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本站公告

    志立在厂里的工作是推着小车给各个车位送泥巴,然后把车好的碗坯取走。这哪里是什么工厂,其实是一座十分原始的手工作坊。她的工作很累,但却干得非常认真,因为这工作的机会太宝贵了。因此她常常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夸奖。

    有一天早晨,志立正在泥坑旁等着取料,身后忽然“扑嗵”一声响,她回头一看,是平时专管担水的黄老头掉进了泥坑旁的蓄水池。老人在水面扑腾着,显然不会游泳。志立一下子呆住了,一会,她才想起叫人,又慌忙抄起担水的扁担递过去。老人拉住扁担慢慢地划到池边,在其他人的帮助下,老人被拉了上来。

    时间已是初春,但寒意仍未褪去,浑身湿透的老人被冷得直打哆嗦。老人穿着滴水的衣服走了,路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水迹。

    一阵凉风吹来,志立觉得好冷好冷,似乎一直冷进心里去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一周过后,在水池边志立又碰见了这个老人,他对志立感激不尽地说:“真要好好谢谢你,不是你,我就只有上西天了。”

    志立笑笑说:“快别这么说,别人碰见也会一样的。”

    “你太单纯了。”

    “你不是厂里的人?”

    老人没回答,默默地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志立才了解到老人原是一所大学的教授,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赶出了学校,送回家里来监督劳动。他家在厂附近,所以就被送到厂里来接受再教育。担水的事于他来说,的确叫力不胜任,但群专认为,触及灵魂的革命,是要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才能改造主观世界,当然越艰苦越好。

    也许是因为有过共同的经历,志立常留意着黄教授的一举一动,她想了解他,想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也会到这步田地。他呢,也很注意她,他喜欢她的单纯和孩子气,从举止言谈,他总觉得她有过一段不寻常的经历。然而,他们都十分谨慎,像两只蜗牛,用自己的触角在试探对方。

    自从搬到碗厂去以后,逢星期日志立便回到周老师家去,每个月发了工资,志立留下最低的生活费外,剩下的全部交给周老师。在志立的心目中,周老师就是母亲,儿女的一切都是母亲的,还有什么理由不把自己的东西交给母亲呢?周老师每次收下钱都毫不推辞,只是悄悄地替志立存在一边。

    莉萍兄妹只要有空,也不时来厂里看望志立,这些都给志立那颗孤独的心带来了很大的安慰,志立非常感激他们一家的关心。

    一个星期二的晚饭后,志立正在宿舍里的床上给毅飞回信,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她,出门一看,原来是利华。

    利华今天收拾得特别精神,才理过头发蓬松地搭在高而宽大的前额上,圆领的白汗衫裹着那健壮的身躯,高高的身材像一梳晓鬟也挺拔的小白杨矗地站在那儿。

    “啊,是你?有事吗?”志立感到奇怪,星期天她回去过,今天才星期二,何况,在家里他也并没有对她讲过什么呀。

    “有点事,我来接你回去。”利华一本正经地说。

    “是不是周老师病了?莉萍?她怎么啦?”志立慌乱地说:“你等等,我说一声就来。”她朝办公室跑去。

    他俩一前一后走出了厂门。天,又是傍晚时分了,落日的黄昏总是那么吸引人。志立不由想起了五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同是夏天的傍晚啊!她随着利华默默地走着。

    走着走着,她发现他们并没有回家,而是来到长江边上,志立突然明白利华叫她的目的了。

    江水在脚边奔流着,发出哗哗的声音,江对岸的灯渐渐地亮了,天还没有黑尽。

    “志立,很对不起,没有得到你的允许,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了。”利华用他那好听的男低音说着,眼睛看着前面的大江。“我明天,或许后天就要回学校去了,在临走之前,我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上次的事,你一直没有回答我。”

    四周是一片静寂,地上散发的阵阵热气随着江风飘走了,志立却感到周身都是热气包围着自己,她不时地移动着位置。

    “志立,你不要为难,怎样想就怎样说,实在不想说,点点头或摇摇头也行。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干什么都不会安心的。”说完,他走近志立,静静地看着她。

    志立仰起头看着利华,她和利华相处这么些时间来,这张脸她太熟悉了,的双眼,浓黑的眉毛,高而挺直的鼻子,特别是那张棱角分明的嘴唇,使他整个脸显出一种刚毅,却又不失清秀。在这张脸上,又叠印着另一张脸,那是一张黝黑的脸,一双单眼皮的眼睛很有神,那是邱毅飞的脸。

    志立的注视使利华感到很不是滋味,志立的眼光中,没有热情的呼唤,没有温柔的爱抚,更多的是一种审视,他那颗激动的心,在这眼光下慢慢地平静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志立……”他轻轻地呼唤着她。

    “哦。”志立艰难地舔了舔嘴唇说:“我该怎么对你说呢?利华,从到你们家来开始,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我永远记着你们一家的恩情。你的关心和帮助,我时时都记得。但是,你提的事,我想了好久好久,我,我不能答应……不是你不好,不是……”志立停住了,她在选择着恰当的字。

    “你?难道?”利华急切地问,他不想说出下面的话来,他怕说出来的会是事实。

    志立想起临走时毅飞对她讲过的话,那眼神,那声音,她觉得一下子有了力量。“是真的,我和他一起修过路,我答应过他,永远不相忘!”她停了一会,又接下去:“利华,我们是好朋友啊,朋友之间的友谊也是长存的。”

    “好朋友?”利华艰难地重复着。他走近她,站在她的背后,两手搂住她的双肩。志立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更没有回头,只是让他这样搂住。利华粗重地鼻息扑到志立的头发上,他让志立紧贴着自己宽大的胸膛。志立听见利华急促有力的心跳,她的心也顿时跳快了许多,血涌上来,脸热得烫人,汗珠从额头、鼻尖慢慢地沁了出来。

    “志立,我们是好朋友,你太美好了!以后你不论走到哪里,都记着我是你的好朋友,有再大的难处,我都会帮助你,啊,记住。”利华在志立的耳边低语着。

    利华忽然感到手上滴了一滴热乎乎的液体,他扳过志立的脸,天虽然黑了,映着远处的灯光,利华觉得志立的脸依然是那么分明,黑幽幽的眼睛里盈着泪水。他想去吻干她脸上的泪珠,正当他向她俯过身去的时候,他停住了。他看见志立紧闭的双唇,啊,那里紧闭着的,是少女的尊严,那里有着少女最美好的春天。他无声地摇了摇头,用手替她擦干了眼泪,认真而缓慢地帮她理顺了头发。58xs8.com