬气却一直支撑着他,至死不散。

    孤月高悬,清寒的月光抚过难眠的冬夜。夜,狂风涌动的夜。二叔一袭青衫,独自一人仰望天际,伟岸的身影在月华下有些失措。

    他好似有千言万语欲寄苍天,又默然无言。怎会心神不宁呢?难道真的倦了?难道这座孤城就是一生的宿命归依?义不负心,忠不顾死。若人间真是大梦一场,就这样归去,也罢也罢!

    可是,他又不甘!

    “父亲,不能再等了,麦城的存粮已所剩无几,我们必须突围。”关平心忧如焚。

    身旁的王甫也戚然道:“进退失据,腹背受敌,援兵又迟迟不到,而今陷入绝境,也唯有最后一搏,突围退入西川了……”

    “是地水师卦,哈哈!”揲蓍成象,吕蒙望着卜出的卦象,得意地笑了:“更有玄武临应,主敌人远奔。正合吾之机也。关羽虽有冲天之翼,也飞不出罗网矣!”

    天色朦朦微亮,危城落雪,何奈阴霾。北风呼啸,每个人的心头只有“沉重”二字。

    “君侯,让俺跟你一起走吧!俺从来都没离开过你!”周仓,这个铁骨铮铮的关西汉子,哽咽了。泪水一滴、两滴,从粗豪的脸上滑落,溅在盔甲上,凝成了寒冰。

    “不准哭!人活着如果是废物,死了也肯定是个废物。周仓,你一辈子都要做个好汉,别孬!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你和王甫一定要坚持到我从西川带救兵回来。”

    话是如此说,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此别也许就是永诀。千行泪下,风雪益发肆虐。

    松开周仓颤抖的双手,二叔带着关平和二百军士,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不归路,正在前方。

    出北门十里,伏兵四起。

    朱然、潘璋两支军马左右夹击,汹涌而来,合围之势顿成。杀声四起,鼓角喧天,血雾弥漫山谷。

    二叔、关平纵横捭阖,刀气如风,所过之处当者披靡,血光激射。然东吴士卒仿佛无穷无尽,如潮水般一浪一浪地涌上。

    二叔长髯随风飘拂,低吟道:“长刀舞天兮意苍穹……”冷艳锯在阴翳的天空中划出一道青苍的翡翠色。这刀光如电,曾掠过虎牢、光照白马、划破五关、横扫七军!霎时间人如天神马若蛟龙,风云为之变色,杀气震慑全场。

    可叹,这已是英雄末路。

    傲世的刀光转瞬黯淡。

    陷坑、暗箭、绊马索,层出不穷。将士一个个倒下,飞扬的“关”字旌旗残破不堪。人困马乏,天涯路尽,龙游沟壑遭虾戏,凤入牢笼被鸟欺。

    终于,赤兔的嘶鸣响彻山谷,他力竭在最后一道绊马索。

    “碧眼小儿,毋庸多言。关某岂是贪生之辈!”孙仲谋殷殷劝降,得到的却只是轻蔑的一瞥。

    孙权掩面叹息,沉吟半晌,朝刀斧手挥了挥手。

    男儿到死心如铁。

    二叔目光中流露出最后一丝难以言喻的倦意:大哥、三弟,你们在哪里?待来世,再与你们,共醉桃园……

    当寒光掠过刀锋,你可看见?那映照的是最伤的伤怀。

    当北风划过刀脊,你可听见?那呼啸的是最怨的悲鸣。

    马革裹尸自当是名将的故乡!

    父子归神!

    他的尸体躺在麦城的荒郊;他的头颅埋在洛阳的南门;他的赤兔马和冷艳锯,成为马忠和潘璋四处炫耀的战利品。小人打败了英雄,小人心里,俨然以为自己也成了英雄。

    刀未断,人不归;漫天白雪只等谁?

    利不动,威不屈;忠义耿耿古今绝!

    大意悔,满面泪;往事如烟心破碎。

    败给了宿命的你,不会甘心,却永不后悔。因为你的一生只为了那“力扶汉室”的一诺,便注定会有这玉不着污、竹不毁节、名垂青史的结局。

    赤兔绝饮,偃月劈空;王甫坠城,周仓自刎。吴军攻破那单薄的城门,于是麦城亦属东吴。依旧是滔滔江水,依旧是千古风声,依旧是千里单骑的黄土,依旧是烽烟古城的青灯,却再也望不到汉寿亭侯的帅旗在烽烟的深处猎猎飞扬。 我只能为你长歌,为你坠泪,泪溅在断垣残壁的麦城上,凄寂、凝重而苍凉……

    昨夜梦君来,探我皇殿窗。

    何处斯人影?凤目落斜阳。

    青龙簪缨忆,久恨逢无期。

    生来不相伴,死当长相随!

    浮云流水去,泊上楚山青。

    独将两行泪,他年寄流光。

    光阴如流,五十年后,当我提笔回述往事,多少人多少事,纷纷芸芸,忆起最多的,除了相父便是二叔。依稀梦里,泰山之巅,我仿佛又见二叔在与苍天笑谈;夕照画楼,长江逝水,恍然映见你再绰刀嘶马,纵横来去伟丈夫真豪杰!

    夙愿未了英魂去,大气浩然炳日月。麦城生死不堪轻,忠义仁勇传千秋。吾今奋此松烟墨,将千年时空一笔勾。

    关二叔千古!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