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一口辛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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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佳悠悠地醒过来时脑后传来的疼痛让她发出轻微的呻吟,她觉得自己平躺在什么地方,但绝不是当地的火炕,因为除了身下微弱的暖意,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吹了过来,她连连打着寒颤。

    贾佳听见沙沙的声音和粗重的喘气不绝于耳,像是铲子在挖掘着什么。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临近,一束微弱的灯光在眼前展开,她连忙用手遮住了眼睛。

    “贾记者,你总算醒了,快看看身上有没有受伤?”

    贾佳听到康凯的声音想笑更想哭。看见康凯无恙地出现在眼前让她庆幸不已,通过微弱的灯光她已经分辨清楚,她还躺在车上,范猛和炊事员在车外挖雪,制造着沙沙的声响,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有脱离险境。

    他们还在与死亡做着力量悬殊的搏斗。

    贾佳动了动身体,除了脑后身上没有其他的痛感,她摇摇头,缩着身子躺在车上。

    “没事就下来运动运动,不然一会就冻僵了。”康凯伸出手,准备拉她起来。

    贾佳看着那支戴着手套的大手,琢磨着究竟是静止不动还是剧烈运动能让自己在酷寒下多活一会,最后她还是站起来了,因为她冷得手指都不会动了。

    贾佳站起来后微弱的灯光消失了,康凯的手电筒快没电了,只是偶尔打开给忙碌的范猛两人调整方向。

    夹着大雪的狂风似乎永远都不会停,贾佳仰头看了看,心里发出了一声哀叹,她想起动物被天敌猎杀前的痛苦哀鸣。

    范猛和炊事员正在用铁锹挖雪,看到贾佳点点头,冻僵的脸部已挤不出笑容。她拼命做着原地跳,想让自己暖和起来,康凯一边和范猛两人忙碌,一边简单说了车祸的经过:车子从一处急转弯滑了下了路基,贾佳脑海里翻车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车子只是在比路基矮半米的雪地里冲出了几十米,她的后脑不知撞到了那里,人便晕了过去。

    贾佳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我还以为车子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呢。”贾佳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但她不能停下跳跃,太冷了。

    只有几声嘿嘿的笑声,没有人说话,三个男人在用最后的力气挖掘生的希望。

    开始的时候康凯想在车轮下挖出两道雪沟,让车子回到路面,但雪太深了,他们把仅有的几条草袋子轮流垫在车轮下,康凯干脆把外套也脱了下来,但车轮还是打滑,还是陷进了雪地里。反复尝试后康凯决定把车拼命往深雪里开,之后用雪把大部分车头盖住,驾驶室在成为他们的坟墓之前也是最后的避风港。

    “要不咱们用草袋子生火吧?”贾佳用力搓着脸颊,脸上的皮肤却没有一点感觉,完全被冻得麻木了。

    贾佳的想法是用草袋子引火,点燃篝火,多准备些枝桠放在周围,小小的篝火起不到身前暖的效果,但是晃动的火苗起码会给人一种生命跳跃的视觉冲击,她觉得比起厚重的棉衣她需要这种冲击鼓励自己坚持下去。

    “没用,这么风雪,就算用汽油点火一会也得灭。”康凯背身对着吹来的狂风接过炊事员的铁锹,把他们赶进了驾驶室。

    范猛,贾佳和炊事员坐进了三面被雪覆盖的驾驶室,积雪堆砌在车头上,形成了一种坚固的防护,没有风就没有那么冷了。

    “康指导员,你也上来。”贾佳团缩在后排座,车门开着,如果关上他们能暖和很多。

    黑暗中的康凯朝三个人所在的位置分别看了一眼,缓缓说:“先把包子吃了,之后抱在一起等我回来。”

    “你要去干什么?”贾佳上下的牙齿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她想抑制但牙齿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了。

    “这条路肯定会有经过的车,战士们还等我过年呢。”说完这句康凯便消失在茫茫的雪幕之中。

    车门砰地关上时贾佳的心顿时揪在了一起,她挪动着身体,手指摸索着寻找门把手,想留住康凯。天黑后气温更低了,康凯穿着曾垫在车轮下,被打湿的棉衣,鞋子里灌满了雪,雪融化又冻成了冰,他顶风冒雪而去,后果不堪想像。

    “你们怎么不拦住他?”贾佳悲愤交加,用力捶着车门,她的五根手指像是冻在了一起,根本不受大脑的支配。

    折腾了一下午,也在风雪中冻了一下午,范猛和炊事员的体力消失殆尽,蜗牛似的蜷着身体。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下雪的天并不冷,甚至可以用温暖来形容,只有雪停后气温才会骤降,这次是他们遇到的最冷的下雪天,而且是暴风雪。

    “谁能拦住指导员啊,再说咱们不能在这儿等死。”范猛冻得嘴唇变成了紫色,脑子似乎被挖空了,只有一望无际的雪色。

    “那你们总得给你带个包子,他一天都没吃东西。”贾佳的神智还算清醒,声音却远不如原来尖锐了。

    “包子不是在你身上吗?”

    范猛的话提醒了贾佳,她浑身上下摸索着,果然在外衣口袋里找到了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包子。

    “傻蛋!”贾佳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滑落到嘴边。

    贾佳舔了舔嘴角的泪,书里说的都是谎话,泪不是咸的,是冷酷到无味的味道。想到包子时一个念头忽然从她的脑子里跳了出来,一定是康凯担心发生意外,所以坚持没有吃包子,他把仅有的食物留给了其他人。

    暴风雪中一件衣服,一块巴掌的食物都代表着生的希望。

    “三班长,你刚才说什么?”炊事员开口了,他怀里抱着座垫,可惜冷冰冰的皮座垫夺走了更多的热量。

    “我说,谁也拦不住指导员。”

    “不是这句。”

    “我说咱们不能等死。”

    “对,等死。”炊事员重复了一句,接着发出了梦呓般的傻笑“咱们现在就是等死。”

    过了十几秒范猛才反应过来,他说:“指导员会回来的,他肯定能回来的。”

    “回不来了。”炊事员连连长叹“就算他是铁打的汉子,也得被冻成几瓣。话说回来,我打心里佩服指导员,也想留在部队,留在咱们三中队,可是为了过年值得把命搭上马?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谁还在乎过年?又不是小孩子。”

    “一口气说这么说话,我觉得你有点回光返照。”范猛笑的很响“我不知道值不值,我只记得指导员说过,他说,人这辈子会过很多年,但在部队的只有那么几个年头,有时候出任务还被耽误了,当兵是男人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他不能让这段骄傲的回忆留下什么遗憾。”

    “你也回光返照了。”炊事员的声音越来越低“指导员说的对。要是有根烟抽就好了,起码能暖和暖和。”

    “三中队禁烟,三中队的兵不抽烟。”

    “我知道……不过,咱们还是在等死。”

    贾佳默默听着两个人的谈话,像是争论,也像是遗言,想抽烟的炊事员让她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那片虚无缥缈的火光中有着她最后的希望。

    两人的谈话中最让贾佳感到心疼的是‘死’。大学时饱受失恋折磨的贾佳萌生过轻生的念头,她想过吃安眠药,跳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她会活活被冻死!

    贾佳当时痛不欲生,可以说不缺乏告别生活的勇气,她自杀失败的原因是无法承受临死前的折磨,吃安眠药是最不痛苦的,但一个人要躺在床上,等待神智一点点混沌,直至没有直觉。她曾在临睡前琢磨这种临死前的等待,一秒钟像是一个世纪,漫长的没有边际,她的思维会无比的活跃,想生的乐趣,想自己没有享受过的生活,想自己的亲朋好友,舍不得啊。此时的贾佳正在面临着这种痛苦的折磨,她可以清晰地听到死亡的脚步,夹杂在纷乱的落雪中,带着铿锵的刀枪之音,血色之光,用严寒这种方式抽丝般丝丝缕缕地抽走了她的生命……

    范猛没有了声息,炊事员没有声息,贾佳在昏睡过去之前不断呢喃着“不能睡,不能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很长时间以后贾佳回忆这段经历,没有对自己的怯懦感到内疚,对死亡的恐惧是生物的本能。她觉得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是自私的,想到的都是最亲近的,最奢侈的事情,她不明白,康凯当时也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中,为什么他没有蜷缩着身体倒在驾驶室里祈求,却毅然走进风雪,用单薄的身体和恶劣的自然环境搏斗?是求生的欲望吗,贾佳有,范猛和炊事员也有,责任吗?康凯是指导员,范猛是班长,他同样有责任,也许这叫做精神,三中队的精神。

    贾佳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有时精神比求生的欲望还要顽强。

    贾佳沉睡前不断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同一时间的康凯也做着同样的努力,不同的是贾佳睡着前觉得身体暖洋洋的,像在银浪白沙的海边晒太阳,所以她开始沉睡。

    康凯也快睡着了。

    早上五点半起床,六点准时带领全中队的战士进行三公里负重越野,吃过早饭上路,把头探出车窗外,迎着风雪探察路况,挖了一下午的雪,中间不停给战士们鼓劲,还挖空心思讲了一个没有发生过的故事。离开车,爬上路基,沿着模糊的路基前进,顶着随时可能把自己淹没的风雪,康凯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雪落繁乱,重重叠叠压在地面,像是一只大手抹平了群山,掩盖了森林;风很大,踩过的脚印风一吹便恢复了平整的雪地。在漆黑而又苍白的世界独行,耳边忽而回荡着呼啸的风声,忽然世界变得宁静,只有咚咚似鼓的心跳。渐渐地,康凯对寒冷没有了触觉,有的只是机械的步伐和频繁打架的眼皮,他真想倒在雪地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贾佳睡前反复喃喃着‘不能睡’,康凯是用实际行动驱赶着睡魔。身体的很多部位都失去了知觉,于是他挥起手猛扇自己的嘴巴,笨拙的手臂一次次落在头上,砸飞了落在帽子上的雪,砸得脑子嗡嗡响,困意反而更重了。最后康凯选择了牙齿,他用牙咬,咬舌头,咬嘴唇。

    咬舌头,带着腥味的血液流进肚子里,像是一剂兴奋剂激发了康凯身上的野性,他像狼一样在风雪中嗥叫,举足狂奔,跑累了他开始咬嘴唇,从左嘴角咬起,咬一口便是鲜血淋漓,落在衣襟上,和上面的霜雪荣成一体,勋章似的挂在胸前,直到把右嘴角咬破了,他再狠狠咬一口舌头,嗥叫,狂奔。

    沉沉睡去的贾佳不会相信康凯还能跑得动,还能嗥叫,嘴唇被咬得像烂桃,胸前挂着勋章似的大片血滴。

    康凯反复驱赶着睡意,脑海里也像洗牌一样翻找着记忆:他想起了郁郁葱葱的森林,想起了森林里悦耳的鸟鸣,跃过溪水的幼鹿,站在树枝上翘着尾巴,机警的松鼠,更多的是战士们的表情,他们满怀期待后的落寞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恍惚中他似乎回到了食堂,张灯结彩的食堂里冷冷清清,一个战士离开了座椅,又一个战士离开了座椅,很快食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困难是暂时的,因为康凯一直在坚持。

    希望中的灯光终于刺破了雪幕,那是一个由地方负责,没有森警执勤的检查站。康凯踉踉跄跄地冲进检查站,门紧闭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里面缭绕的雾气,炉子上的水开了。

    康凯打不开门,脚也抬不起来,踢不到门,于是一拳打碎了玻璃。

    “哗啦!”

    玻璃碎片如同雪片纷飞,热气从窗内涌出,康凯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十几分钟后康凯被救醒,他指着来时的方向说了一句话又晕了过去,他说:“救命,车抛锚了……战士们,等着过年。”

    当晚在检查站值班的是一名年过四十的复员老兵,他有一个老朋友叫刘良,就是三中队的中队长。后来他在酒桌上把这件事告诉了刘良,刘良愣了几秒种,忽然左右开弓抽起来自己的耳光,当他死死拦住时刘良的双颊已经肿得像馒头。

    恍惚中的贾佳听见了一片吵杂的声响,有焦急的叫喊声,有狗吠声,还有雪爬犁飞速前进的声响,她觉得自己的嘴巴被撬开了,接着暖融融的辛辣沿着口腔,食道,直入肺腑。醒来后她才知道是杜老爷子那样的鄂温克人救了她,还有范猛和炊事员,那样的大雪天只有狗拉爬犁才能行驶如飞,那口辛辣的液体是酒,鄂温克族人自己酿造的白酒,像他们的性格,辣在口中,暖在心头。

    大年三十,康凯带着满满一车的年货回到了中队,上面既有采购的水果蔬菜,还有一些是地方的慰问品,更多的是鄂温克族送的礼物,狍肉干,鹿肉干,鹿血酒等等,最醒目的是一筐冻豆包,敖克莎大娘亲手蒸的,每个豆包上都顶着一颗红色的大枣。

    红光满面的康凯除了嘴唇像烂桃,浑身只有手指尖和脚掌有轻微的冻上,贾佳,范猛和炊事员每个人都有十几处轻重不一的冻伤,范猛尤其严重,最严重的一块冻伤在他屁股上,涂了冻疮膏后,走一步都会又疼又痒。他站着过完了新年。

    欢声笑语中三中队度过了最丰盛了新年,大年初一早上,战士们还在睡梦中,康凯已经带着排长和班长组成的巡逻队出发了,当然,范猛除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